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盛時,如果你看到這封郵件,說明我可能已經死了,至少是失聯了。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比較好,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但大家都寫,我不寫,顯得有點奇怪。我把這封信設置了96小時後自動發送,96小時後如果安全,我就取消自動發送,現代社會,不太可能連續96小時不通網,對吧?”
盛時第一千零一次看這封遺書,每次看都忍不住想打印出來,找根紅筆給他批改一番。
“篇幅有限,我就揀重要的寫。如果我死了,我把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留給你,希望你能接受它。這不是饋贈,我知道你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你接受這麽貴的禮物,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會很難過,但他們還有我哥,遲早能挺過去,但你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把房子留給你,不管你是繼續住還是賣掉,離開,去追尋你想要的生活,都姑且可以算作我換另一種形式陪着你,如果人死後有靈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沒能成為一個自由攝影師,是我人生中第一個遺憾,倘若沒能追到你,那将會是我人生第二個遺憾,不過既然追到你了,那麽其他所有的遺憾也就一筆勾銷。以前我總覺得心裏空得慌,總想去個什麽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做點什麽事,但在你身邊的時候,安穩不再如同囚牢,我發現跟你一起出差,一起在家裏呆着,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還有件事要請你原諒,之前你曾說過,在你十幾歲時,你父親死于礦難事故。後來我還是沒忍住,去搜了搜哪裏才是你的家鄉——”
第一次看到這段時,盛時心髒猛地漏跳了兩拍。
“——原諒我耐不住貪心,盛時,人就是會得隴望蜀,一開始只是想跟你搭檔,後來就想讓你多跟我笑一笑,多跟我說說話;再後來就想和你在一起,讓你只屬于我一個人。我看見你就會忍不住想,是什麽樣的地方養出這樣好的你,忍不住想小時候的你、少年時的你什麽樣;穿校服的你,第一次走出礦區去讀書的你又是什麽樣。忍不住懊悔,假如我早一點認識你,是不是就能讓你少受那麽多苦。”
“我不希望你為我難過太久,三個月就夠了。然後就再去接受別人的追求吧。不過一定是要一份和我一樣深重的喜歡。你那麽好,從從前到以後,一定會一直有各式各樣的人愛上你,而我能獨占你人生的一部分,還是挺知足的。別忘了我,但也別一直挂念着,你只要把我們這一段記憶收起來,放在心裏就好。倘若死後有靈,我會非常、非常開心地看到,有那麽個幸運的人,能成為你新的搭檔和伴侶,成為風雪中與你撐傘并肩的人。”
微信視頻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盛時的獨自傷感。
他一覺睡到下午六點,窗簾還沒拉開天就又黑了。屋裏暗暗的,他打開床頭燈,“喂?”
“你是不是剛醒啊?”莊晏那邊燈火通明,表情微微不滿,“中午吃飯了嗎?”
“……吃了。”盛時随口敷衍。
他的确剛醒不久,倆人比趙蕾蕾她們晚回了三天。一組大報道結束,整個深度部的人累得人仰馬翻,兼着在地震災區心理受到沖擊,個個都不想幹活,推脫說沒選題。老梁也就假裝看不見大家懶懶散散消極怠工,幹脆取消了本周的周一例會。
其實莊晏在災區是受了傷的,在搜救現場被柱子砸到腿,一條腿腫得粗了一圈。這邊才下飛機,馬上被心疼壞了的爹媽給接回家去。
他本不想回家,倆人十幾天忙得頭腳不分,好久沒膩歪了。從踏上飛機的那一刻起,時報現任報草、高嶺之花盛時老師,在莊晏腦子裏,就已經不是那個穿戴整齊、斯斯文文的樣子了。
拆分成優美凸出的喉結,水波蕩漾的眼尾,清張有力的手指,修長筆直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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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浴巾纏腰還是襯衫半開?不好不好,家裏還有條新領帶吧,這有型有版的身材,光系一條領帶,垂落胸口到腹肌,豈不妙哉?
誰能想到一下飛機就看見莊修旺老先生親自到機場接人!
“——盛時也受傷了,而且犯胃病需要照顧。而且我這不還得回報社報到一聲嘛!”
莊晏哀求,被莊修旺老先生一眼瞪回去——“小盛也受傷了?那快快,一塊兒接回家補一補。”
盛時一聽,趕緊把莊少爺塞進他們家車裏。“你好好回家陪兩天父母啊乖,走這麽一遭父母都吓壞了。我替你回報社報到行嗎?報到完我就在家歇着,我保證哪兒也不去。”
然後昏天黑地晝夜颠倒地睡了兩天。
“吃了什麽?”莊晏不依不饒地追問。
盛時:……
“你特麽現在糊弄人張口就來是吧?等我回家……”
“別別我錯了,你好容易回趟家,多陪陪父母。”盛時趕緊讨饒,“這幾天腿好點了嗎?”
“本來也沒多大事兒。我爸就嘴頭硬,一回家就叨叨,什麽讓你顯讓你跳啊,去危險的地方沒有安全意識啊之類之類的,但私下讓劉姐給我熬了十全大補湯,說孩子這次可不容易了,這以前是形容我哥的專用詞彙——哎我讓劉姐多炖點,給你帶點吧。”
這種跟父母相處的細節,離盛時已經很遠很遠了,他有點貪戀地聽着莊晏描述在家裏的點點滴滴,沒留意話題突然又拐到自己身上。
“……盛時?我跟你說話呢!走什麽神?”
