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故之,都這個時辰了,不要再批折子了,仔細傷了眼睛。先去睡會兒,明天一早再繼續如何?”青銅的燭臺堆滿了蠟淚,一豆昏黃的火光随風而擺,楚玥拿着一件大氅,仔仔細細地給謝長歌披在了身上。

幽黃的火光映在楚玥上挑的眼角上,他垂頭看着謝長歌,長長的睫毛伴着一顆小痣在眼下留出了一片陰影。

謝長歌近乎貪戀地看着眼前的人,從他的墨發眉梢到眼角唇齒。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棱角謝長歌都描摹過千萬次,熟稔得好像謝長歌自己身體裏的一部分一般。

“臨淵睡下了?”謝長歌翹着嘴角,拉起楚玥的手,用手指細細地撫摸過他的每一個指縫。

楚玥直接坐在了謝長歌的大腿上,一手勾着他的脖子,看着他,輕聲說:“方才鬧着不肯睡,我哄了一會兒,才乖乖睡下。”

“他向來是聽你的。”

兩人鼻尖相對,相互看着,然後又同時笑起來。

“故之,別鬧了,去睡吧。”楚玥從謝長歌腿上跳下,挑起燈籠,想要回寝宮。

謝長歌突然道:“等等,先不回去。”

“怎麽了?”楚玥微微側過身來,仍舊笑着。

謝長歌快步走到楚玥身前,将他緊緊地擁入了懷中,在他耳側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問道:“你今日肯來見我,是不是已經原諒我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你從來沒有來過。”

“說什麽傻話,我什麽時候離開過?故之,你看——”楚玥掙脫了謝長歌的懷抱,打開清心殿的正門,透過長長的走廊望向夜空中漫天繁星,“我一直都在。”

“啊——”

帶着冷意的夜風吹來,将滿案的折子吹得唰唰作響。謝長歌在案牍中驚起,案上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熄滅。

疑是驚鴻照影來。

“子钰,你終于肯來見我了。”謝長歌被方才那個過于真實的夢魇住了,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腕子上的紅色繩結,自言自語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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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睡夢裏他還是一襲錦衣的纨绔太子,飛鷹走狗,紙醉金迷,轉眼夢醒,竟已到了而立之年,華發漸生,一身的棱角都已磨得平平整整。

謝長歌走出殿去,春寒料峭,層層樓宇間隐隐可見一道微光。天快要亮了。

又是二月初三了,臨淵已經滿了十歲,同時也意味着——他痛失所愛已有十年。

那日從城牆上離開,謝長歌染了風寒,在病榻上躺了七日,醒來後就讓時軒找來了新婚之夜他與楚玥結在一起的頭發。

他把自己悶在同心殿裏,用頭發做內芯,磕磕絆絆地拿紅繩編了一整天,編出了一條戴在腕子上的繩結。

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他想。

他同從前的自己斷了個幹幹淨淨,再沒踏入過青樓半步,身邊也再沒有過什麽人。

不知從何日起,他偏愛起了深碧色的衫子,愛喝竹葉泡的茶。他親自去請來了不問世事多年的老太師教臨淵讀書,讓時軒教臨淵習武,他自己則勤勤懇懇地當着北離的儲君,為父親分憂,為生民請命。

他想好了,等到臨淵加冠,無論那時他身處何方,他都一定會去找他的子钰,在奈何橋前頭,好好跟他道一聲歉。

今生我未能做到的誓言,來世我一定一件一件地兌現。

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爹爹。”

看見臨淵朝着自己行禮,謝長歌才突然發現,天色已經大亮。

“你父親走的時候,也大約是在這個時辰。”臨淵也生着一雙上挑的雙鳳眼,每次見到這雙眼,都會讓謝長歌一陣恍惚。

“爹爹,父親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臨淵問。

謝長歌看着臨淵的雙目,透過他的眼,在追尋着一縷幽魂:“朗朗君子,如松如竹。淵兒,你每年都問。”

“可爹爹每年的回答都不一樣。”臨淵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了一個梨渦。很奇怪,謝長歌和楚玥都沒有梨渦,可臨淵卻偏生有一個,長在右嘴角的斜下方,笑起來很好看。

“子钰他……既溫柔又冷峻,既精細又迷糊,他就是他,哪有什麽詞語能好好地概括出他的樣子啊。”謝長歌說。

“走吧淵兒,爹爹今日帶你去城郊的校場。你的騎術最近可有好好練?”從臨淵懂事開始,謝長歌每年都會帶着他去從前自己與楚玥去過的地方,做自己同楚玥做過的事情,讓臨淵從楚玥的經歷中對父親有所了解。

校場的風獵獵吹來,臨淵騎着他的小馬,看着謝長歌。

“我騎術不佳,射箭的本事就更差了。”說罷,謝長歌拉起弓箭,“嗖”地一聲,金花箭離弦,正中靶心。

臨淵也拉起弓箭,但射偏了些許。

“爹爹謙虛了。”臨淵說,“兒臣才是真正的不善騎射。”

“我又何嘗騙過你,與你父親比,我還差得太遠。那時我與你父親相識不久,但已經心悅于他,我為了同他單獨相處,便讓他來這裏教我射箭。那時我游手好閑慣了,子钰他教了我一下午,也未能把我教會。”

“那爹爹……”

看着臨淵不解的目光,謝長歌笑道:“子钰走後我偷偷練了兩年,才有如今的水平。”

謝長歌不自覺地用手指摸了摸虎口間的繭子,心想,你教我的東西我都好好學會了,你看到了沒有?

