第12章

“這事兒怪我。”莊晏坐在病床前,誠懇地自我檢讨。“當然,主要怪劉骥,他作為編輯在後方判斷失誤,不過我在門外聽見你們裏面動靜挺大的,但沒第一時間進去接應你。這個怪我。”

盛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看在莊晏昨天沖進去救他,以及後續又為他跟梁今吵了一架的份上,硬生生地壓下了那句“關你什麽事?”

據後來趕來的楚雲帆描述,當晚情況是這樣的:

莊晏進去找人,看見盛時扛着小松一步三晃地出來,一頭栽倒在地,膽都吓破了,抱着盛時跟小松,撕心裂肺喊張普陽快來張普陽救命。

等盛時和小松被七手八腳地擡上車,敬業模範莊晏老師居然又揣着相機回了院子,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十張圖。

當晚,盛時跟小松,還有其他幾個救出來的被拐勞工被送進醫院,莊晏擎着電話跟劉骥對噴了半個小時,又跟梁今掰扯了半個小時,讓醫院把能做的檢查都給盛時做了一遍,還放話說“自己人受傷成這樣還心疼那幾個檢查費?把記者當工具人使喚嗎?查!報社不報銷老子報銷,出院就他媽辭職,這破工作不幹了有啥可惜。”

當然事實證明,報社報銷了一堆無用檢查。包括但不限于,腦CT、胸片、血檢、尿檢。最後發現盛時只是胳膊和後腰讓抽腫了,都是軟組織挫傷,并沒有太嚴重。

至于之前胳膊腿上幹活弄出來的傷口啊,臉讓打青了啊,那更是既夠不上工傷,又沒地方說理的小case了。

最嚴重的反而是他的胃,盛時胃不好,這十來天就吃饅頭就涼水,最後一天還幾乎沒吃什麽東西,等送到醫院之後,發作了一波強烈的胃痙攣,整個人在半昏迷狀态縮成一團蝦子,莊晏以為他要死了,吓得到處叫醫生說出人命了,醫生來了,一針阿托品下去才了事。

楚雲帆講得繪聲繪色,莊晏臉上挂不住:“你放屁。你啥時候來的,前一天那兵荒馬亂成啥樣了你知道?說得跟你看見似的。”

“張普陽說的呀,你們時報還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楚雲帆掏出保溫飯盒,獻寶似地端給盛時。

她是盛時進醫院第二天上午來的。盛時昏過去,是因為體力不支加低血糖,吊了幾瓶水就沒事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洗澡。”

莊晏一愣:“洗什麽澡?昨兒護工給你擦了擦,你別折騰了,乖啊。一會兒做檢查了,檢查完愛幹啥幹啥。”

盛時坐起來,一撐病床就要下地。莊晏趕緊過來扶他,被一把推開。

“我說你這——”盛時推一下勁兒還挺大,莊晏剛想發火,目光落在他裹着紗布的胳膊上,不由自主又軟和下來。

“行行行,你說洗就洗,咱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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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盛時坐在輪椅上,用一件帽衫反蓋着臉遮着身假裝熟睡,莊晏推着輪椅,鬼鬼祟祟地溜出了醫院。

莊晏本意是去洗浴中心,但盛時堅決不同意,非要開個鐘點房。并州市不比京城,就是個三線城市,莊晏翻了半天,找到附近一家開業開了很久的維也納,要了一間行政房。

房門一開,盛時就像尿急一樣,嗖地沖進廁所,把自己關在裏面四十多分鐘。

莊晏忍不住拍門:“哎,你行不行啊?站得住站不住?需不需要哥幫忙?”

小城市就這點麻煩,這還是高檔酒店呢,連個帶浴缸的房間都沒有。水聲停了一下,盛時悶悶地答了一句,“不用。”

莊晏倒在床上,給楚雲帆發消息:“你要不順便再去趟我家,拿條T恤,一條牛仔褲過來吧。”

楚雲帆:“直接買新的不好嗎?”

