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中午一點,《今日時報》的報道團隊在機場集合。除了深度報道部的五名記者,還有四個攝影記者和兩個新媒體部記者。

“蕾蕾,到了那邊,讓你幹啥你就幹啥。我讓你跑你就跑,讓你撤你就撤,明白嗎?”出發前,盛時跟趙蕾蕾強調。

“明……明白了。”在部門裏,除了梁今和何燦,趙蕾蕾最怵的就是盛時了。

“現在回去準備,厚底運動鞋,除了穿身上這套衣服,至少再兩套長褲長袖,一件厚外套,襪子內衣若幹,大容量充電寶,各種跌打損傷和腹瀉中暑感冒的藥物,紙巾濕巾酒精棉能帶多少帶多少,最好再弄一個備用手機。另外,給楚雲帆打個電話,問一下你們女孩子有沒有什麽額外需要的東西——別拖箱子,要背包。”

到達機場時,趙蕾蕾背了一個比她人還高一頭的大登山包。

就在她準備裝備時,莊晏給她發了條信息,列了幾種胃藥讓她買,“你盛哥胃不好,胃病犯了你要提醒他吃藥。如果回來你盛哥瘦一斤,你就等着吧。”

趙蕾蕾打了個哆嗦,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傳言晏哥跟盛哥鎖死了cp,這傳聞看樣子是真的。

記者們一走,辦公室頓時就冷清了下來。梁今和何燦一人端個茶杯,看着門外進進出出的人,頗為感慨。

“人都走了,你這個當主任的都得親自上馬當編輯。”何燦笑道。

梁今緩緩開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今天不讓趙蕾蕾去,挺過分的?年輕人一腔熱血說走就走,但我這一看見趙蕾蕾,就想起我閨女,她比趙蕾蕾小不了幾歲,我一想要是我閨女去這麽危險的地方,就下不了這個決心了。”

他微微苦笑,好像在跟何燦解釋,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說,“老了,心軟了。”

“還有宋溪,你也收着她請柬了吧?12月結婚。這時候要是出點意外,怎麽跟她家人交待。”梁今嘆道,“普陽、劉骥、周思達……個個身後都系着一大堆親人。”

“我想起咱倆年輕那會兒搭檔,那也是個地震。你也沒把我當個女的,我走不動了你就替我背包,還罵我廢物來着。”何燦說。

“老梁啊,軍人、醫生,每個逆行的人後面都系着一大堆親人,我們也并沒有比人家更偉大。人家那是職責,咱們也是職責。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就瞧着小劉今天那話不對,記者的人脈門道是很重要,可人脈門道是怎麽來的?還不是一次次實踐中來的。蕾蕾這孩子有沖勁,我覺得很好。”

“但那次其實你明明可以留在後方。你要留在後方,也就不會錯失見你父親最後一面。”梁今感慨,“有時候我想,新聞每天都有,但我們為了追新聞,最後留下這麽多遺憾,到底值得不值得。”

何燦眉眼溫柔:“回頭看看來路,就知道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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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乘人員已經在廣播請乘客關機了,盛時的手機湧進兩條消息來:

莊晏:楚雲帆也是先去清江,你倆要在清江碰上,把她也捎到寧江來。

第二條則是他等了好幾天、幾次按捺不住想要撥回去的一個號碼——

——盛記者,我是雷明,你現在有空嗎?能見面嗎?我有話跟你說。

空乘走到他身邊,低聲提醒他打開飛行模式。

盛時迅速回了一條:雷總,我現在要去地震災區。一回來馬上去找你。如果有人找你麻煩或給你施壓,千萬保護好自己。

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

盛時體貼地關照趙蕾蕾,“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等會兒去了震區,估計就沒什麽休息的時間了。”但閉上眼睛,自己卻思緒紛擾。

大概是昨天睡得太好,今天腦子轉得飛快,雷明想說什麽呢?盛時有種預感,他覺得幸運之神似乎再次眷顧了他,雷明的話,說不定又能串起一系列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秘密來。