回應他的,是将槐樹的葉子吹得沙沙作響的春風。

謝長歌躍下馬去,然後将臨淵抱上了自己的馬,接着自己又翻身上去,把臨淵護在了懷中。

“箭該是這樣射的。”他握着臨淵的手,帶着他一起拉開弓弦,“你心中要有一個目标,朝着這個目标去射你的箭。用什麽力度去拉弓,用什麽角度去瞄準,得靠你自己的經驗。”

說着,謝長歌松開了手,讓臨淵自己去選擇釋放的時機。

臨淵回頭看了看謝長歌,有些猶豫。

“淵兒,不管做什麽,你都得相信自己。”謝長歌說。

臨淵點點頭,一鼓作氣,将金花箭射了出去。

“中了!”臨淵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笑着回頭看着自己的父王。

謝長歌拍了拍臨淵的肩膀,頗感欣慰地說:“好小子,有你父之風。你父親若是見到,定會以你為傲。走,爹爹騎馬帶你去朱雀街逛逛。”說罷謝長歌将臨淵手裏的弓扔給了時軒,謝長歌的大手包着臨淵的小手,兩人一同握着缰繩,往城裏奔去。

馬停在了清風小築的門口。

“爹爹,這是你第一次騎馬帶我。”臨淵下了馬,有些興奮。

謝長歌忽然想起了什麽,嘆了口氣,說:“是第二次。淵兒,我們進去。”

清風小築和十年前一樣還是一個小茶館,但快嘴李已經封箱不幹了,現在說書的是快嘴李的兒子小李。小李年輕的時候去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奇人異事,所以說的書往往是今人今事,不似他父親總在編排古人的故事。

謝長歌進了茶館,熟練地點了一壺竹葉茶。

臨淵拿起茶盞,先吹了吹浮在上面的竹葉,然後低頭品了一口,又露出了小小的梨渦:“兒臣覺得,這是父親的味道。”

謝長歌笑着揉了揉臨淵的頭,說:“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父,他就和你現在一樣,先捧着杯子吹了口氣,然後一邊喝一邊朝着我笑。”

只那一眼,誤我終生。

“我聽幹娘說過,爹爹和父親是在茶館裏相遇的。是因為我幹娘使壞?”

幹娘指的自然是古爾真,每年歲貢他和唐中都是親自來的,臨淵同他們非常熟稔。

“古爾真那家夥,怎麽什麽都講給你聽。”

臨淵無意識地護起了古爾真:“是我纏着幹娘給我講的。你和幹爹有些事情都不願意告訴我。”

“淵兒怎麽還護起古爾真來了?”謝長歌笑道。

“啪”,醒木一拍,小李過了休息時間,又開始說起他的書來。

“今日,我給大家說的,是安陽王單槍匹馬,大戰五溪蠻三十六部的故事。”接着,小李滔滔不絕,開始講起了安陽王的英勇事跡。

臨淵聽了片刻,問:“爹爹,安陽王是誰?我讀過的史書上沒有這個人。”

“安陽王是南昭的王爺,史書上現在還沒有,因為他還活着。論及血緣,他還是你的小叔。”謝長歌朝臨淵解釋道。

安陽王是南昭老皇帝一直流落在外的六皇子。八年前老皇帝病危,三皇子楚玦妄想逼宮造反,二皇子楚琛帶着四皇子楚琋和六皇子楚玉護駕,最後成功清理楚玦一脈,登上帝位。

但楚琛登基當日,三皇子餘黨企圖刺殺皇帝,四皇子楚琋為了保護二哥犧牲。于是六皇子楚玉就成了當今南昭皇帝唯一的血親兄弟。六年前五溪蠻動.亂,楚玉親自前往平定,大勝而歸,被封安陽王。安陽王不僅在打仗上頗有天賦,平日裏也勤政愛民,主持修訂了多部法案,是南昭皇帝的左膀右臂般的存在。

謝長歌也聽聞過安陽王的風姿,卻未想到連一向與南昭不對付的大離百姓也對他的事跡如此津津樂道。

父子倆聽完了書,也喝過了茶,便策馬回了東宮。

晚膳只有他們兩人,卻擺了三個位子。

“父親,又是一年了,淵兒今年已經十歲了,個子也長高了,爹爹說再過幾年我就能超過你了。”

“子钰你放心,臨淵很好,他該學的東西我一個也不落地讓他都學會了。”

父子二人對着空蕩蕩的位子說話,仿佛正如夢裏的楚玥所說的那樣,他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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