莊晏:“這一大早的上哪買新的,超市都沒開門。”

莊晏:“讓你打算追的男人穿超市買的衣服,你覺合适嗎?”

楚雲帆:“讓我打算追的男人穿別的男人的衣服,更不合适。”

楚雲帆:“你家門密碼發給我。服了你了。”

浴室裏響起吹風機的聲音。

盛時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頭發半幹不幹,終于洗幹淨了,臉、脖子、身體,沒有異味,也沒有污漬。好像在那黑磚窯裏惡臭、饑餓、扭曲的十天,根本就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一樣。

但身上的傷痕又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是的,這十天是真實存在的。

他頓時一陣惡心,拆開洗漱臺上的一次性用品,瘋狂地刷第三遍牙。之前被監工用鞋底抽臉,咬破了嘴內壁,此時他幾乎帶着嫌惡的态度用力刷牙,絲毫不憐惜自己一戳就痛的嘴,噗地吐出一口帶血的牙膏泡沫,愣了幾秒,然後漱口。

潔癖又犯了。

他的潔癖很奇怪,他不挑吃不挑穿,給什麽用什麽,一天到晚出差跑現場,泥一腳水一腳上山下鄉,似乎也沒什麽不能忍受的,但就是對“幹淨”這件事有種變态的執念。

他不在乎周遭的環境有多惡劣,但絕對不能容忍自己黏糊糊臭烘烘。

這種潔癖投射在道德要求上,有種不讨喜的清高執拗,理論上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是個好習慣,但事實上,被寬待的人并不會覺得嚴以律己的人有多好,世界這麽亂,你憑什麽不跟我們一同泥沙俱下呢?

黑磚窯對于他而言,就是這樣一個雙重的泥潭。髒、惡心、臭;屈辱、疼痛、麻木。它拽着他往那個茍延殘喘、純粹的罪惡的泥潭中拉,逼迫他成為那個只敢低頭幹活保命的動物。

盡管只呆了幾天,但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引發了他生理上的極端厭惡,以至于方才洗澡時,他差點搓禿嚕皮。

“你洗完沒啊?”莊晏又扯着嗓子喊,“十點還有個片子要拍呢。”

嘎噠一聲,盛時擰開浴室門走出來。脖子上搭着毛巾,腰間系着浴巾。從磚窯穿出來的衣服早扔了,他今天是穿着病號服從醫院裏跑出來的,此時此刻,那病號服正毫無尊嚴地被莊晏坐在屁股底下。

莊晏掃了他一眼,折騰了十來天,盛時更瘦了,幾處挨打的青紫和細微的傷口讓這具軀體顯得羸弱而惹人憐惜,但誰知道這軀體的主人竟然格外能忍,也格外能打。

莊晏移開目光,“回醫院,等會兒楚雲帆過來,我讓她給你帶了身衣服。檢查完沒事就能回去了。”

盛時嗯了一聲,一指床,“衣服。”莊晏趕緊挪開屁股,把皺巴巴的病號服遞給他。

他背對着莊晏,解下腰上浴巾,彎腰穿上病號服。一彎腰蹬腿,腿上肌肉繃緊,線條格外流暢。盡管莊晏自诩為肌肉型男,也不得不承認,盛時的這雙腿修長有力,着實好看。

病號服都是背後系帶,盛時腫着一條胳膊,費力地舉到頸後,莊晏看不下去了,起身粗暴地撥開他的手,替他系上帶子。

指尖不小心觸到他的腰,竟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縮了回來。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你這紋身,還挺好看的。對象首字母?”他沒話找話。

——倆大男人,想啥呢,不至于啊不至于。莊晏此時此刻心裏翻江倒海,為自己剎那間的悸動而心驚膽戰,連忙把從初中喜歡的女生一直到最後一任前女友全想了一遍:

小清胸大小羽腰細芊芊腿長,明明蘿莉嬌嬌女王阿水皮膚好,還有誰來着?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們柔體輕音可愛體貼像花兒一樣她不香嗎!

