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河鎮,夏季天氣變化極快,先前還是和煦日光,轉眼就下起了綿密的雨,江南水鄉、蛙聲遍地。

雨珠滴落在青石板,“滴滴答答”的雨水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位姑娘撐着月牙黃的油紙傘走在小巷上,淺粉色裙裾時不時親吻青石板、惹得一片濡濕,瞧着倒像是深紅、淺紅交相輝映的桃花。

這姑娘不緊不慢走着,夏雨綿密,行人紛紛歸家,可是她卻徑自朝着集市的方向走去,腳步翩跹、步伐悠然。

偶爾又幾朵調皮的雨花親吻她的面頰,她便駐足片刻兒,左手撐着油紙傘、右手從衣袖中掏出一方繡帕,不緊不慢擦了擦面容,這才繼續朝前走去。

行人零散,只有她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南鳶一路上倒也不着急,走走停停,遇見桃花撲簌,她便駐足觀賞片刻,那模樣優哉游哉,瞧着倒像是出門踏青。

可若真是出門踏青,她又何必選在這麽一個惡劣的天氣呢?

見這雨越下越大,她心中估摸着時辰,這才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又行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她總算是走到了清河鎮最繁華的集市。

清河鎮本就是個小地方,她又住在偏遠的郊外,平日裏若是想要到集市上,少不了要走上一個時辰的功夫。

是以,她平時也不怎麽外出。

只是,這三日,她日日都準時出門,來到這集市,不像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倒像是前來赴約。

可是,她在這清河鎮舉目無親,根本不認識什麽人,又來赴誰的約呢?

因為大雨瓢潑,往常勉強稱得上是繁華的集市,此時也是沒什麽人,這街道上空無一人、倒是顯得有些清冷。

徑直朝着城南走去,路過一個饅頭鋪的時候,宋南鳶腳步微微一頓、駐足停留,剛出蒸籠的饅頭總是帶着一種麥香、白霧升騰而起,驚奇一片煙波。

她便站在青石板上,撐着油紙傘扭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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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饅頭店老板原以為她想要買饅頭,正準備開口吆喝,卻不想這姑娘便轉頭離開了。

再讓他餓一天吧,都已經成乞丐了,這兩日也不見他乞讨,想來就是不餓。

再說了,人啊,餓幾天也沒什麽。

這集市不大,沒有走多久,宋南鳶便走到了城南。

平心而論,這城南是極其好認的,無他,只因為這裏都是一些乞丐定居的地方,只有一兩間破廟,連一個完整的瓦房都沒有。

若是平時,她可不會來這樣的地方。

她這次來,是為了見一個人。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宋南鳶輕勾唇角,腳步一轉,便輕車熟路朝着一個方向走去。

走了不久,她便停了下來。

站在屋檐下,宋南鳶便收起了油紙傘,随手将油紙傘靠着柱子放下,她便好整以暇站在原地,透過連綿的雨幕,她的視線悠悠落在一個人身上。

對面,一個身穿白衣的公子站在屋檐下,那公子面容清俊、身姿颀長,眉眼中透露出一股溫潤如玉的出塵味道。

這是個皮相極其出衆的公子。

可是,這公子的眼睛居然是空洞一片,宋南鳶明明就站在他的對面,兩人之間隔着兩道雨幕,綿密的雨水順着檐角滴落,像是斷線的珍珠、又像是碎玉散落。

明明是近在咫尺,這公子卻像是看不見她。

旁人看兩眼便能看出,這公子的眼睛約莫是出了問題。

倒真是可惜,若是這公子能夠看見,該是多麽俊逸出塵的人物。

這是第三日了,宋南鳶站在屋檐下,面容掩蓋在一片白紗下面,只是露出的那一雙眸子極為清澈透亮,可是如今她看着他,眸子中的色彩濃郁的卻像是一滴濃墨。

這眼神中的情緒很是複雜,像是晦澀、又像是故人重逢。

可若是故人重逢,她的眼神為何會如此冰冷?

三日了,他身上的白衣早就變得渾濁不堪,瞧着倒像是灰衣,整潔束起的頭發早已是淩亂地散落在身後,配上他這樣出塵的面容,總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更多的像是違和,這麽一位出塵的公子,怎麽就跌落雲端了呢?

看着他越發狼狽的模樣,宋南鳶眼眸中的笑意越發明顯,清淺爛漫地像是三月桃花,風一吹,便照耀撲簌在枝頭。

于是,她便也不着急離開,只是沉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他。

幾步之遙,兩人卻像處在完全不同的時空。

沈淮清站在屋檐下,眼睛看不見,他的聽力這幾日倒是越發靈敏,外面如今淅淅瀝瀝,想來是下雨了。

他先前很是讨厭下雨天,如今倒是難得歡喜。

畢竟眼睛看不見,他只能從這清脆的雨聲中得到片刻的真實感,原來他還活着啊。

可是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嗎?

他現在這個樣子,跟個廢人有什麽區別?

