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論報花還是報草,在這種新聞現場中待上幾天,都會變得很難看。
三四天不洗頭不洗臉,滿頭滿身都是灰泥,衣服滾得髒兮兮,發出難聞的馊味。
這還不是最難忍的,難忍的是,當最初緊張、亢奮慢慢褪去,無邊無際的哀傷與無力開始蔓延。這時放眼望去,街頭那些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的人,滿臉都是放空的麻木與絕望。
死者長已矣,生者是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的,而諸如他們這些前來報道的“旁觀者”,還得打起精神來,複盤一場又一場的心碎。
季月沒救活的那個夜晚,他們仨坐在臨時安置點的空地上,相對無言。那晚沒有月亮,臨時安置點的燈明明滅滅,盛時摸遍全身上下沒有煙;趙蕾蕾抽抽搭搭地哭累了,一會兒擤一下鼻涕;楚雲帆将腦袋靠在塑料板上,突然來了句,“我想結婚了。”
趙蕾蕾驚訝地看了楚雲帆一眼。
她的頭發汗濕成一绺一绺,劉海耷拉在額前,長發随意紮着,兩個眼窩深陷,幾天沒好好休息,法令紋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深。
盛時嗯了一聲。
“我一直想養只貓,但出差太頻繁,沒法養。”楚雲帆索性閉上眼,“以前總覺得一個人背包就走,多麽逍遙自在,但其實家裏有個活物盼着你回家,真挺好的,算是個念想。你還有莊晏,我都不知道如果交待在這兒,最後一刻有什麽話能對誰說。”
“莊晏也在前方。”盛時說。
“救援黃金72小時”之後,呼救越來越微弱,生命探測儀響聲越來越少。
三人白天幫忙救援,還要采訪,晚上寫稿,幾天下來,累得只剩一口氣強吊着。
随着救援部隊、醫護人員和社會救助團體的有序進入,物資短缺的問題算是暫時解決了。借劉隊的對外通訊網絡向報社發了稿子,三人一商量,決定從清江縣撤出,直奔寧江縣。
空軍援救部隊迫降地,距離寧江縣約有二十公裏。
這二十公裏是莊晏走過最難走的路。
道路被山石掩埋,只能翻山辟路而行。山體土石震落,削得山梁只有尺把寬,從下往上看,山峰好似屋脊聳立,站在上面往下看,身側壁立千仞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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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着、爬着、系着繩索匍匐前進,最窄的地方,只能騎在山梁上,像過鞍馬一樣,拿手撐着地,一點一點地挪過去。
半夜就地休整的時候,副隊長成哥走到莊晏身邊,塞給他一包煙。
“莊記者怕不怕?” 他笑,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下,只能見一對閃亮的眼眸和一口大白牙。
莊晏快怕死了,但最窄的山梁都過來了,這時候能慫嗎?于是大義凜然地搖頭,“還行,沒你們背的東西多。沒你們累。”
成哥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只要還有我們一個兄弟在,肯定不會讓你出事。就一件事成哥想拜托你,我那個兒子年紀還小,如果成哥光榮了,還要麻煩你去西南軍區家屬院,給我兒子帶個話,就跟他說爸爸一直想他。”
前半句氣氛還輕松着,可成哥越說越快,最後幾個字語不成聲。
莊晏掏出煙點着了敬給成哥,“成哥你說什麽呢,這回進去幾個,就一定得出來幾個。我還得等你們救援任務完成後,給你們拍張集體照呢。”
但寧江的嚴峻程度遠超莊晏想象。震中損毀嚴重,餘震頻繁,每一次餘震都會造成新的坍塌,有好幾次,莊晏眼睜睜看着救援人員好端端地下去救人,一時三刻躺在擔架上被送出來。
他封閉了除了眼睛以外的所有感官,只留雙眼躲在取景框後面,機器一樣地取景對焦按快門,不敢聽,不敢聞,不敢問,不敢想。
時間在混沌中流逝,黃金72小時一過,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失去了其應有的意義和速度。搜救的時候走得格外快,而在其他時候,又漫長得格外難熬。
到最後,莊晏幾乎是靠意志撐着,才能督促自己邁開步子,去醫院、學校、紅十字會臨時安置點。
直到沙啞的一聲驚呼在背後響起——
“——晏哥!”
他的腦子鏽了、傻了、宕機了,僵硬的身體循着本能,猛地轉了過去。
吊車挖掘機在身邊作業,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入耳淨是轟鳴。每一塊磚石被吊走,都帶起灰白色的塵埃紛紛揚揚,将眼淚湮沒在殘破的廢墟裏,将傷痛銘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中。
那個人站在傷痛與廢墟的盡頭,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牛仔褲扯了兩道大口子。大背包高過頭頂,頭發板結成一绺一绺,臉上灰黑,人瘦得脫了相,唯有一雙眼睛透過彌漫的塵埃,像廣袤夜幕上的星辰一樣溫柔。
莊晏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不比盛時好,他就這麽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大千世界萬般傷痛在此刻分崩離析,幾天來現場場景的記憶碎片如潮汐般猛然退去,露出如海底怪石般嶙峋的、堅硬的、硌着心底隐隐作痛的想念。
他嘴唇蠕動了兩下,說不出話來,風一吹過,臉莫名地冰涼,下意識地擡手抹一把臉,才發現臉上全是淚水。
莊晏髒着一張臉、全身上下破破爛爛、揣着相機傻傻愣愣地哭的形象,在盛時混亂的夢境裏出出進進。
也沒什麽前情後續,反正時間就定格在這麽一幅畫面中無限拉長。
盛時昏睡了整整兩天,神志沉浮,不知自己身在夢裏,還是在廢墟上。
醒來正是半夜,半個月亮從虛拉着的窗簾縫隙中探進頭,在窗邊灑下一片清冷的銀輝,他花了好幾分鐘才從混沌中掙紮着清醒過來,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來震區報道的各家媒體記者幾乎都待到搜救工作結束、通往外界的道路打通、堰塞湖排險完成之後,才分批撤離。本來莊晏他們打算回省城,跟其他同事彙合後乘機回京城,誰知道一出震區,盛時就像被按下了開關,胃病激烈發作,上吐下瀉,等送到醫院時,整個人已經脫水到失去知覺。
“怎麽回事?啊?”莊晏暴跳如雷,一把抓過趙蕾蕾,“不是讓你看着他嗎?!不是讓你提醒他按時吃飯,胃疼要按時服藥,怎麽會突然犯病這麽嚴重!”
