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理論上,莊晏跟着救援部隊空降進入震中,是最快捷的一種途徑,無數同行羨慕嫉妒恨那種。
但他現在緊緊閉着嘴一聲不吭,生怕一張嘴忍不住慫到哭出來。
他們乘坐直升機直飛寧江。下午三點半,直升機就抵達了寧江上空。但出乎所莊晏意料,直升機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降。
“怎麽回事?”他強忍着不知是想吐還是想哭的不适感,悄悄問身邊的副隊長。
“天氣狀況不行,降不下去。”副隊長面無表情地回答他。
莊晏腦袋“嗡”地就大了。“降不下去怎麽辦?跳跳跳跳傘嗎?”
“不排除這種可能。”
有道是人生沒有白學的功夫,每一種都算數。莊晏的富二代朋友圈子裏,有的是搞極限運動的。沖浪潛水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說事兒,還有好幾個滿世界滑翔跳傘的。
但莊晏自從蹦極過一次之後,對這種腎上腺激素飙升的活動簡直怕死了,別人說起極限運動都血脈贲張,他一概敬而遠之,實在理解不了這種作死感受到底爽在哪裏。
他現在後悔死了。
人在危急緊張時刻,總是容易想些有的沒的。閉上眼睛,他有些追悔莫及地想,為什麽臨走前,沒跟盛時再好好接一次吻呢?
就算有趙蕾蕾那個大燈泡在旁邊又有什麽關系,老子命都快沒了,還怕被人看見接吻嗎?
就在起飛前,隊長告訴他,每個隊員都寫好了請戰書和遺書,莊晏摸着手機,心裏五味陳雜,一字一句地在郵箱裏敲下:
盛時,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可能已經死了……
寫的時候是真情不自禁,還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保存,設置96小時後自動發送。也是,要是96小時後還不能解除自動發送,恐怕就真兇多吉少了。
Advertisement
但現在莊晏後悔了,他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強行加戲,跟着摻和寫遺書,或許今天根本就不會遇上天氣不好;又或許,倘若今天真的交待在這裏,會不會找不到遺骸?找不到遺骸會不會算失蹤?算失蹤的話,會不會讓盛時抱着一個虛假的希望,活得更有盼頭一點?
一想到盛時形單影只,又有大把其他青年才俊追在他身後,千方百計只為博他一笑,他就忍不住百爪撓心。不知自己到底是怕他孤單,還是怕他不孤單。
直升機又盤旋着爬高了一點,尋找着新的落點。半小時之後,廣播裏傳來機長的聲音,要求各隊員做好準備,飛機将嘗試再迫降一次。
盛時三人在第二天下午五點半進入清江縣。
清江坍塌嚴重,傷員在大壩上排成一排,一眼望不到盡頭。很多從淅川市趕回來的人,徒手刨弄着廢墟,想把親人從倒塌的房屋下面挖出來。
先前路上遇到的部隊分散在各處組織救援,大型機械還開不進來,救援主要靠人力,韓師傅跟他們在大壩旁分別,盛時跟人打聽了一下,帶着趙蕾蕾直奔縣中心小學。
地震發生時,四百多學生只有一百多個在室外。教學樓幾乎全部垮塌,樓梯扭成麻花樣,歪歪斜斜地撐着框架,牆體坍縮成一堆扭曲的廢墟,底下傳來孩子們微弱沉悶的求救。
老校長一頭一身的白灰,好像剛從石灰堆裏爬出來一樣,哭得站都站不住,得兩個人攙住才能勉強不癱倒在地,懇求着每一個路過的人幫忙救孩子。
擡眼,前方正是路上相遇的救援部隊的劉隊長,盛時把相機往趙蕾蕾懷裏一丢,讓她看着找地方拍圖、采訪,自己拔腿就向劉隊長跑了過去。
縣裏的包工頭指揮工人開了兩輛吊車,優先開到學校,衆人七手八腳地把繩索捆在預制板上,用吊車吊起來,一塊塊挪開,這才刨開個将将能容一人通過的小口子。
劉隊長率先跳了下去。過了不一會兒,悶聲道:“這兒有七個孩子!”
