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将死之人,覺得稀奇,于是提着那人的褲腳便要走。
“你、你!扶我起來!扶、扶我起來好不好……”
柯林覺得麻煩,扔下那人濕漉漉的褲腳拔腿就走,不再回頭。他聽見那人在地上喂了幾聲,像個精神分裂似的一會兒威脅一會兒求饒,覺得還是不要心軟為好。趁着早晨還未來臨,一定要到西市一趟才行,其他都不重要。
8、“有時候人們只看到選擇,選擇在好壞之間;但是有時候那只是直覺,直覺在一念之間。”
柯林走到一半覺得頭疼得厲害,他順勢要歪倒在路邊,發現身旁好像是蹲着一個小孩在抽煙。他想象着詢問他的樣子,有人教導他不要抽煙;小孩回答,他已經不再長大,同我們一樣慢慢老去。尤其當柯林看到他側背顯露的燙傷,灰褐色的枯花瓣,他也只能忍住不搭話。
那孩子扭過頭來。柯林只好點點頭,又扯着嘴笑了下。
那孩子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會兒,不是打量,只是注視他的眼睛,好像裏面藏着什麽寶藏,或是只是在意眼裏映着的自己,覺得好奇。無論哪種,小家夥的神情變得如此凝重,然而轉瞬這種沉悶就消散了。他伸手扶了扶柯林下垂的額頭,好像在表達某種安慰。
“你叫什麽名字?”柯林捂着嘴說話,他不是覺得害羞,只是掩蓋嗓子裏咕嚕嚕的聲音,他感覺大概有一只蜘蛛在裏面結了網,讓他無以發聲。
那孩子便牽起他的手,托住手背,在掌心比劃着什麽,那可能是一個好聽的名字——柯林強撐着眼皮,困意麻醉了他的痛感,昏昏欲睡。他喊着他以為的那個名字,輕輕把頭枕在孩子的肩上,那是一方疲憊、堅毅、凹凸不平的肩,讓柯林的頭更加的難受,但總比什麽都沒有好,總比靠着牆一覺睡過去到天亮等着被裝進袋子拖到山裏去好。
他感到死亡的預感如此強烈。
初秋的天空,下起灰白的詩歌;初春的斑駁,藤蘿在追逐和奔波。
他感到周遭包圍如此的赤焰,就像那滴墜落的紅酒打在那人虔誠而瘋狂的臉龐。他在離世感中想象着那個單膝下跪的男子,着迷的眼神。
他感到自己絕不可能死,但又因為種種噩夢覺得非死不可。
旁邊的人開始咳嗽,劇烈的抖動,大概什麽血腥的東西滲出來,在煙霧缭繞中看不清楚。
寂寥、寂寥。夏爾仰着頭望着看不見的星星,彩色的燈流向聽不見的輕輕。他偏過頭看這個人絞在一起的發絲和黑色的結塊,覺得今日的午夜格外安靜。
9、“經由手足成為命運的扼喉,或者透過衆目化作神靈的回首……時間保留着我□□的污痕。”
Advertisement
柯林醒來時被一堆報紙簇擁着,陽光尖利地從那些猙獰的洞口刺進眼睛。那孩子身旁一沓還沒有破壞的報紙,他一邊憤憤地發狠,一邊抓撓着,讓那些紙張變得破損不堪。
久違是布蘭特的名字,擠在小角落裏,下面标着一小段文字——那是往常鎮上的人津津樂道的地方。柯林記得上一次這裏寫的是……牆上的人、影子和舞蹈之類的東西。
我第一次與風見面,我以為他貪戀。
我第一次向風求愛,他遮住了眼。
我第一次看風道別,只有鈴與潮濕把我淹。
風啊,帶走我。
風啊,讓我走。
我的血肉于天地間的混沌,我的魂靈和欲求中的晨曦。
柯林頭暈和惡心,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段文字的抵觸加重了身體的不适。他從不覺得這是什麽好文字,但他又不自覺有些共鳴,可惜終究寫不出同樣的東西——活躍地要從那張浮現的嘴裏吐出來,緊跟着是那張輕蔑的、好像無不在掌控的面孔。那的确是一副極好的嘴臉,笑起來高高在上卻吸引人伏倒,眼淚流下來又會讓人覺得楚楚可憐……
“閉嘴!”柯林受不了地大叫着,他指的是夏爾,這孩子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念叨。
“你不喜歡這些……”柯林聽見一個低啞成熟的嗓音,“但我不一樣,他給我熟悉的感覺。”
“是麽。”柯林還沒有從聲音的違和中緩過神,“不過那也足夠了。即便怎樣喜歡,你念過太多遍,我都能記下了。”
“我也是。我能記住他寫的所有東西。”夏爾好像笑了一下,但看不出開心的情緒。“但我寫不出來這樣的,他能……”他瞪大眼睛指指報紙,“讀起來就像我寫的一樣。”
“……你能讀懂嗎?”