“我我我……盛哥他他他……這幾天一直好好的,沒聽他說難受呀!”趙蕾蕾也被吓懵了,剛到省城,大家就近找了家酒店,開了幾個鐘點房,打算休整幾個小時,洗洗澡換換衣服。盛時路上就不太舒服,一到酒店就去休息了,沒多大會兒走廊就亂起來,莊晏舉着電話吱哇亂叫,上蹿下跳,他房間門虛掩着,盛時側卧在床上,身子蜷成一只蝦米,冷汗浸濕頭發,手攥成拳死死抵在胃部,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
救護車一來,沒等醫生上樓,莊晏抱起人,咚的一腳踹開門就往下跑。
趙蕾蕾被吓得直抹眼淚,楚雲帆摸着她的頭安撫她。忍不住道:“行了,你少說兩句,那幾天我一直跟他們在一起,盛時挺正常的,一次胃疼都沒犯。”
“肯定是沒好好吃飯!肯定是!他就算胃疼也不會跟你們說,就自己拿布洛芬瞎對付!你們也沒人提醒他!”莊晏激動地扯過盛時的背包,叮裏咣啷地把背包裏的東西倒在床上。果然,布洛芬藥盒就剩一個空盒子。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呀!”趙蕾蕾帶着哭腔,怯怯地躲在楚雲帆身後,生怕莊晏兌現之前的威脅,把她從窗口扔出去。
莊晏威脅地嘎巴嘎巴按着手指,被楚雲帆一巴掌推出去買東西。“去去去,那兵荒馬亂的,誰不是饑一頓飽一頓。他就是壓力太大了,現在驟然放松下來,就又犯了病。你不滾去照顧他,看他需要什麽東西,杵在這兒瞎嚷嚷什麽?”
盛時的确是太累了,抵抗疼痛消耗了他太多體力,借着麻藥的勁兒,睡了個天昏地暗。好像隐隐約約夢到季月,她伸着細弱的胳膊喊,叔叔,救救我。
還有無數質問的聲音,衛記者,你為什麽不救我?
焦灼在夢魇裏無可發洩,到最後,他索性不再掙紮,不再辯解,不再努力試圖破開迷障,而是心灰意冷地在夢魇中游蕩,被拉向灰色漩渦的深處。
“随便吧。”他毫無波瀾地對自己、也對夢境中無數質問他的聲音說,“真的……随便吧。”
能試的我都試了,我做不到,我管不了。放過我吧。
我真的……做不下去了。
人一旦放棄,哪怕是在夢裏,也會生出無窮無盡的空虛與哀戚來。
他只想再看莊晏一眼,哪怕是跌落回殘酷的地震現場,只要有莊晏在,他就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到那個場景中。
“……醒了?”盛時這邊剛一動彈,隔壁床吱呀一聲響,莊晏翻身坐起。
公立醫院床位緊張,盛時胃痙攣緩解、昏睡過去之後,莊晏跟楚雲帆一商量,讓趙蕾蕾跟着楚雲帆先回,自己則聯系了一家當地私立醫院,直接包了一個雙床病房,在這兒守着盛時。
他下床一步跨到盛時床邊,“往那邊挪挪。”
盛時往旁邊挪了挪,莊晏搭個邊兒躺在盛時的病床上,把人摟進懷裏。
溫熱的懷抱一下驅散心頭的不安,盛時閉着眼,叫了一聲,“莊晏。”
“嗯。”
漫長的沉默,他想說什麽呢?
想說,在回省城的路上,剛到有信號的地方,手機就被瞬間湧進來的信息淹沒了。
盛時扒拉扒拉,從一堆微信、短信、郵件中,刨出了莊晏那封情真意切、視死如歸,在大家都平安後又顯得很搞笑的“遺書”來。
以及一封真正的遺書。
“在清江,我本來救了一個孩子。”盛時啞啞地開了口,“她救出去的時候還活着,最多三分鐘,等我從洞裏爬出來,她已經死了。”
“來這邊之前,創世移民的老總雷明給我發消息,說有話跟我說,我說我要現在要去震區了,有什麽話等我回來再說。前天他給我發了一條消息,他說他撐不下去了,只能以死償還對家人和客戶的虧欠……”
他把臉埋在莊晏的肩窩裏,拼命想抑制住嗚咽,一聳一聳的肩膀出賣了他。
太遲了。
不是他不想救,太多次只遲一步,最後的結果,就是徹徹底底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