“……沒走神。聽着呢。”盛時從床上爬起來,舉着手機踢踢踏踏地去廚房洗了一盒葡萄。
“莊晏。”
“嗯。”
“以後別給我寫這種東西了。”
“什麽東西?”莊晏一愣怔,随即反應過來,“嗨,不跟你說了麽,設置了定時發送之後忘了取消了。怎麽了?感動成這樣?”
“我不是說你這次忘了取消發送。我是說以後都別寫。”
“盛時。”莊晏終于意識到不對,“看着我。怎麽了?”
盛時不說話。
“我不是想讓你擔心。我就是覺得,這一天到晚跑現場,萬一出個什麽事,好歹咱倆好過一回,最後連句交待話都沒有,就成了遺憾了。”
“能出什麽事?我不可能讓你出事。”盛時嘴唇一抿,看起來又要生氣,“你以後別寫這種東西,寫了我也不看。”
“行,行,我錯了還不行嗎?”看這祖宗有暴走的架勢,莊晏非常識眼色。突然笑容一斂,聲音壓低八度,“你是不是想我了?”他問,“我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盛時一頓,沒說話。
“問你話呢!”
盛時淺淺地嗯了一聲,關了廚房燈,端着葡萄回了卧室。臺燈昏黃,照不出他耳朵尖兒發紅,但顏色無端暧昧,擴大了绮思的空間。
“什麽時候想的?”手機鏡頭另一端,莊晏在床上打了個滾,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側趴着,一手撐着頭,一根手指劃着屏幕上盛時的臉,“怎麽想的?”
聲波隔着屏幕傳過來,通過盛時的鼓膜,直達大腦,電流刺激得他神經中樞短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早上想還是晚上想?睡前想還是醒後想?”莊晏壞笑,“是光想一想,還是想做點什麽?”
盛時悶哼了一聲,反問道,“你呢?”
“我早上晚上都想,睡前醒後也想。”莊少爺大概是個狐妖,明明滿口葷話先撩者賤,偏偏眼神無辜得好像只是在談論月朗風清。“不打電話時想,聽見聲音打開視頻更想。”
想描摹你的眉眼,品嘗你的唇舌;想讓你歡愉,讓你舒展;想讓你在接納中蹙眉,在沉淪中快樂;想弱水三千全部引到太平洋,堪堪守着那一瓢舍不得飲,想撥停全城時鐘在十二點前,讓灰姑娘和王子永無止境地舞下去,不必慌張丢了水晶鞋。
想把世間所有美好湊一整盤什錦八寶,齊齊整整地端到那人面前。
情愫在暧昧的沉默中生長,撐得胸口和某處都酸脹。許久,盛時丢盔卸甲,嘆息道:“我也想你……你什麽時候回來?”
好不容易從某人嘴裏撬出一句好聽話,莊少爺樂得像拔了敵軍的旗,忍不住耀武揚威。“你在家裏幹什麽?就睡覺嗎?那你今天好好睡,明天等着接駕。”
“……我在看雷明的遺書。”盛時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
就在他們從寧江縣撤出來的前一天,憤怒的客戶們沖到了雷明的姐姐家,不讓雷明的父母和姐姐出門,并在門口潑了紅油漆。當天晚上,雷明從20層高樓上一躍而下,單方面結束了這場欠債風波。
人死債消,一條命,和三百多個家庭數十年的積蓄身家,就這麽沒了。
“盛記者,我是真心想過,慢慢地、一筆一筆地把錢還給大家的。但我實在撐不下去了。”遺書的最後,雷明寫道。
“盛時,你看着我。”莊晏聲音溫柔又不容置疑,“雷明跳樓不是你的錯。你就算把這篇報道做出來,他也還不上那些客戶的錢,客戶不會因為你一篇報道就改變對他的态度,照樣該潑油漆潑油漆,該堵門堵門。你只是個記者,報道之外,都是你無法掌握的。”
大道理都懂,但面對采訪對象把遺書發到自己郵箱,爾後選擇了一條不歸路時,又有幾個人能做到置身事外呢?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個行當真的很沒用,很無力。”盛時有點消沉,“什麽輿論監督,不過是空中樓閣。”
“我很少想專業以外的事情。”莊晏說,“我只想照片怎麽才拍得更好,楚雲帆只想文章怎麽才能寫得更好,話說回來,把報道寫好、照片拍好,自然會有其他力量來推動事情的解決——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趕明天物種滅絕世界爆炸,都能讓你一篇報道給救回來嗎?”
盛時苦笑,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被莊晏教育。
興許是氣氛太沉重,莊晏迅速轉換了話題,“哎,過幾天我在澳洲讀書的同學回國,我們要聚一聚,說有家屬的讓帶家屬,你……去嗎?”
盛時不愛參加聚會,最後一句莊晏問得底氣不足。
“澳洲?”盛時有些意外,“你不是跟楚雲帆是大學同學嗎?”
“對呀,我倆在澳洲讀大學啊。”一說學習,莊晏底氣就更不足了,“當然那啥,我這個語言有點不好,學術能力堪憂,職業技能絕大部分,都來自于社會這所大學……”
盛時忍不住嘴角上翹,“去。我開車。你可以跟朋友好好喝上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