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座孤墳

他的墳

天亮了, 她也從那場大夢裏醒了過來。

陽光落滿梨樹枝頭,她的身上也鋪了好多的花瓣,她撐着欄杆站起來, 那些花瓣就灑落了下去, 她活動了兩下睡僵了的身體, 發現這山莊內的鬼又躲起來了,這裏不再是陰月山莊, 而是那座廢棄的将軍府。

她離開了這裏, 來到了朱雀大街,她走得左搖右晃,魂不守舍, 期間還撞倒了一個路人, 連聲道了好幾句歉,那人才放她離開。

好幾天沒有出宮了, 這街道上的行人怎麽都變少了呢?今日還下了一點小雨,石板路面都被打濕了,路面有點滑,她好幾次都險些溜倒。

最終, 她來到了一家百年飾品鋪, 這家店開了好多年頭了, 門上的匾額都落了灰。她跑進了店裏, 來到在櫃臺邊,道:“老板,我來取我七年前定的東西。”

“七年前??”

那店鋪老板都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長得不高, 瘦筋筋的臉上滿是驚異:“什麽東西定了七年啊?”

他自己都已經忘記是什麽了。

姜夢槐說話沒有力氣, 氣虛道:“就是我當時來找你定做的一條發帶和額帶, 紅色的,你好好想想。”

“你??”他打量了她一眼,又道:“七年前,你還是個小女孩兒吧?這麽高?”他對着桌子比劃了一下。

“嗯!”姜夢槐重重點頭,“對,就是我。我當時說做好了先放你這兒,我到時候再來取,我現在來取了。”

“啊?都七年了呀,我都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你扔了?”姜夢槐瞳仁大驚。

“不不不是,客人定做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扔了呢?我只是想不起來放在哪兒了,畢竟都過去那麽久了。”

“你好好想想。”

他絞盡腦汁地回想,真的過去太久了,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呀,這店裏的東西來來去去,若說還在的話,就一定會被壓在最下面的箱子裏。

他開始在最下一層翻找了起來,說道:“我說姑娘啊,你這東西怎麽不早點來取呀?這都七年了才想起來,你說你這也太健忘了吧。”

不是她不來取,而是她沒有理由來取,當年她來定做這條發帶是要送給那個人做定親禮物的,她那時在心裏告訴自己,只要他能夠回來落日城,她就将這個禮物送給他,可是一晃眼十年過去了,他仍舊沒有回來,這個禮物就被她遺忘在這裏了。

既然他死了,這個禮物還是取出來吧。

也該給它一個結局了。

她道:“那個老板,你跟我說說西衣夜侯的事情吧。”

老板身軀一頓,擡起了頭來,面露驚恐之色:“姑娘,這可不興問啊。”

在這洛陽城,沒人敢提起他的事,否則要是被傳入攝政王的耳朵裏,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姜夢槐沒打算與他瞎耗,而是直接拿出了一把雙月剪來,“铛”的一聲插進了桌臺上,眼神狠辣,逼問道:“老板,你要是不說,今天可別想出這個門。”

“啊?”老板吓得流汗,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還是個冷臉殺手呢。

“好好好,我說,姑娘你把那刀放下。”

姜夢槐見他停止了找東西,道:“繼續找,邊找邊說。”

“好好好,姑娘你想知道什麽?”他蹲在裏面的架子旁,繼續翻找着她的盒子。

姜夢槐看着桌臺上的雙月剪,看着裏面倒映出的自己冰冷的臉,問道:“他的名字,還有……他是怎麽死的?”

當年她問過他那麽多遍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說,如今雖然她已經從程蝶衣的口中聽到了他的名字,但是她還是想再問一遍。

老板長嘆了一口氣,開始慢悠悠說道:“西衣夜侯本名亓官謝,因為年齡小,所以京中的人都喜歡喚他亓官小謝,但年僅十七歲的他已經是令外敵聞風喪膽的大将軍了,因戰功赫赫,所以陛下特給他封了侯。西北望,射天狼,西北的大部分江山都是他收回來的,故用西衣夜侯四個字來比喻他像一匹站在西北山頭,昂首望天骁勇善戰的戰狼。”

“不過,哎……”

“七年前,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說他通敵叛國,說他勾結北境,意圖謀反,想要做這大晉的皇帝,等他返國之時就是他謀反之時。”

“那個時候,城裏都在流傳着關于他的事,說他這場擊退北境的勝仗打得太過輕松了,仿佛早就跟對方合計好了的一樣,還說……還說他出征前消失的那七天,其實是去見了北境的人,這場仗就是他們密謀計劃好的。”

“什麽消失的七天?”姜夢槐驚訝道。

“就是他那個時候莫名消失了七天,陛下派了好多人去尋找他,都沒有找到,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唯一的一個可能就是他故意藏起來了,他偷偷去見了北境人。”

姜夢槐大吃一驚,他說的那七天,應該就是自己把他關在落日城的那七天吧。

他根本就沒有去見什麽北境人,他只不過是被她給囚禁了而已。

他接着又說:“當時還在将軍府內搜到了大量與北境人通信的密件,上面如實詳細的描述了他要如何如何謀反。”

姜夢槐只覺得可笑,若真的是要謀反,又怎麽可能還留下這樣明了的證據?等着他們來搜?而且哪有人密謀造反會把具體細節寫在紙上?

