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天一早,盛時拿到最後一項檢查結果,确定沒什麽大問題才打道回府。

來深度報道部第一個月的KPI就這麽有驚無險地完成了,梁今禦下實行放養政策,只要完成報道任務,記者愛幹嘛幹嘛,沒人管。于是莊晏軟硬兼施,逼着盛時陪他在市內跑了一個禮拜。

攝影部績效按刊發照片張數算。攝影記者要麽跟着文字記者出差,要麽就去熱線幫忙,要麽就得自己報圖片專題。莊晏真是怕死跑熱線了,于是胡亂湊了一個垃圾分類的選題湊數,沒想到好死不死的,這個選題居然通過了。

每天上午十點,莊晏就去城中村接盛時,載着盛時蹲垃圾堆、追垃圾車、跑垃圾處理站。中午請吃飯,下午請喝咖啡,按頭讓他寫圖片專題的文字介紹。

“你這還不如跑熱線呢。”車開到垃圾處理廠門外,資深潔癖患者盛時緊緊扣住安全帶,拒絕下車,滿臉生無可戀又寧死不屈,“我是不會進去的,你想都別想。”

破天荒地,莊晏沒噴他“你咋不矯情死呢”,無奈地看了盛時一眼就妥協了,“行吧,那你在車上等我。”

“等會兒。”盛時看了看穿着一次性雨衣、腳上帶着鞋套的莊晏,咬牙把自己的錄音筆別在莊晏衣領上,萬分嫌棄地揮了揮手,讓莊晏趕緊滾下去拍照,早死早超生。

車上空調開得十足,盛時癱在副駕上心不在焉地按手機。莊晏話多且密,太聒噪,他在身側的時候,盛時很難專心想其他事情。

正韬集團并沒有參與濱海度假村的項目,這讓他稍稍放下心來,繼續心無旁骛繼續查方圓能源。

一種說不通但又強烈直覺占據了他的頭腦——這邊黑磚窯勞工被毆打致死,那邊濱海度假村施工現場就挖出了死屍,這兩者之間有聯系嗎?

可這想法太過匪夷所思,盛時不敢妄下結論。“還是要問問楚雲帆到底掌握了什麽信息。”他想。

莊晏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站在車外脫一次性雨衣和鞋套,剛一打開車門,盛時立馬縮到副駕角落裏,抄起車載香水擋在自己跟莊晏之間,試圖創造出一片屏蔽結界。

“幹啥啊?”莊晏非常不滿,“至于嗎你?”

他把錄音筆從領子上摘下來扔給盛時,看盛時翻出張酒精棉,嫌棄地擦了又擦,一時有點難以接受自己的搭檔是個矯情的龜毛男。“一大男人潔癖比姑娘還嚴重,你是不是有毛病?”

盛時不理他,兩根手指捏着錄音筆丢進副駕旁邊的置物盒中,靜候其自然風幹。

有那麽一瞬間,莊晏心裏湧起難以名狀的委屈,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盛時。一個這麽好看,這麽愛幹淨的人,在黑磚窯裏關了十來天,這十來天是怎麽忍過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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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寫得跟盛時差不多水平的記者,比如楚雲帆,早就開始權利挑三揀四了,編輯也不會硬按頭讓記者做不想做的選題。但盛時不是,他好像有一種隐忍的畏懼,畏懼別人看出他的鋒芒和才氣,于是別扭地唯唯諾諾着,給什麽題就做什麽題,來者不拒。

兩人往城裏方向走,莊晏随意問道:“盛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盛時抱着手機刷新聞,頭也不擡,“你又沒話找話。”

“什麽叫沒話找話?”

“前幾天在并州,你說楚老師對我有點意思。按照一般人正常的談話順序,你該先問我有沒有女朋友,然後再說別人對我有意思,而我回答你說我不和圈內人談戀愛,也就是說,咱倆當時就确定的信息是,我沒有女朋友,并且不跟圈內人談戀愛。”

盛時退出新聞界面,“所以,你就是在沒話找話。”

莊晏讪讪的。“我就是覺得,趙蕾蕾那丫頭好像也對你有點意思。

“趙蕾蕾也是圈內人。而且,不要編排小姑娘。”

自從網瘾少女借錢事件之後,趙蕾蕾對盛時的崇拜達到了新的高度——她輾轉聯系上網瘾少女的主治醫生核實情況,醫生一聽就急了,一定要加趙蕾蕾微信,把醫院給少女減免費用的清單一張一張拍照發給了趙蕾蕾。

減免之後,網瘾少女需要自付醫藥費的部分,大概不到四千塊。

趙蕾蕾脾氣頓時就上來了,一個電話給網瘾少女敲過去,逼問她“住院費到底欠多少”,兩分鐘後,對面果斷挂掉電話,拉黑了趙蕾蕾的號碼和微信。

趙蕾蕾一肚子怒氣沒撒完,半路啞了火,扁着嘴走到盛時背後撒委屈。“盛哥……”

盛時眼睛盯着電腦屏幕,丢個後腦勺聽她絮叨。之後浮皮潦草地安慰道:“或許這四千塊對她來講真得很多,的确負擔不起,所以才想跟你要錢,這種事你想開點。”

“可她明明就是在騙人啊,明明只欠四千塊,但開口就跟我借一萬。”趙蕾蕾忿忿不平,“果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盛時沒接話,默默刷着微博評論。

黑磚窯拐賣、虐待勞工的報道發出來之後,立刻引爆了輿論,各家媒體紛紛跟進報道,喧鬧了三天,輿論逐漸變了味:

【口播】:“——記者在黑磚窯卧底的十天裏,親眼見證了勞工是怎樣被虐待的。”

【同期聲】:“……小松由于燙傷感染而引發高燒,但黑磚窯的管理人員不給他提供必要的治療,只有簡單的消炎藥和紅黴素藥膏,以至于他三天都沒退燒。直到警察來之前,我們所能給他降溫的手段只有涼水擦身,連酒精都沒有。”

評論區翻了天。

“這卧底的記者說的跟我理解的是一個意思嗎?被虐待的勞工高燒了三天,他才報警?”

