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氣一天天悶熱起來。夏季突發多,不是暴雨就是洪澇,要麽就是滑坡泥石流。

盛時跟莊晏出了兩次差,兩次都是特大泥石流造成人員傷亡的報道,車也開不進的山溝溝裏,全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去再爬出來,滾一身泥水,回到鎮上縣裏的小旅館,累到不想洗澡,只想癱死在床上。

“我已經死了。你呢?”莊晏攤開手腳鋪在盛時床上,有氣無力地說。

一開始他還有點擔心,照盛時從黑磚窯出來後差點把自己淹死在浴室的架勢,他深切懷疑盛時能不能受得了跑這種現場。後來他發現這想法純屬多餘,盛時行動敏捷,也不喊苦喊累,他發現盛時不是忍受不了髒亂差,他只是很難忍受……污濁。

跑現場,他好像還挺樂在其中的。

“還行。”盛時把自己丢在旋轉椅裏,“不過這都兩個泥石流了,再多也吃不消了。暴雨洪澇都行,別再來泥石流了。”

“你可閉嘴吧。根據圈內人品守恒定律,怕啥來啥。這話可千萬別讓楚雲帆聽見,她能直接把你罵回山溝子裏去。”

楚雲帆外號“楚霸王”,一開始盛時并不理解這個外號的由來——他沒跟楚雲帆一起跑過現場,這次機場碰上龍哥,他過來跟莊晏打招呼,一聽說莊晏身邊這個男生就是卧底的盛時,趕緊握手打招呼。轉頭面對莊晏一臉苦相,“我他媽真服了,楚雲帆昨天就過去了。”

莊晏一聽這消息,立馬扶額。

“楚老師怎麽了?”盛時不解,悄悄問莊晏。

“楚老師……”龍哥滿臉一言難盡,“光輝事跡,有目共睹。”

“之前我們去做電信詐騙案,也是在山溝溝裏,很多同行一起去的。楚老師不知道從哪弄的消息,居然找到個深山老林裏的還在逃的詐騙團夥,完誰也沒跟說,自己跟着線人就去了,結果被對方發現了。卧了個槽,那一幫人開車追她跟線人,實地上演速度與激情,逼得當地公安大晚上出動救她,外加繳賊。”

“繳了就繳了吧,就因為她私下裏搞了個大的,第二天開新聞發布會和專訪就給取消了,安排了幾個蹲完監獄的詐騙犯來痛陳改過史——那玩意兒能講出啥啊?結果那次除了楚老師拿到了獨家猛料之外,其他同行全被坑了。”

“還有一次采訪一老太太,也是幾家媒體約着一起采,老太太本來就體力不支說不了多少話,楚老師多厲害啊,一個半小時,就她搶着自己提問了,其他同行幹等着,等她問完,老太太說累了,不再接受采訪了——我們派去的記者當時就瘋了。”

“總之,現場碰見楚老師絕不是什麽好事。”龍哥總結。

當天下午,他們在現場碰見了楚雲帆,盛時頓時就明白了,莊晏為什麽說有同行想打楚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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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料又兇又猛,群訪要麽別人只能聽着她發問,要麽只能另找采訪對象。

在采訪一個民間搜救組織的人員時,有另一家沒來現場的媒體記者給搜救人員打電話,想約電話采訪,搜救人員只有二十分鐘時間,楚雲帆示意采訪對象把手機給她,接過電話:“喂?陳老師,不好意思啊,我現在正在當面采,很快就完了,你等會兒再打吧。”

然後摁斷通話,還給采訪對象。

專注,強勢,眼裏只有目标。

盛時低頭一笑,“你別告訴她不完了。”他起身向衛生間走去,“晚上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莊晏追問。

“除了沙縣、麻辣燙和黃焖雞,都行。”

“……”一下排除了小鎮三分之二的館子。

這是大部分媒體采訪的最後一天,大家都累得不想說話。等飯上來那十幾分鐘,楚雲帆居然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直到菜上來才被莊晏一筷子敲醒。

她一邊劃手機一邊吃菜,突然擡頭,“你們訂明天回去的機票了嗎?”

龍哥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沒呢,明天起來再訂吧,幾點起來就幾點訂。”

“明天有大暴雨,我一早就回去。”楚雲帆二話不說開始搗鼓機票,“你們也早點訂吧,小心滞留在這兒回不去。”

“滞留就滞留,大不了遲一天回。”莊晏懶懶地喝着可樂,“要回你自己回。”

盛時欲言又止。他住的那個地方實在不牢靠,窗戶不嚴實,偏偏出差時走得急,窗邊桌上的東西都沒收拾,要是明天下大雨,絕對損失慘重。

莊晏瞥了一眼盛時,認命地打開手機。“回回回,訂幾點的票?”