他接着說:“陛下連夜下了聖旨,派人前去城外攔截他,最後就那樣将他處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姜夢槐卻聽得內心翻湧,“處死”兩個字說得那樣簡單,可是要處死一個武藝高強的将軍、一個通敵叛國的罪人,又豈會只是簡單的處死兩個字,想必真實的情況一定比這描述的要慘烈得多吧。

她又問:“将軍府裏那些怨魂,又是怎麽回事?”

“那些啊……”他愁眉不展,而後慢慢說道,“彼時正是老将軍五十歲大壽的日子,可是卻在大壽前一晚發生了這樣的事,所以……所以他們還沒來得及過壽,就被……”

他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沉默了。

姜夢槐又想起了那些婢女侍從們站在門口張望的情形,原來,他們是在盼望他們的公子回來啊,可是望眼欲穿,他們也還是沒能夠等到公子回來救他們。

府裏張燈結彩,長燈如龍,如此喜慶的一天,可是卻變成了白事。

她問道:“那……府裏的那位二小姐呢?她是怎麽死的?”

“亓官二小姐她……是在門口那棵槐樹上吊死的。”

難怪啊,難怪她之前會看見她挂在那棵樹上,原來她生前是吊死在這裏的呀。

“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那府裏的冤魂啊,就整夜整夜地出來叫喚,吓得城裏晚上的夜市都取消了,後來王爺尋了一個道士來作法,才将那宅子裏的鬼魂給鎮住,沒有鬼再出來吓人了。”

姜夢槐聽了這些,只覺得唏噓,那府裏少說也有一百來號人,就這樣死了。她記得當時在陰月山莊時,面前閃現過的片段畫面,長坂坡上血流成河,屍體橫遍莊內,是那樣的觸痛她心。

許久後,她才擡起淚眼婆娑的眼睛,問:“你相信嗎?他通敵叛國?”

她是不信的。

她仍記得他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是那樣的正直,那樣的不阿,說他通敵叛國,她是第一個不信的。

老板猶豫了,沒有回答,其實他內心也是不相信的,可是這話他不敢說。

沒人敢說。

“咦,是這條發帶嗎?我找到了。”他從被積壓的盒子下翻出一個小長條形錦盒來,上面都落了好些灰,他用布擦幹淨後才拿過來遞給她。

“姑娘,你看看,是這個吧?”

她打開錦盒蓋子,看到裏面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條長發帶和一條紅額帶,鮮紅如楓,打了四個對折擺放在裏面。她将那條紅色額帶拿了出來,上面最中間位置有三顆紅瑪瑙小串珠,就像染了血的骨節一樣,珠子背後刻了三個小字,連起來是“小槐仙”,字體是很古老的小篆,看起來不像字,更像是畫。

當時他不肯告訴她名字,所以就只好刻個小槐仙了,這可是她為他量身打造的禮物。

可是最終還是沒有機會送出去。

她将額帶又放回了盒子裏,取下桌子上的雙月剪,問道:“他的墓在哪兒?”

“墓?”老板愣了一會兒,心道他哪裏有什麽墳墓啊?連屍體都被肢解了。

姜夢槐以為他是不知道,于是便換了個問題:“當時處死他的地方在哪兒?”

老板好奇地盯着她,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這些,答道:“就在城外的孟春山腳下。”

孟春山?

她沒有想到他竟然死在了他們相遇的那座山。

姜夢槐轉身就走,可是老板卻在後面喚住她:“姑娘,你是要去那裏嗎?”

“嗯。”她回過頭來道。

“姑娘,那地方去不得啊。那裏全是孤墳,經常鬧鬼,想那孟春山早些年間也算是一春游好去處,可是現在,那就是一座鬼山啊,沒人敢去。”

姜夢槐道:“現在是大白天,哪來什麽鬼?”