操。太久沒談戀愛了。莊晏心浮氣躁地想。

下一秒思緒又飄遠。盛時皮膚也很好的。他想,那幫王八孫子,居然下手這麽狠。

“嗯?走不走?”盛時問。身後莊晏半天沒動靜了。

“走走走。”莊晏猛地回過神來,“回去拍片子去。”

“所以,你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折騰了三個小時,就買了這?”莊晏看着楚雲帆打開保溫飯盒,不滿道。

一個碩大的清炖獅子頭,一份蝦仁炒四季豆,一份排骨,還有一份酸湯鲈魚。

理論上京城探店達人楚雲帆老師點菜絕不出錯,但盛時太久沒沾葷腥,保溫盒一打開,他的臉色就在油腥味中迅速變綠。莊晏砰地蓋上了飯盒蓋子,皺眉,“人家探望病人都做點粥啊什麽好消化的,你帶的這是什麽玩意兒?”

“做?做什麽?”楚雲帆翻了個白眼,“除了泡面我不會做別的東西,你會做嗎?”

莊晏:……

“兩位……”盛時有氣無力地打斷了兩人鬥嘴,“消停些行嗎?謝謝楚老師,真的很香,只是我現在實在吃不下。”

楚雲帆眉開眼笑。“不用客氣,要我說啊,你就該申請個工傷,好好在家休息幾天。劉骥太不是玩意兒了,哪有這麽讓人幹活的。”

“編輯嘛,後方沒前方掌握的情況多。”盛時說。

“呵呵。可拉倒吧。”楚雲帆翻了個白眼,“就你們部門,梁老師這年紀這資歷,還得往上升一升吧?下一個培養對象是誰?選記者,就是張普陽,選編輯就是劉骥。他急着出業績呢,張普陽出業績,那是自己跑現場跑出來的,丫劉骥出業績是特麽逼着記者跳火坑。什麽東西。”

門咔嚓一響,病房中三人齊齊扭頭,只見梁今和劉骥提着水果站在門口,進退不得,下一秒,走廊裏傳來張普陽的聲音,“怎麽不進去呀?就這間。蕾蕾,阿達,車上東西都拿了嗎?”

此刻比劉骥更尴尬的,大概就是盛時了。他略一點頭,“梁老師。劉老師。”

楚雲帆那張嘴一點都不消停,冷笑道,“喲,劉老師,來催稿來啦?”

“你可閉嘴吧你。”三十秒後,莊晏扯着楚雲帆離開病房。“趕緊走,少在這兒拱火。”

“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來我們這兒。老謝水平不比劉骥高啊。”楚雲帆一拉安全帶,嘟嘟囔囔地掏出手機開始回消息。

莊晏繞到駕駛座上開車,一邊在車流中穿梭,一邊聽楚雲帆用甜得發膩的聲音推掉飯局。

“怎麽,今天有約會呀?”莊晏打趣,“來給哥講講,又看上哪個有為青年了?”

車裏的氣氛詭異地安靜了幾秒。

“不是告訴你了麽,我很認真地想追盛時。所以就推掉別人的約會了。”

旁邊一輛車忽然變道加塞,莊晏猛踩剎車,兩人齊齊往前一栽。“操!不看路啊!”莊晏憤怒地按着喇叭罵出聲來。

沉默片刻,莊晏生硬地開了口:“我說,你就不能換個人追嗎?非得追我搭檔。”

“又不是追你你緊張啥?”

“談戀愛很影響工作的。”莊晏有點不爽,“之前跟我搭檔那周寧,自從談了戀愛後,連人都找不見。哥這是倒了幾輩子的黴,搭檔老是談戀愛。”

“誰跟你搭檔才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吧?”楚雲帆被這番不要臉言辭驚得目瞪口呆,“哦,當你搭檔,連戀愛都不許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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