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錯了。”莊晏最大的優點,就是從善如流,認錯态度非常好,說認錯就認錯,絕不用催。
盛時擡眼看他,戲谑問道:“錯哪兒了?”
回家已是晚上十一點,莊晏洗完澡,頂着一腦袋半幹不幹的頭發拱上盛時的肩,盛時正就着床頭燈看書,順手一扒拉,把莊晏腦袋推到一邊,莊晏立馬規規矩矩在床上跪好,誠懇地正色認錯。
莊晏回手抽出錢包,把工資卡捧到盛時面前。
盛時:……
“拿着吧,我這個人很傳統的。我爸的錢也是我媽管。他說男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跟家人出門吃完飯,看老婆掏錢結賬。”一張臉湊近盛時蹭了蹭他脖子,“不過信用卡你得給我按時還啊。”
盛時噗嗤一笑,“我又不是你老婆。”
“可我是你老公啊。”莊晏理直氣壯地說,“我那……我那不也是沒辦法嘛,盛老師您軟硬不吃,就不願意過來住,除了裝可憐,我還能怎麽辦?”
“你還能碰瓷。給誰當老公呢。”
“給你啊。咋的又想不認賬?”莊晏一用力,翻坐在盛時身上,一張臉撞入盛時眼簾。頭微微側開,避開兩人同樣挺拔的鼻尖撞在一起,“遲早找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把手續給辦了,省得你朝三暮四。”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說話的時候,檸檬牙膏的清新味道裏還有一點淡淡的酒氣,每說一個字,就輕輕地戳一下盛時的神經,戳得他心猿意馬,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忍不住笑,“你——”
話沒說完,莊晏的手機響了。他悻悻地伸長手臂去撈手機,心想哪個孫子這時候打擾老子,老子一定廢了他。
“喂,小賦?”
三個字,盛時心髒猛地一晃,又酸又空。
那種感覺就像下樓梯時踩空一級,一瞬間,萬千念頭山呼海嘯地在心頭和舌尖打轉,他甚至有奪下莊晏的手機的沖動,想求他原諒自己的隐瞞,想不顧一切地和盤托出,想說,你別相信別人說的話,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
這個謝賦陰晴不定,就像個炸彈一樣,他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些什麽。如果注定要在事情還未解決的情況下向莊晏坦白,盛時寧願自己說,也不願那些往事借由別人之口向莊晏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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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晏的表情有些凝重,他從盛時身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地抱臂站在窗邊聽電話。
莊晏沉默的時間越長,盛時呼吸越困難,好在莊晏還沒出卧室,他提心吊膽地等着,不知自己是在捕捉電話另一端的只言片語,還是在等待莊晏的回答。
許久,莊晏發話道:“這個想法挺好的,但跟我們攝影關系不大,你可以問問小帆。什麽?跟我們家盛老師?也行,回頭我再組局。但我覺得你這個設想跟他們的業務還是有點差距的……你丫就是來跟我要投資的吧你?”
直到莊晏挂了電話,盛時的呼吸才恢複平穩。
方才那暧昧熱烈的小火苗早被緊張給吹熄了。盛時關了燈,沉默了一會兒,問:“你那個朋友,謝賦,他追過你嗎?”
莊晏愣了一下,說,“沒有呀。”
隔了一會兒又道:“你是覺得他這人怪怪的,說話也不太好聽,以為他吃你醋了?”
盛時沒說話,算是默認。
“其實他以前不這樣。”莊晏說,“你還記得,前年網上有個流傳很廣的恐怖分子斬首行動的視頻,各國都在譴責,記得吧?”
“嗯。”
“那個被斬首的人,是小賦的未婚夫。那會兒他們都已經訂過婚了。”
莊晏的聲音裏帶着不可名狀的沉痛。“他未婚夫是澳洲挺有名一新聞制片人,去我們學校開講座時跟小賦認識的,然後倆人就在一起了。剛畢業不久,他就以助手身份跟着他未婚夫去了戰場,那會兒我們都還很羨慕他,覺得他一畢業就有機會去做戰地記者。誰想去了就發生了這種事。”
那時他們還年輕,提起戰場,想得是得勝凱旋,一夜成名,沒想過會面對機槍、綁架、愛人的死亡。
“小賦目睹了他未婚夫被槍殺。本來恐怖分子宣稱,如果三天後沒有贖金,下一個被殺的就會是小賦。但第二天夜裏有突擊隊把他給救出來了。他PTSD很嚴重,大概一年都沒法出門,也就到今年才剛剛好一點……他是有點刺人,你別跟他計較。”
盛時沒想到謝賦身後居然連着這樣的故事,隔了好半天,輕輕地嗯了一聲。
警報解除,剛剛冒頭想要将一切都和盤托出告訴莊晏的話,又被憋回了心裏。
周一照例去開會。雷明一死,憤怒的創世移民客戶們幾乎把盛時的手機打爆,個個手握一大把票據,要求爆料。
“盛記者我跟你說,我比他們金額數量都大,你一定要聽我說!”電話另一端聲嘶力竭,嚷嚷得盛時頭痛。
先前采訪時,多數人顧慮重重,巴望着雷明能悄麽聲地籌到錢補上虧空,因而不願接受采訪。後來雷明跳樓、地震系列報道結束,盛時緩過勁兒把創世移民公司爆雷的報道寫完,那些沒接受采訪的客戶又不幹了。
“我的情況最嚴重。”客戶強調,仿佛這時候接受采訪,自己的損失就能先于別人得到賠償。
盛時耐着性子解釋:“報道已經完成了,今天就會刊發,您留意下今天的報道。”
“可我才是最早受騙、最有代表性的呀。”客戶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你怎麽不做更詳盡的調查呢?你們後續還跟進嗎?”
