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雖說城東地勢稍高,等快到盛時住的城中村的十字路口,水也深到沒法開車過去了。
莊晏和盛時坐在車裏,面面相觑。泡在雨裏采訪了大半天,倆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搞得車裏濕噠噠髒兮兮,也就莊晏這種富二代不心疼,把自家越野車當皮卡開。
莊晏看看車窗外,忍不住皺眉,“今天別取了,除了你這個人,能有啥要緊東西非得今天取?”
但盛時已經打開車門蹚了出去。
……操。猶豫三十秒,莊晏咬咬牙,打開車門跟了下去。
巷口的水已經沒到大腿。盛時埋頭往裏沖,幾次被水下碎磚石絆個趔趄,莊晏更慘,他對這邊地形不熟,亦步亦趨地跟在盛時後面,一邊探着下腳,一邊注意觀察着水流的方向——流得快的,說明前頭有暗井,這麽大的雨,誰知道井蓋有沒有被沖走。
“盛時!你慢一點,我特麽……要掉溝裏去了。”莊晏狂喊,“操,什麽地方!”
一個崴腳,差點栽倒喝一嘴髒水。
他竭力不去想象這一帶肮髒油膩的蒼蠅館子廚餘垃圾,上次送盛時回來,那種重油重糖重鹽的菜味沾附在牆壁上,蔓延在空氣裏,差點熏倒他;還有下水道裏老鼠和各種蟲類的屍體、人們随意丢棄的不知裝過什麽的塑料袋、外賣盒、甚至……道路上沒人收拾的狗屎、醉漢找個牆角撒的尿,此時被大雨一沖,全都泡在這同一汪水裏。
潔癖狂是怎麽忍受這種居住環境的?
同一個城市,甚至同一個辦公室裏的人,有人住高樓,有人住深溝。如果不是和盛時是搭檔,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注意到城市的這個角落——盡管他去過無數趟貧困村、探訪過無數家困難戶、拍過無數個這樣或那樣身處困境的人。
但工作,和親眼看到自己身邊的人陷入困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莊晏不用進到盛時家,就知道他們這兒淹得有多嚴重。長長的巷道裏,每一棟樓都有住戶端着盆出來倒水。這情景也顧不上顧及別人,嘩地一盆水照着巷道一潑,又趕緊折返回房去舀水、搶救東西。
莊晏幾次差點被兜頭潑到。盡管此時,多一盆水少一盆水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麽區別了。他早被大雨澆得沒了脾氣,深一腳淺一腳追着盛時,只想趕緊進屋。
盛時一擰開房門就倒抽了一口氣。
窗戶不嚴,雨滴順着窗縫打進來,臨窗的床濕了大半張,地上的積水到了小腿肚,盛時有一只超大行李箱沒地方擱,就那麽豎着立在床腳,這會兒半個泡在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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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就一個簡易衣櫃,一個床頭架,盛時愣了一下,猛地把箱子拎起來摔在床上,打開,回頭抱起床頭架上堆着的書,開始往箱子裏裝。
莊晏:……
“這東西擱在高處,濕不了。”莊晏一個箭步沖上去,從這書呆子手裏搶下了書。
碰上天災人禍先搶救書,這他媽不是電視劇裏的橋段嗎?今天讓他見到活的了。“你相信我,這東西放高點沒問題的。你這箱子都濕了,把書擱進去才是真糟蹋。”
盛時順手扯過桌上一卷黑色垃圾袋,把書一本本塞進垃圾袋防水。