五六束手電筒光、手機光照着洞口,一陣窸窸窣窣後,劉隊長的聲音從地底傳來:“不行,有點高。舉不上去。”
盛時趴在洞口,上半身探進洞裏,腰上綁着繩子,後面三個人拖住繩,免得他吃不住勁一頭栽下去。劉隊長在下面用力托舉着孩子,盛時伸長胳膊在洞口接力,每接住一個,就喊“拉!拉!”洞外的人就拖着繩子和他的腳往後拽,把人拽離洞口。
一個、兩個、三個……六個驚魂未定的小孩依次被抱離洞口。
最後一個女孩被壓在預制板下面,雙手拼命往前爬,身體卻不見挪動。劉隊長試着拉了下她的手,拉不動,問她疼不疼,小女孩說不疼。
盛時趴在洞口,心裏咯噔一聲,知是女孩一定是被壓得失去知覺。
餘震一會兒來一次,每次餘震襲來,救援人員就得先撤到安全地方,等震完再回來繼續挖。每次餘震之後,勉強支撐的牆體就更歪斜一分。
小女孩腰以下被夾在兩塊石板中間,誰也不知傷勢幾何,醫生不來,沒人敢強行把她扒出來。而不遠處的廢墟中,還有更多人等着援救。
盛時和劉隊長對視一眼,開口道:“劉隊你去吧,我在這兒看着。”
劉隊長一點頭,轉身去了另一處搜救點,盛時從洞口跳了下去,給女孩喂了點水。
小女孩喝了水,稍微有些力氣,她不能動彈。想看盛時,只能費力地歪着頭。她向盛時伸出胳膊:“叔叔,救救我。”
盛時握住她冰涼纖細的手指:“叔叔不走,叔叔在這兒陪你等醫生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季月。”
縣裏的包工頭有經驗,來洞口邊指揮吊車作業,很快,洞口就擴大了一倍多,醫生也趕了過來,只要外圍的石塊清理完畢,露出足夠大的視野範圍,就能判斷小姑娘的傷勢,從而正确地挪開她身上的石板。
在外圍繞了一圈的趙蕾蕾也來到洞口。一開始只是發現這裏人多,救援隊拉來一個大瓦數的探照燈,照着洞口,靠近才聽見,洞內傳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介紹着裏面的垮塌情況。
趙蕾蕾一聽這聲音立馬就慌了,急忙扒開衆人,趴在洞口焦急喊道:“盛哥!是你嗎盛哥?你怎麽下去了?安全嗎?”
“是我。蕾蕾。”盛時在下面喊,“我沒事,你讓開洞口,我一會兒就上去了。”
季月的手越來越冰涼。盛時剛下來時,她很高興,甚至還能勉強跟他聊幾句天。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的頭越垂越低,已經很難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再偏過頭去看一眼盛時了。
“季月。堅持一下,你看,上面的叔叔已經挖開那麽多了。”盛時握着她的手,來回搓,想讓她的手熱起來“來告訴叔叔,你以後想幹什麽?嗯?”
季月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回了一句:“好。”
過了好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想當演員。”
又一波餘震襲來,洞口作業的人暫時退開。這波餘震比較強烈,持續了有十幾秒,人剛一撤開,廢墟邊上那堵搖搖欲墜的牆體,“嘩”地倒塌了下來,将剛剛挖開的洞口再度掩埋。
“盛哥!”趙蕾蕾顧不得腳下未穩,飛撲過去,嘶啞凄厲地不住喊道:“盛哥!盛哥!”
她這輩子從未經歷如此恐懼腿軟的時刻,探照燈光線強烈,她卻一陣一陣地眼前發黑,想哭哭不出來,滿腦子都是“完了完了盛哥在下面”。
“蕾蕾?你說什麽?盛時在下面?”身後一個聲音響起,是從大壩傷員安置處趕過來的楚雲帆。
小女孩沒救上來,還又困住一個記者。餘震一停,人們馬上又沖過去刨洞。刨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把剛才堵上的地方重新挖開。
“盛哥?你受傷了嗎盛哥?!”洞口剛挖開,趙蕾蕾就迫不及待地喊道。
許久,洞裏傳來盛時的聲音:“……沒有。”
盛時不出聲地倒抽着冷氣。方才餘震來時,洞裏一個門板直直地砸下來。季月下半身動彈不得,為了避免門板直接拍在她腦袋上,盛時一把護住她的頭,用後背生生扛住了那一砸。
他感覺自己被砸進地裏三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着,門板越來越重,壓得背生疼。他已無法分出精力再去與季月說話,當然,季月也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洞口一分一分擴大,終于,探照燈如太陽一般,明晃晃地直射下來,嘩啦一聲,扣在他們頭上的最後一大塊預制板被挪開,盛時和季月出現在人們正下方。
劉隊長匆匆趕來,帶着兩個小夥子和一個醫生下了洞,七手八腳地挪開盛時背上的門板,把繩子套在壓住季月的預制板上,指揮吊車慢慢挪開。
壓力一分分減小,季月輕微地呼吸着,劉隊長給她眼睛蒙上布條,幾個人用手臂搭成傳送帶,一點一點将她傳送出去。
“謝了兄弟。”直到季月送出去,劉隊長才松了一口氣,俯身把盛時從地上扶起來,“你沒受傷吧?”
盛時搖了搖頭。
“盛哥!”他剛一爬出洞,趙蕾蕾哇的一聲紮進他懷裏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
連累帶怕,趙蕾蕾繃了兩天的弦兒,在盛時爬出來的那一刻,啪地斷了。
盛時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沒事,沒事啊。”
擡頭對上楚雲帆的目光,盛時指了指醫護人員,用口型詢問:人呢?
他在找季月。
楚雲帆的眼淚一下子漫出眼眶,她緊緊抿着嘴,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