“當然。”夏爾不理會嘲諷,“當然能。”他低下頭摩挲着那排文字,“那群以此作為時髦而狂歡的人永遠理解不了;他們總認為讀不懂的東西有種神奇的魅力。或者——”
“或者萬分唾棄以為那是隔夜的垃圾。”柯林的心情好像釋然了一些,夏爾能從他眉宇的舒展看出,這個人不再那樣憂愁了。他伸手蹭了蹭那人的眼角,柯林慢半拍地閃躲着。
“這是做什麽!”
“你看上去好多了。”夏爾的眼色很溫和,沒有什麽波瀾,好像要拉着人沉靜到海底——或者是土地下面,或者是埋在大雪的最裏層。柯林因此在意起自己呼吸的聲音。往常沒人會注意自己怎麽呼吸,除非有什麽讓你不得不這樣,比如躲避,比如窒息。
“昨天你看起來被折磨得不輕,似乎有什麽人要瓜分你的身體……”
“……是麽。”柯林只有幹癟癟地回答,他心裏清楚這是指什麽。“昨天的确不能更糟了。”
夏爾又毫無感情地笑了一下,從包裏弄出一支煙,上面粘着顏色,看起來髒兮兮的。
“要嗎?”夏爾一邊把煙咬着,一邊口齒不清地向他擡下巴。柯林吧唧了下,忍不住點點頭。
“哦,行。”那人深吸了一口,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把煙遞給柯林。他輕聲道着歉,說沒有更多煙了,都是抽剩下的。
“一群混小子拿來孝敬爺爺的。”盡管他的表情一臉嫌惡。
柯林嘗到了一點鹹味,他感到嘴巴裏的血嘎吱嘎吱地被壓出來,好像什麽東西在啃他的牙床。
“……他們?“柯林想到什麽,口氣變得兇惡。為了克制夾着煙的手指止不住的顫抖,他煩躁地砸着嘴把煙往牆上戳了幾下,火星和灰灑下來,濺到夏爾的腳邊。
”他們,你指的誰?”
“……哼。”夏爾被惹得不高興,把煙扯過來甩在地上。“你看上去的确是好多了不少。”接着冷冰冰地移開了。柯林見他剛起身顫顫巍巍地,伸手要去扶一把,那孩子皺着眉拍開,脆生生地,疼痛從掌的邊緣散開,慢慢變熱。他走到某個巷口被拖出來的麻袋絆了一下,惱火地踹了那東西一腳。
“這混家夥!”黑咕隆咚的一個精瘦的人,裸着上身,臉在黑裏撈起一點紅,大概是喝了半夜的酒,氣沖沖地罵咧起來。還以為那孩子倔地要撸起袖子做什麽,卻看他指着自己的臉上龇牙咧嘴,叫嚷着。
那人大張着臂膀做着要揮下去的動作,但始終沒落下去;最後他歪歪扭扭地把狂躁的矮個子踢了個踉跄,嘴裏很不幹淨地走了。
柯林看見那黑咕隆咚的人氣得邊拖邊踹,但始終低着頭。經過藥鋪有幾位聊天的婦人瞅過來,他的頭就更低了。
10、“你可以理解某個人的孤獨,某種程度上就打破了這種孤獨。”
布蘭特在醉酒的頭痛中強撐着眼皮,看着艾瑟雷特的天空漸漸發白。他已經難受得無法思考更多了,只是一直想着那個離開的背影。就像風輕輕一吹,草下的什麽東西顯出苗頭;但風吹過就過去了,很難再有什麽去掩蓋已經浮出的——感覺的主人悄悄記住了一切,不舍得忘掉。
艾瑟雷特的早晨總是陰天的——或許有什麽時候會有陽光或者綿綿的雨,但布蘭特的眼裏總是一副同樣的景象。
百無聊賴。踽踽獨行。悵然若失。
那些半遮半露的隐秘情緒讓他癢,心慌,想抓撓想如常想瘋想狂,想一切又想一切皆空。
天亮一點的時候,鈴聲忽然響了,就像在這之前已經出現了很多次,布蘭特有些疲憊地去找那張臉,但不是他。那人親昵地揉了一下他的頭發,看起來醉的不輕,嘴裏嚷着要讓他寫詩。一驚一乍地,時不時看看陰暗曲折的樓梯,側耳聽着有沒有嘎吱嘎吱的偷聽者。布蘭特借着酒精的熱烈一把火似的燒了一段文字,火急火燎的,一筆一筆要磨出煙來,熏得眼眶噙紅了。一面遮掩地抹了把臉,一面灌着酒,一張破紙拍在那人胸前。那人癡笑,嘻嘻哈哈地要把頭埋進字句裏,眼神被卡在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