“我來我來。”莊晏搶過垃圾袋,“我給你裝書,你趕緊收拾今天要帶的東西,快點。”
他麻利地把書兩三本一摞,塞進袋中。盛時轉身拉開衣櫃拉鏈,扯了幾身衣裳和一些緊要物品,丢進濕噠噠的箱子裏。
莊晏把書裝好,一部分放在簡易衣櫃上頭的隔層,一部分摞在床頭架最高兩層,拽了拽架子,架子很穩,不會散架,只要水不淹到胸口高度,書是絕對不會受損的。
當然,如果水淹到胸口以上的高度……那就自求多福吧。
十分鐘以後,倆人擡着一個箱子,踉踉跄跄地從巷中蹚出來。
“我他媽……”莊晏擡着箱子兩角,跟在盛時身後,直喘粗氣,“回家我要開箱檢查,你到底帶了什麽要緊玩意兒。要是沒有值錢東西……盛時我就弄死你。”
等車終于停在莊晏家小區的停車場裏,莊晏已經累得不想動了。
兩人渾身往下滴水,被空調冷風一薅,凍得只打哆嗦。莊晏看看濕漉漉的盛時,想罵又罵不出來,認命地嘆口氣,“到了,下車。”
這是城裏最高檔的小區之一,一層一戶,都是兩三百平米的大平層。莊晏開門開燈,房間亮起,整個房子都展現出跟其主人氣質非常不吻合的整潔——窗明幾淨,瓷磚光可鑒人。只有客廳沙發大概是主人的主要活動區域,旅行包甩在沙發上,大概從上次出差回來後沒收拾過,旁邊還随手扔了三四件衣服。
“進來啊。”莊晏招呼他,“你那箱子,要不先扔客廳陽臺上攤開晾晾?”
盛時猶豫了一下,站在玄關脫了鞋襪,襪子卷成一團塞在鞋裏,光腳踩在地板上。他的腳白,幾乎跟瓷磚一個顏色,青色血管在腳背上格外突兀,不知是涼還是局促,腳趾還縮了縮。
莊晏看在眼裏,扔了雙拖鞋給他,然後推他進客卧。客卧有獨立衛生間,關門之前,莊晏還貼心地翻出一套自己的睡衣,叮囑他洗完換上。
“那個……”盛時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從頭濕到腳,從裏濕到外,倉皇帶了幾件衣服,卷在濕噠噠的箱子裏,估計也沒法換。“你有多餘內褲嗎?”
莊晏一愣,大笑着進主卧拆封了一包新內褲丢給他。
熱水一寸一寸地喚回了肌膚的溫度。盛時洗完澡走出衛生間,發現床上還扔了幾個衣架。他愣了一下——他本打算把衣服卷一卷,先扔在箱子裏,等雨停了帶回家再慢慢收拾的,但他現在決定客随主便,不要辜負主人的好意。
莊晏洗完澡出來,只見盛時正蹲在門廳處,用衛生紙擦着地上的泥水漬。
盛時把東西從行李箱裏取了出來,空箱子被移到客廳陽臺旁邊攤開晾着。他蹲在地上認真擦着地板,剛被熱水蒸騰過的臉頰微微泛着紅,後腦勺頭發發梢還沒擦幹,水把後脖領口打濕一塊,露出一截優美的脖頸。
莊晏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弄髒地板了。”盛時站起來,拿了滿手用過的紙團,有些抱歉地說。
“別管這些了,有阿姨定期來收拾。”莊晏道,“你衣服都藏哪兒了?拿出來扔洗衣機裏洗了——襪子直接扔了吧,我有好多,一想到今天蹚的那水,我就覺得洗那襪子污染我洗衣機。”
盛時應了一聲,準備回房間取衣服,只聽身後莊晏心懷不軌地問:“哥的衣服是不是有點大?”
盛時唔了一聲。“還行,稍微有點。”
“內褲是不是也有點大?”
盛時回頭。
莊晏披着一條浴袍站在客廳,腰間松松垮垮地系着帶子,一臉壞笑。盛時将他從頭到腳地掃了一遍,猶豫再三,慢吞吞地開了口。
“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提前跟你打個招呼。”他說,“我是gay。”
“……我靠???”莊晏被鎮在當地,找不到合适的詞來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我靠!!!”