“後續跟進要看警方處理結果了。”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你這個記者同志怎麽回事?你們不是搞輿論監督嗎?之前看你采訪不是挺積極嗎?這會兒怎麽說撤就撤了?你眼中是不是只有熱點?還有沒有老百姓的利益?”
盛時冷笑:“每一個來找我的當事人,都覺得他是損失最嚴重、最有代表性的個例。您與其跟我浪費時間,不如直接跟警察溝通。”
“你怎麽說話呢!這是人民記者該有的态度嗎?我要——”
“投訴?随便。”盛時扔出四個字,直接挂了電話。
“你對采訪對象怎麽這麽大脾氣?”莊晏賴在深度部辦公室,全程聽完了盛時跟采訪對象溝通。“給他個爆料郵箱,後續跟不跟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跟他置什麽氣呀,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一以後還能搞出別的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在我這兒只有一種價值,就是新聞價值。”盛時冷淡道。
也不是沒有把采訪對象發展成線人、跟采訪對象交朋友的先例,但這種關系畢竟脆弱,比起工作中實實在在的利益捆綁,和從校園時代一起長大的紮實情分,記者和采訪對象之間的羁絆,淺得更像是一味調劑。
快遞小哥大步走進辦公室,扯着嗓子喊:“盛時的快遞——”
“這兒!”盛時舉了下手。他有點意外,他買東西從來不寫報社地址,若是有什麽爆料材料,也多是寫“深度報道部”,極少有直接送到具體記者手裏的。
“還有一封,好些天了,你們這兒也沒個人代收。”小哥一邊念叨的,一邊又從包裏翻出來另一封快遞件。“包裏放了好多天了,外頭有點破損,別介意哈。”
莊晏好奇地湊過來看他收到什麽快遞,時間較久的那一封,是在他們到達震區一周左右發的,裏面是雷明的一封信和一疊厚厚的打印材料。
第二封快遞沒寫寄件人姓名,裏面只有一個U盤。
兩人沒吭聲,迅速收拾東西,下班走人。
一個小時之後,楚雲帆按響了門鈴。
雷明在信裏,詳細寫了他在海上花項目預售階段買下商業用地的前因後果。他寫到,當時海上花人工島的商業用地預售可打七五折,他想在這裏開一個集度假和夏令營于一身的培訓學校,和培訓機構合作,為高端投資移民客戶提供外語培訓、移民國法律法規學習等服務。
聽上去的确是個很有發展前景的投資,但海上花項目沒啓動多久陷入停頓狀态,之後巡查組到來,大力批判這個項目破壞環境,項目幹脆就完全停工了。
至于那些在預售階段就提前付款的客戶,自然就成了冤大頭。
雷明将項目介紹、購買憑證等一系列材料打包寄了過來,裏面還有他和其他參與預售的客戶們的聊天記錄打印,還有一部手機。手機裏只有一段視頻,是參與預售的客戶們去海上花項目處讨要說法。
盛時看着視頻,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地震報道幾乎全員出差,雷明加價,叫了個必須本人簽收的同城速遞服務,他一走就是十幾天,這麽多天來,他大概就是看着快遞一天天顯示未簽收,最後,打上門潑紅油漆的客戶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第二封快遞是一個U盤,裏面也是一段視頻,聽不太清楚的對話,過了一會兒,四人從一個隔間裏走出來,領頭的俨然是施清遠和他一個心腹,之後是一個年輕男人,以及一個看上去略微年長的女人。
盛時擡頭看了一眼,莊晏在廚房洗水果,沒留意他和楚雲帆在做什麽,看完U盤裏的內容,楚雲帆小心地說:“我也接到一份快遞,是東灣項目的。”
她從包裏掏出一封快遞,交到盛時手上,盛時拆開翻了兩眼,手微微顫抖。
“楚老師。這份材料,跟當年寄給我的那份一模一樣。”他用幾乎耳語的聲音道。
楚雲帆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大概一年多以前,衛南山開始調查東灣項目,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而她直到今年年初才注意到海上花項目。是誰,不僅清楚地知曉她在跟進衛南山曾經追蹤無果的線索,還向她提供了材料?
她掏出手機搜索快遞信息,盛時收到的兩封快遞和自己收到的快遞,發件地點并不一樣。
“咦?這不那誰麽,施——施清遠。”不知何時,莊晏端着一盤蘋果站在兩人身後,把盛時和楚雲帆吓了個趔趄。
“你有毛病?走路不帶聲兒的!”楚雲帆惱怒道。
“……你才有病吧,吓成這樣。至于嗎?”莊晏很無辜,他咬着蘋果嘎吱嘎吱,的确不是無聲無息。
“你認識施清遠?”
嚴絲合縫的堡壘被炸出縫隙,露出虛張聲勢,搖搖欲墜的筋梁。盛時緊盯着莊晏的嘴,好像一個不留意,那張嘴裏就會說出讓他難以承受的話來。
“也不算認識吧,他其實是那誰,施樹強的兒子。圈裏朋友都知道,華恒中國分公司是他在管。”
他後知後覺地瞅了瞅兩人,“咋的?他跟你們要查的事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