趙蕾蕾一直以為,盛時也像張普陽、劉骥似的,也是跟着諸如救援人員之類的隊伍進震區,誰知一下飛機,盛時直奔租車店,真提了輛G65,連司機一起租過來,然後打了個電話,不多時,有個人送來一兜充電寶,目測至少有10個。

“盛哥,咱們怎麽過去呀?”趙蕾蕾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我們自己進。”盛時砰地蓋上後備箱蓋,坐到副駕上,指揮司機開車。

大部分記者入行是從熱線、突發做起,火災兇殺做個上百篇,事故現場跑上幾十個,行業深淺也就探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才選擇自己想發展的領域。

盛時不一樣,他入行就是財經領域令人矚目的新秀,多的是與企業家坐而論道,侃侃而談的機會,比別人少受很多苦,少走很多彎路,同樣的,也少了很多跑現場的經驗。

比起張普陽和劉骥,他的确沒太多這方面的人脈關系。

從省城到淅川市,有兩個半小時車程,從淅川市到清江縣,還有将近兩小時車程。司機師傅姓韓,三十多歲,也是清江縣人,一路把車開得飛快,恨不得能插翅飛回去。

“你們是幹啥的?為啥這時候去清江?”前方的情況未知,車內氣氛壓抑沉重。興許是受不了反複猜測的折磨,韓師傅開口跟兩位乘客聊了起來。

“記者。去采訪。”盛時沒吭聲,司機的話不上不下的飄着,沒人回應,趙蕾蕾覺得有些尴尬,就答了一句。

韓師傅哦了一聲,半晌才又說:“現在那邊肯定正亂,人部隊都過不去,災民們還缺吃少喝等着救援呢,你們記者也是,在後方報道不行嗎?現在去不是添亂麽,人救援隊還得保護你,還得分出來物資給你吃給你用。”

“這是什麽話!”趙蕾蕾脾氣一下上來了,“全國人民都在關注這次地震,記者不到前方,消息從哪來?哦,醫療隊救援隊來就是逆行救人的,我們就是來添亂的嗎?”

“蕾蕾。”副駕上盛時出聲叫停,趙蕾蕾氣鼓鼓地閉了嘴。

盛時搖下車窗,點了根煙,也給韓師傅遞了一根。“韓師傅有親人在清江嗎?”

韓師傅接過煙。“還有表姐一家。”

“震中肯定特別亂,交通、通訊都中斷,現在第一撥救援部隊跟醫護人員應該已經到現場了,但他們畢竟專注點在救援上,傷亡如何、物資缺什麽,外界都還不知道。還有很多像韓師傅一樣有親人在清江的人,他們也在着急,想知道自己親人現在是什麽情況,有很多公益組織、企業想知道災區還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援,對不對?”

韓師傅不說話了。

到了淅川市,地震的痕跡就很明顯了。人們在街上游蕩,有居民在廣場、路邊紮起了帳篷。獻血車前排起了長隊,超市、銀行門口有軍人把守。間或有幾棟老舊的樓從窗外一閃而過,外牆有肉眼可見的裂縫。

趙蕾蕾把臉貼在車窗上,說不出話來,她還是頭一次近距離地接觸災難砸向人間。

出了淅川市,盛時和韓師傅換了位置。

淅川市外就是連綿的群山,地震一來,山體垮塌嚴重,但清江縣建在山窩窩裏,路只有一條國道,再無其他路可走。

盛時本來已經做好了冒險走山路的準備,但沒等上國道,就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

清江縣是距離淅川市最近的縣,不少縣裏人都來市裏工作、學習。劇烈的搖晃一結束,剛從恐懼和眩暈中回過神的人們,頭一反應就是四五十公裏外的家鄉。

那裏還有他們留守的親人。

通訊信號完全中斷,凡是有車、能自由行動的人,發了瘋地向城外湧去。但沒等走上十公裏,人們就發現,通往清江的公路上,垮塌的山體将第一個涵洞堵得死死的。

汽車挨挨擠擠地沿着公路停下來,灰頭土臉的人們背上行囊,擦幹眼淚,收起焦急與慌亂,成群結隊地翻山越嶺,向清江方向步行回去。

盛時停了車。向前向後,車流看不見頭尾。他思考了幾分鐘,轉頭跟韓師傅說,“你把車開回去吧,租金等我回去結。蕾蕾,我們走。”