“最早一班吧。”

“……楚雲帆你有毛病,9點的航班7點半就得到機場,6點半就得起床。”

“天氣預報說十點的雨,你自己看着辦吧。”

事實證明,聽楚老師的準沒錯。第二天,等他們降落時,豆大的雨拍在飛機舷窗上,地上已經有了積水。

飛機滑翔剛一停止,三人打開手機,就被瞬間蹦出來的信息淹沒。不管是行業群還是單位工作群,一條一條的信息,文字、圖片、視頻,全是暴雨相關,上午11點,已有部分地區積水沒過膝蓋。

三人面面相觑,家也不回了,下飛機各自打車直奔單位。

深度報道部的人全在辦公室,下午兩點,網頁彈出消息,暴雨升級為橙色預警,并伴有雷電和大風天氣。梁今眉頭緊鎖,氣象臺和熱線組不停傳來消息,這會兒,積水超過40厘米的地區已經有六個了。

能早下班的公司,此時都已經讓員工下班回家,從報社十二樓窗口向下望去,馬路上的情形與晚高峰并無二致,天是黑的,交通是堵塞的,一排排汽車打着燈,蜿蜒成一條亮色的光帶,在馬路上緩慢行駛。

而真正的暴風雨還在路上。

“都盯着肯定盯不過來,我們最多只能盯四個點。”梁今神情嚴峻。“虞河橋、天閣路、西花橋和百安門。這四個地方地勢低,接下來一段時間積水會更多——普陽、盛時、宋溪……”

亮白的閃電鞭子般抽在天幕上,壓城的黑雲被閃電撕開,大雨傾瀉而下,隆隆雷聲蓋過辦公室電視機滾動播報新聞的聲音。

微博上,人們從歡呼“今天可以早下班”,變成了焦急“下班回不了家怎麽辦”,梁今的眼神依次掠過辦公室裏每一個人,他猶豫了。

周思達坐在角落裏不說話,趙蕾蕾戰戰兢兢舉手:“梁老師……還、還有我。”

“我去吧。”劉骥按滅煙,“蕾蕾對這幾個地方都不熟,連個車也沒有,就呆辦公室裏,監測這四個點附近兩三條街的積水變化、以及搜集求助信息,随時把消息發給我們。今天的稿子就交給燦姐善後吧。”

梁今點頭:“也好。何燦在後方協調,蕾蕾盯着消息。你們四個,去攝影部要至少兩個攝影——莊晏一個,再叫一個。”

“沒了,都派出去了。”莊晏叼着煙,拎雙高筒雨靴走進辦公室。“虞河橋跟天閣路不太遠,我和盛時跑這兩個吧,讓陽哥溪姐搭檔盯一個點,骥哥盯一個點。圖麽,我倆這邊多拍幾張,不行再跟我們部其他人要幾張。”

下午四點半,暴雨升級為紅色預警。離虞河橋還有兩公裏多,車就沒法繼續開了,兩人套上雨衣雨鞋,莊晏把相機塞進防水套裏,挂在脖子上,向虞河橋方向趟過去。

什麽根據後方傳遞的即時消息,随時改變路線,都是瞎扯淡。大雨兜頭倒下來,壓得人根本拿不出手機來看,盛時把手機裝進塑料袋裏挂在脖子上,不過他覺得應該沒什麽用,因為即便穿着雨衣,他也渾身濕透了。

越靠近橋邊,積水越深,已經到了腰。臨近的下凹式立交橋區積水嚴重,交通中斷,暴雨讓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路面上隐約出現了漩渦。

“小心!”莊晏用力扯了他一把,沒讓他一頭摔進水裏。河水倒灌将路面淹沒,馬路成了新的河床,水流速度越來越快,沖刷着馬路牙子,沖起白浪。有漩渦的地方,很有可能是井蓋被沖走了,這時候要是一腳踩空,後果不堪設想。

立交橋下,水位逼近汽車發動機蓋的高度,一輛輛車挨個在水中熄火,車主剛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逃出來,車就被水流沖了出去,打着旋兒撞到了路邊的樹上。

雨聲轟鳴,掩蓋了天地間所有聲響。兩人拉扯着對方的胳膊艱難跋涉,即便挨得這麽近,說話依然靠吼。盛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伸手試圖拉起一個摔倒在水裏的路人。水流湍急,那些從車裏沖出來的車主,好幾個剛一下車,就被湍急的水流帶倒。

距離盛時他們不過十來米,但此刻他們想趟過去,卻比翻山越嶺還難。

呼救聲湮沒在雨聲裏,渺小幾乎不可聞。下一秒,漂流起來的車被水沖着撞過來。跌倒在水裏的人踉踉跄跄地躲開,但躲得開水裏的車,躲不開被水裹挾着沖走。

“走走走,趕緊找你的采訪。”眼見着前頭有沖鋒舟過來,半路上撈起了沖走的路人,莊晏一把拉起盛時,将他帶到立交橋外的小飯館門口。

飯店門前,“河流”湍急。店鋪門臉很小,只老板和老板娘帶着兩個孩子,水太多了,有大人的大腿那麽深,兩個孩子被父母放在桌上,老板娘用塑料繩,把自己和孩子的手腕緊緊地捆在一起。

菜、案板都漂流了起來,一家人的生計泡在水裏,老板娘紅着眼圈,還得不住安慰吓得大哭的孩子。

老板徒然地用桶往外舀着水,可舀出去的水還沒有漫進來的多。盛時抓起桌上的桶,跟老板一道舀水,一邊舀一邊扯着嗓子喊:“報警了嗎?求援了嗎?”

“報了!說會派人來!”老板也扯着嗓子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救援人員駕着沖鋒舟來到門前。直到上了沖鋒舟,盛時手裏還攥着桶,莊晏累得只喘粗氣:“哎,我說,你今兒住哪?”

盛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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