還真是不甘心啊。

想到此,沈淮清唇邊勾起一個嘲諷地弧度,他胳膊伸直、雙手摸索着往前走,走了約莫一步,右手便碰到一個實物。

這應該是柱子。

沈淮清這樣想到。

他站在柱子邊,右手掌心朝上伸了出去。

停留了短短一瞬,他有些沮喪地收回了手。

還是沒有碰到雨啊。

他從小不喜形于色,只是此時到底神色見流露出幾分沮喪。

于是,他便再次探出雙手,小心翼翼朝前走着。

宋南鳶就看着他朝前走着,一步、兩步……

這柱子前面便是一處臺階,臺階年久失修,格外陡峭、凹凸不平。

她就這樣看着他向前走着,沒有出言阻止。

甚至,她的眼眸中還泛起一絲笑意。

可真是期待啊,宋南鳶不禁如此想到。

單單是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她便覺得全身血液開始沸騰、滾燙。

沈淮清猶自未察覺,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他便不慎踩空,身姿朝着下方直直墜去。

如此一來,他身上的衣袍算是徹底毀了,白如冠玉的面容上也沾染許多污泥,瞧着當真是狼狽極了。

白玉蒙塵、名琴斷弦,約莫就是如此。

看見他這般狼狽的模樣,宋南鳶眉眼彎彎、瞧着當真是歡喜極了,看着他跌落雲端、看着他遭受蒙塵,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逾越的事情了。

腦海中一閃而過這個念頭,宋南鳶便收斂了笑意、眉心有些傷愁地微微蹙起。

這可不夠啊。

遠遠不夠,他欠她的可不止是這麽些。

她可不能如此容易滿足……

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沈淮清摔落在地上,索性這地上都是淤泥,因此他也只是短暫疼了片刻,并沒有留下傷口。

不用想,他也知曉自己如今的模樣狼狽極了。

沈淮清眉眼低垂,他心中自暴自棄的情緒越發明顯。

若是以後一直這樣活着……

一滴冰涼的雨水墜落在他的手背,像是一朵冰花,冰冷的感覺從手背上傳來,他這才覺得心中那些陰暗的想法再次如潮水般退去,一如來時的那樣無聲無息。

周圍沒有可以扶着的物什,沈淮清掙紮了許久才從地上起身,他白色衣袍沾染點點淤泥,就連面容上也不能避免。

從地上起身,他并未着急離開。

他只是這樣沉默地站在雨水中,雖說此刻的雨勢下了許多,可是初夏,冰涼的雨水砸在身上、還是免不了會覺得寒冷。

可是他就像是沒有察覺一般,猶自站在雨中。

這種冰涼的感覺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格外珍惜這種感覺。

于是,沈淮清站在雨中,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一朵朵雨花争先恐後落入他的手中,他這才笑了笑。

眼眸中的溫柔比這雨絲還要連密,他皮相本就出挑,此時笑起來,便真的讓人明白了何為君子皎皎、出塵俊逸。

看着他這般模樣,宋南鳶眼眸中的笑意便盡數收斂了。

這人笑起來倒是跟從前別無二致,還是一如既往的風光霁月、溫文爾雅。

可是,憑什麽啊?

她想要拉着他一同沉淪、讓他長長久久待在這淤泥中陪着她。

空氣安靜地可怕,一時間只有“滴滴答答”雨水墜落的聲響。

她不想看他,可是知道他就在眼前,她便會控制不住地移過去視線。

恨一個入骨,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宋南鳶才開始了然,她記憶不受控制地想起一個畫面。

那時候,她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所以才會那樣迫不及待地離開。

沈淮清感受到水中密密麻麻的雨花,他笑了笑,伸出了另一只手、雙手捧在空中,幾乎貪婪地接過每一滴雨水。

終于,他雙手掬了一捧清水。

他便動作細致地将這雨水灑在面容上,雨水劃過、沖刷盡他面容沾染的淤泥,他的眉眼越發清晰漏了出來。

君子端方、舉世無雙。

間或有幾滴雨水濺落在他的面容,一路蜿蜒落在他的唇瓣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沈淮清才忽然意識到他許久未曾飲水了。

于是,他再度伸出雙手,掬了一捧清水、迫不及待便低頭吞咽起來。

即便是這樣狼狽的動作,他做起來也有幾分行雲流水的美感。

翩翩濁世貴公子、落難蒙塵戲人間。

宋南鳶看見他這樣狼狽的模樣,她驀然無聲的笑了,眉眼盈盈、花枝招展。

殿下,別來無恙啊。

奴家可是想你想得心口疼,這滋味也應該讓你感受一番,如此才算是公平。

她踩着精巧的繡花鞋,娉婷袅袅走到他身邊,明明只是短短幾步的距離,她卻走出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站在沈淮清面前,宋南鳶并未說話,只是輕輕往他手裏塞了一方繡帕。

那繡帕質地柔軟、角落裏繡着一朵桃花。

沈淮清察覺到眼前人的動作,他正想開口詢問,便發覺眼前的人已經離開了。

只有那股若隐若現的桃花香,無聲地提醒着他。

這裏方才原是有位姑娘。

可是,為什麽?