“……啊……好!”趙蕾蕾一個激靈,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将忐忑硬生生逼回心底,生怕盛時看出她的緊張,現在就讓她撤回去。

走出五百米,趙蕾蕾突然覺得背上一輕。回頭一看,韓師傅已經把車停到路邊,追了上來,一手拎起趙蕾蕾的背包,示意她把包給他。“我跟你們一起。”他說,“那是我老家,我路熟。”

說是四五十公裏,但走一段,就能看見垮塌下來的山體将公路掩埋,人想過去,就得爬高上低、手腳并用地翻過去。一開始,出城的人們還背着幹糧和水,但越走越背不動,一路走一路扔。渴了餓了就撿前人丢掉的水和幹糧,累了就坐在路邊石頭上打盹。

在巨大的垮塌體面前,人同蝼蟻一般渺小而堅定。他們翻着、爬着。一路上,屢有脫力的和崩潰的人在路邊哭泣,又被身邊的人拽起來,相互攙扶着向那牽挂的家鄉方向再挪近一步,又一步。

趙蕾蕾簡直要懷疑盛時是不是人了,一路上,她和韓師傅輪替着背包,累得幾乎要癱倒在地,盛時雖然狼狽,但始終保持着勻速狀态,甚至連粗氣都沒喘幾口。遇到巨大的土方需要翻越時,總是盛時先爬上去,然後再回手去拉她和韓師傅。

途中唯一比盛時還訓練有素、還快的,就是偶遇的一路救援部隊了。盛時緊追着人家部隊半個小時,一邊走還一邊跟隊長做了個簡短采訪,一回頭,韓師傅跟趙蕾蕾至少落下二裏地,只好先跟救援部隊道別,約好清江縣見。

趙蕾蕾欲哭無淚,沉重的書包壓得她肩頭失去知覺。他們從下午六點多棄車走路,不知不覺都走到淩晨一點了。她本來怕黑,但此時打着手電筒走在危險重重的山路上,也顧不上怕了,只想一屁股坐地上再不起來。

“盛哥,休息會兒吧。晚上啥也看不清,多危險吶。”

盛時掃了一眼幾乎癱倒在地的韓師傅和趙蕾蕾,略一點頭,“休息吧,明天太陽出來再走。”

他手中握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捏來捏去,不知在想什麽,趙蕾蕾不敢多說話,怯生生地遞給他一袋面包。

面包還是路上撿別人的,盛時從下飛機起就一口東西都沒吃。趙蕾蕾記得莊晏的叮囑,生怕餓壞了盛時,回頭莊晏把自己從十二樓辦公室窗戶扔下去。

“盛哥……你吃點東西吧,晏哥走之前專門叮囑我提醒你按時吃飯。”趙蕾蕾小心翼翼地說,“你要是胃不舒服,我這兒還有藥。”

“……這年頭好男友都是別人的……別的男人的。”她心酸地想,“怎麽就沒人來關心關心我呢?”

盛時接過面包,機械地咬了幾口。他其實也走到腿麻,連身體帶腦袋都毫無知覺,唯有聽到“莊晏”二字時,腦子稍微活泛了點兒。莊晏直接去寧江,通訊是肯定沒指望了,他不願想莊晏現在究竟在哪,會不會有危險,要遭遇什麽困難,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盡快去清江采訪,采訪結束後去寧江跟他彙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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