“所以,你穿成這個樣子,跟我說這種話,按照規矩,唔……我有可能會理解成,你在向我暗示什麽。”盛時眼皮一掀,修長而好看的眼梢帶了一絲戲谑。
說完之後,他有點擔心地看着莊晏,“你不恐同吧?”
這種鬼天氣,他可不想被趕回到雨裏去。
莊晏冷笑一聲,“這有什麽好恐的?”緊接着他來了一句,“只要你對我沒企圖,我就不恐。”
盛時一邊往客卧裏走一邊說,“這個你放心,我們也不是随便看到個男的就有企圖。你對我們有什麽誤解?”
“……我靠!”一句話又觸到莊晏的逆鱗,他跟在盛時後面,一手撐着客卧門框,滿臉憤怒,“你什麽意思?再說一遍?什麽叫不是随便看到個男的就有企圖?哥是随便看到的男的嗎?哥不配被你有企圖嗎?”
盛時:……
莊晏:“我不是……我不是希望你對我有企圖啊,但你直接說對我沒企圖,這樣很傷人自尊的。哥有錢有顏從小被人追到大,從來沒受過這種侮辱!”
盛時忍無可忍,一擡手臂:“你出去。”
莊晏一邊往外走,一邊給楚雲帆發了個信息:“我覺得你沒戲,盛時喜歡男人。”
楚雲帆很快回複:“沒關系我可以努力争取一下,萬一盛老師是個雙呢?”
莊晏:“……你贏了。”
雨還在持續下着,可坐在豪宅裏和在小巷破屋裏舀水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洗衣機和空調工作起來悄無聲息,讓豪宅安靜得有些不正常。
詭異的氣氛在剛剛出櫃的盛時,和剛剛得知自己搭檔是gay的莊晏之間蔓延,片刻之後,莊晏首先忍不住了,歪倒在沙發上摸出手機。“晚上吃什麽?我叫外賣。”
“九點多了。家裏有什麽吃什麽吧,這麽大雨幹嘛讓人送外賣,做個人好嗎?”
“問題是家裏什麽都沒有。”莊晏鑽進廚房打開冰箱。
其實還是有些存貨的。莊晏出差時,喜歡在當地買土特産帶回來送人,尤其是孝敬對他不着家頗有怨言的爹媽。雖然現在網購連南太平洋的海鮮都能直送上門,但莊晏堅持認為,自己親自背回來的東西就是比網購的好吃。
不知什麽時候買的袋裝臘肉、盒裝豆腐幹、密封的香腸、看上去像是從農家直接順回來的幹辣椒幹木耳幹粉條……最下面還有一包四川火鍋底料。
兩人擠在冰箱前,開始研究食品的保質期,沒過期的放一堆,過期的直接丢垃圾桶。
“看一眼冰箱,就能知道你最近去哪裏出差了。”盛時嘆為觀止。
“也可能并不是最近的。”莊晏說。他搖搖火鍋底料,“晚上吃這個?”
“好。”
兩人一鍋,吃得滿頭大汗——盛時面前還放了一碗水,在莊晏譴責的目光裏,盛時不得不從紅鍋裏撈出菜後,在清水裏涮一涮再吃。
室外暴雨終于有變小的趨勢,許久,莊晏癱在椅子上按摩着胃,“我覺得貴圈猝死率高不是沒有科學依據的,這種不規律生活暴飲暴食不太健康了。”
他用手捂住一個哈欠,盛時扒拉過他面前碗筷。“困了你先去睡吧,我來洗碗。”
“別了,吃完就睡,明天起來至少胖三斤。”莊晏搖搖晃晃地端着火鍋湯去清理,“等會兒還得傳圖。你今晚也得寫稿吧?”
收拾完碗筷,兩人忍着倦意,準備各自回屋加班。關門前,莊晏突然叫住了他, “盛時。”
“雨停了咱買些菜吧,你在這兒住兩天。你那房子現在沒法住。”
盛時垂下眼,半晌喉嚨裏輕輕擠出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