……

又是一陣風吹過,宋南鳶撐着月牙黃的油紙傘走在青石板上,走過一棵梧桐樹下,風吹雨落、淡紫色的梧桐花撲簌,她駐足片刻。

梧桐花便若有所感,撲簌簌綻放在油紙傘上,倒是比雨滴墜落的聲音還要大上一些。

她終于掀開了面容上的白紗,面紗揭落的那一刻,露出一張極為精致的面容,巴掌大小臉,柳葉眉彎彎、丹唇瓊鼻,一雙眼眸更是燦若星辰。

她的眼珠不是黑色,而是淺褐色,像是世間最名貴的琥珀,讓人看一眼便心生歡喜。

宋南鳶看着面前參天的梧桐樹,她歪了歪頭,一手撐着油紙傘、輕輕彎下腰,用另一只手從地上撿起一朵梧桐花。

淡紫色的花瓣猶自待着雨珠,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香。

她随手把這花朵別在鬓發見,再度步伐娉婷袅袅離開。

快了,快了,有些事情也快開始了。

宋南鳶走走停停,約莫一個時辰後才回到宅子。

“姑娘,你回來了。”冷月聽見敲門聲,便笑着過來開門。

姑娘從前都是深居簡出,這幾日卻像着了魔,一直往外面跑,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宋南鳶合上油紙傘走近院子,院子裏面的桃花也是招搖,她走了兩步,她鬓間的梧桐花便墜落,像是一顆流星。

她腳步微微一頓,到地還是沒有停下、也沒有把這花朵重新撿起來。

掉了便是掉了,她不會回頭。

她的性子果斷至此,可是偏偏為了一個人拼命回頭。

大抵還是心有不甘。

年少時候的那一點不甘心,到底還是在她心裏結成了疤。

冷月看見她明顯落寞的背影,想要上前同她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沒有說,只是想到今日發生的事情,她眸光微閃,揚聲道:“姑娘,今日京城來信了。”

聞言,宋南鳶眼眸瞬間亮了,來信了,京城來信了。

冷月看見她面容上真心實意的笑容,心中便猛地酸澀,從她認識姑娘,姑娘便一直沉默寡言、安靜內斂,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姑娘露出如此喜悅的神情。

原來,這麽久,姑娘都沒有覺得開心……

這次呢,姑娘是真的開心嗎?

冷月垂眸不語,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了她手中。

宋南鳶收到這封信,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她像個小姑娘似的、蹦蹦跳跳回了房間。

也就是這時候姑娘才是真正開心。

從前,姑娘到底遭受過什麽樣的事情?

無從得知。

宋南鳶雙手捧着這封信回到房間,她眼睛亮晶晶地、如獲至寶拆開信封,看着六頁寫的滿滿當當的信紙,她笑得越發真心實意。

莺莺來信了。

宋南鳶按捺着心中的歡喜、深吸一口氣拆開信,看清楚第一句話後她就腦殼子一疼。

怎麽又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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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公子難纏》求收藏,文案如下:

抱琴是侯府一個二等侍女,容貌美豔、身姿窈窕。府中的世子和二公子都對她觊觎已久,可是她如何願意成為貴人手中的玩物?

于是,抱琴費盡心思同他們周旋。就在她徹底絕望的時候,侯府來了一位表少爺。

這表少爺面容俊秀、溫文爾雅,只是身體有些病弱。不過是一個鄉下來的表少爺,在這府中更是人微言輕。

抱琴動了心思,她費盡心思勾引他,總算是惹得他回眸一顧。

海棠花嬌弱無力,她哭得楚楚動人,湊到他的身邊道:“公子,你帶奴婢走,好不好?”美人垂淚,自然是惹人憐惜。

那公子身穿白衣,動作溫柔替她拭淚道:“勿怕,我自會帶你離開。”一月後,表少爺離府,臨走前,帶走了一個侍女。

看見他親手燒掉她的賣身契,抱琴送了口氣,于是趁着夜色深沉,她給他下藥,而後便揚長而去。那時候,抱琴以為,天大地大,她再也不會碰見他。

只是沒想到,半月後,她睡夢中昏昏沉沉,隐約嗅到一股松木香。抱琴心中一緊,這,這怎麽像那個病秧子身上的氣息?

“既然醒了,就無須裝了。”

那表少爺似笑非笑看着她,俯首在她唇間落下一吻,“哦,在下在姑娘眼中,不過是個色迷心竅的病秧子,姑娘何必害怕?”

抱琴睜眼,只見這病秧子跟往日大不相同,瞧着倒是貴氣十足。那一日,任憑她如何哭泣,他還是逼着她簽下了賣身契。

這時候,她才知曉自己招惹了怎樣的人物。

可惜,晚了啊。

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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