“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報警,提前結束卧底呢?高燒是會死人的,人命都比不上一條新聞嗎?”

“這人有沒有一點常識啊?沒酒精也不能拿涼水擦身啊,哪怕用被子捂着發發汗都比用涼水擦身強,傻逼。”

“呵呵,妓者,總想搞個大新聞,急功近利,連人命都不顧了。”

盛時一條條翻着看,臉色平靜。

“盛哥……”趙蕾蕾站在他身後,自然看到了他的電腦屏幕,“這些人都是鍵盤俠杠精,故意使壞,唯恐天下不亂,你不用在意的。”

她就不明白了,連她都知道沒事不要上網看評論給自己添堵,這盛時怎麽就這麽愛自虐呢?

“不,他們不是故意使壞。”盛時平靜地說,“這世上大部分人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大家只是只是趨利避害,隔岸觀火而已。”

往前倒推兩三年,自己跟趙蕾蕾也差不多,不,比趙蕾蕾還要更軸一點,更書呆子一點,還會動真格地去讨論信息傳播的意義。

“——民意不可欺。如果不去呈現真相,什麽大衆傳播、信息把關的作用和意義就會被消解。”

“——民意是什麽?一邊是恐懼,一邊是貪婪。他們只願意接受自己相信的東西,只願意接受看上去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哪怕是虛假的、荒謬的、底下藏着毒。為什麽非要去做信息把關者、引導者,而不能去做那個順應’民意’的人呢?”

——“只有當真相被掩蓋時,民意才會被/操控。這就是為什麽說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不,真相只有服務于更重要的東西時,才是重要的。不如我們打個賭吧,你看看民衆是更需要實實在在的利益,還是更需要真相。”

……  ……

手機鈴聲将盛時從沉思中拉回來,一接起來,一個大嗓門便從聽筒裏傳出來:“喂喂,是盛記者嗎?”

盛時把耳朵離聽筒遠了些,一旁開車的莊晏也皺了皺眉頭。誰呀這是,這麽大嗓門。

“我是,您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就是爆料人。我手裏有個猛料,你敢不敢報——”

“不敢。”盛時冰冷地打斷了對方,挂掉電話。

莊晏:……

這種線索人是很煩,一副挑釁的架勢,試圖用激将法激起記者接下爆料,然而所謂“爆料”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在記者看來根本算不上“新聞”的雞毛蒜皮。

但盛時的态度過于強硬了。一般碰上這種線索人,莊晏會客氣地讓對方把材料發到郵箱。像盛時好像對這種線索人格外沒耐性,直接怼。可平時在采訪現場看他跟采訪對象說話,挺和藹的呀。

“中午吃什麽?”莊晏假裝沒注意到他的态度,“川湘菜你就別想了,吃點兒別的,吃完找個地方給哥寫文字稿去。”

“我其實沒那麽愛吃辣。”盛時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出差那是沒辦法,只有川菜館子走哪兒口味都在平均線以上。別的辣菜嘛,我比較喜歡辣椒涼拌魚腥草,你能接受嗎?”

莊晏:……惹不起惹不起。

“那你愛吃什麽口味的?”

“我都行,聽你的。”

盛時眼神突然一亮,“我挑地方嗎?甜口的行嗎?我請你吃飯吧。”

二十分鐘後,莊晏生無可戀地看盛時端着一個滿滿當當的托盤向自己走來——兩個漢堡,兩杯最大杯可樂,一堆亂七八糟的雞塊雞翅,以及摞起來比可樂杯都高的半打蛋撻。

“你可以不請客,但不能敷衍我,請我吃這種垃圾食品。”莊晏嘴角抽搐,在看着盛時連續吃完兩盒四個蛋撻之後,眼疾手快地沒收了最後兩個蛋撻。“而且醫生說了,你不能吃太刺激性的食物。”

“蛋撻不是刺激性食物。”

“一個蛋撻不是刺激性食物,六個就是了。”莊晏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怎麽跟個小孩似的,喜歡吃這種東西?”

盛時咬着吸管,戀戀不舍地看着最後兩個蛋撻,“蛋撻很好吃啊,只有你們這種從小吃到大的大城市孩子才會覺得是垃圾食品。我們那兒第一家肯德基開業時,排隊排出三裏地,小時候肯德基在我們那兒很金貴的,只有考第一名才能吃一次。”

莊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盛時唇邊。他的唇很薄,懶散地叼着吸管,嘴唇微微翕動吸着飲料,那唇形太好看,只一眼,就讓莊晏耳朵忍不住燒起來。

“啧……你一大男人喝飲料能不能有點正形?”

“……??”盛時一愣,“你有毛病?喝飲料還有規定動作?”

莊晏板着臉一把奪過他的可樂,抽出吸管扔到一邊,掀開蓋子推回到盛時手裏。

他試圖扳回到剛才的話題,以掩飾自己的失态:“那什麽……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起你自己的事。”

然而個人隐私也沒能換來口福,在盛時眼巴巴的注視下,最後兩只蛋撻還是被莊晏毫不客氣地獨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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