老板見她執意要去,連忙喚到她:“等等,姑娘你等會兒。”

他去到裏面的屋子裏,随後提了一個竹籃子來給她,那籃子上蒙着一塊灰布,看不到裏面裝的是什麽。

“你去的話,把這個帶上,拿去燒給将軍吧。今日這樣特殊的時節,也不能讓将軍感到凄冷。”

姜夢槐接過籃子,挑起布看了一眼,裏面竟然滿滿當當的都是黃色的紙錢。

她這才反應過來,問道:“今日是清明?”

“是呀。”

她這兩天待在宮裏忙昏了,竟然忘記清明已經到了,她提着籃子向他道謝:“謝謝老板,那我先去了。”

她去不遠處的馬廄堂牽了一匹馬,駕着駿馬朝着城外疾行而去。孟春山,那是她無法忘懷的地方,怎麽也沒有想到竟成為了他的故去之地。

孟春山在洛陽城外偏西處,平常她從無方鎮進洛陽城不會走這裏經過,一般都是走東側的官道,所以這麽些年了,她也不知道這邊竟然變化這麽大。

那山腳下真的如那位老板所說,堆起了滿地的黃土墳包,一個挨着一個,看起來竟是那麽的凄涼。

這和她多年前來到的孟春山大相徑庭,曾經的孟春山多麽熱鬧啊,春天的季節可以看到好多的小孩子們在這裏嬉笑玩耍,可是現在卻如此的荒涼,只剩下這些孤墳與野草了。

唯一未變的就是,那山上的梨樹依舊常青,梨花依舊如雪。

她下了馬,彳亍前行,她記得多年前其實她是有一次路過了此處的。那天也是像今日這樣下着蒙蒙小雨,她打着傘,看見有人在這邊立墳,當時她并沒有多留意,只是淺淺地瞥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因為她讨厭這座山,讨厭這個會令她想起他的地方,所以她不想多作停留。

當時她還在心裏想,又是誰家的人又死了,不過與她又沒有什麽關系,所以就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她現在有多麽的後悔當年沒有多看一眼,她應該早點來看看他的,就算他不喜歡自己,就算他們沒有半點的關系,可是,這也是她曾經唯一喜歡過的人吶,他死了,她甚至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如果沒有這次重生,她是不是連他死了都不知道?

這裏的墳地上長滿了野菊,随着春天的到來,開了滿地的黃,如此盛大燦爛,是在守護誰的将軍啊?

墳頭數不勝數,放眼望去,滿地的黃土墳包,可是卻都沒有立碑,她根本不知道哪一個是他的墳。

一個守護山河無恙的大将軍,一個被陛下親自戴冠的小侯爺,死後竟然就被遺棄在這樣的荒涼之地?

這究竟是在恥笑大晉國,還是在恥笑天下人?

她穿過彎彎繞繞的路,經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包,來到了最中央的位置,那裏立了一塊木牌子,卻沒有刻字。

牌子後面是一座開滿了鮮黃小菊花的墳,兩側插了兩根新鮮嫩綠的柳枝。柳條微垂,像是兩個士兵在盡職盡責地鎮守着此處。

而在那黃土随意堆成的墳包上,伫立着一只黑色大蝴蝶,由于她的到來,那蝴蝶就扇動着幽靈般的翅膀,轉身飛走了。

有人說黑色蝴蝶是幽靈的化身,它們喜愛這樣清冷的墳頭,它們可以與死者的靈魂對話,它們才是真正的幽靈使者。

不知道它剛才停靠在這裏,是不是在與墳包裏的人對話呢?

木牌子四周還燒了許多的紙錢,看那灰燼上面還殘留着小火星,應該才燒一會兒,就是她來之前的事。

是誰來祭奠他們了?

那些灰燼圍着這塊牌子繞了一個大圈,應該是他們燒紙的時候,順便就把這裏所有人都一起祭奠了。

所有的墳裏,唯獨這座墳前插了兩根嫩柳枝,也唯獨這座墳前立了墓碑,難道說這就是他的墳嗎?

她放下手腕上挎着的籃子,從裏面取出一張黃紙來,走到了後面的墳包上,将它放在墳頂,用一塊小石頭蓋住。

這就代表着它不是一座孤墳,他有人來祭奠,有她來祭奠。

她來到墳頭前面,将那塊木牌拔了出來,取下手腕上的雙月剪,開始在上面刻字。

天空中還在飄雨,一粒一粒的小雨似米粒一樣落在木板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忍住沒哭的,就機械地在木板上刻字,不停地刻,這大概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這是她對過去最後的告別。

作者有話說:

好喜歡《春庭雪》by橙翼 這首歌,寫這幾章天天單曲循環。

“這一世,太漫長卻止步咫尺天涯間

誰仍記那梨花若雪時節

我心匪石不可轉

我心匪席不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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