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六月,金陵,安陽王府。
兩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在種滿了桂樹的院子裏嬉鬧着,若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這兩個孩子長得幾乎是一個模樣。
玩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男孩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另一個問道:“哥,昨日父王讓背的文章你會了嗎?他說今日下了早朝回來就考我們。”
“會了,但我也不大熟。”說着哥哥磕磕巴巴地背了起來,“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接什麽來着?”
男人剛剛回府,就看見兩個玉琢似的孩子,在院子裏搖頭晃腦的背書,忍不住提醒道:“地接衡廬。麒兒你背得很好,就是還需再多記幾遍,把意思記住了,就不會背到一半忘了下文。”
楚麒和楚麟看到男人,便一邊叽叽喳喳地将攢了一天的話語全倒了出來,一邊朝男人飛撲了過去。
“父王你回來了,青松哥哥說今日皇叔留你議事,我們以為你會很晚才回來呢。”恭恭敬敬地說着這話的是楚麒。
“父王我文章還沒背好,能不能多寬限幾天?”嬉皮笑臉地說着這話的是楚麟。
男人一手摟着一個孩子,非常耐心地回答着他們的問題。
父慈子孝的畫面,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羨慕不已。
楚玥看着像雞崽一樣湊到自己身邊的兩個孩子,也倍感欣慰。
只不過……若是臨淵也能在這兒,該有多好。
算來臨淵已經十歲了,也不知道他多高了,長得像不像自己,以及……那個人對他好不好?
有時候楚玥也會夢到臨淵,夢裏的男孩兒長得有七分像自己,三分像那個人。他總是甜甜地叫着自己父親,乖巧極了,不像楚麒和楚麟這麽鬧騰。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十年前他剛剛生下臨淵就服下龜息丹離開了長安,同唐中一起去了草原。楚玥自小體弱,生下孩子後整個人更是虛弱地厲害,他耗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徹底恢複正常。
Advertisement
修養的那段日子,他夜晚總是一個人走出帳子,仰望着萬千星河。在浩瀚的宇宙間,他是如此渺小,小到如同一粒塵埃。同這夜空相比,對臨淵的思念,仿佛也微不足道了起來。他靠着這種想法,熬過了最初的一年。
身體恢複了以後,他同唐中作別,離開了草原。恰如當初古爾真所言,沒有誰能陪着誰走上一輩子,他與唐中分離的日子還是不可避免的到來了。楚玥帶着墨竹和青松一起,從北離到南昭,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風景,也遇見了很多的人。
直至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在驿館收到了一封四哥給他的信。
他不知道四哥是怎麽知道自己還在人世的,更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自己的。但信上的內容,使他立刻收拾行囊,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
父皇病重,二哥楚琛被軟禁,楚玦企圖逼宮篡位。
他以六皇子的身份回了金陵,化名楚玉,協同四哥一起救出了二哥,又将三哥關進了天牢。
老皇帝彌留之際,指名要見被自己親手送去鄰國和親的小兒子。
楚玥站在病榻前,看着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覺得有些哀戚。他曾經,非常非常想要得到這個老人的愛,甚至為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但當他被三哥誣陷時,自己的父親卻連一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自己。
老人用着最後一絲清明的神智,對自己的幼子說:“朕……不過是怕你重蹈了你大哥的覆轍。玦兒聯合朝臣将你送去北離……并非朕的本意。玥兒,原諒爹……好嗎?”
南昭的大皇子楚璎,在楚玥記事前就已經不在人世。
他因為一個男人自盡,死時還懷着孩子。
在那以後,老皇帝恨透了斷袖。
但這些都是楚玥後來聽二哥講的了。
楚玥站在紫金山腳,看着父親的棺椁被宮人們一步一步地擡去皇陵,忽然有一瞬間明白了父親所恐懼的一切——他不過是害怕自己會再次見證一個兒子的死亡罷了。
不過……父親又怎麽會預料到自己以後在離國的經歷呢?
楚玦行刑的前一天下了場小雨,楚玥擎着一把油紙傘去天牢見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最後一眼。
“牡丹是你派去的?”楚玥垂着頭,憐憫地看着坐在稻草堆中的楚玦。
楚玦連頭也沒擡,只冷笑了一聲,然後說:“你錯了,牡丹從來不是我的人。你回來了對我有害無利,我又憑什麽要對付你。”
“你自己想想,你回來了,對誰最有利?”說完這句話後,楚玦再沒有開口同楚玥交流。
楚玥心下了然。
他端詳了三哥片刻,這男人争了一輩子,能用的手段都用了個遍,但最終還是被囚在這一隅小小的牢房當中,任人魚肉。
權之一字,當真有這般重要?
再後來,楚玦問斬,楚琛登基。
登基那天,四哥起了個大早跑去找他。
幾個兄長裏,唯有四哥楚琋待他不摻雜一絲雜質得好,連青松,都是當初楚玥回宮時,楚琋送去照料他的。
“二哥可算是登基了。”楚琋二十多歲的人了,笑得跟個孩子似的。
楚玥笑話他:“二哥登基,四哥怎麽開心成這副樣子?”
“唉,我這大半輩子,就光操心二哥這點破事了。”楚琋盤着腿,随意往楚玥床榻上一坐,說,“能看着他登基,我心裏也痛快。子钰,你這兒有酒嗎?”
楚玥也坐到他的對面,說:“四哥,過會兒登基大典,你若飲酒,怕是會被二哥罰的。”
“唉,無趣。”楚琋抱怨道。
楚琋一直是個有趣的人,他的性格和古爾真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不過古爾真的“不着調”更多的是一種僞裝,而楚琋卻是一種本能。
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九重玉階堆砌而上,群臣魚貫而入。作為輔佐楚琛登上帝位的功臣,楚琋與楚玥分列左右。
“二哥……不對,今天開始得叫皇兄了。皇兄,怎麽還沒結束啊。”祭天儀式繁瑣複雜,一向不拘禮數的楚琋挑了個休息的空檔就朝着楚琛抱怨。
楚琛今日心情極好,居然未曾責怪楚琋耐不住性子,反而微微斜過身子,勾起嘴角朝他說道:“急什麽,這才剛剛開始。”
此時,楚玥和楚琛俱是面對着楚琋,誰也未曾發現竟有一武将從身後悄悄接近楚琛。
“二哥小心——”
話音未落,便聽到了刀劍穿插進血肉的聲音。
楚琛毫發無傷,因為楚琋擋在了他的身後。
“四哥——”
武将被侍衛制服,楚琋卻被傷到了心肺,大口地吐着血。
“二哥,子钰,求你們幫我照顧好桃娘……一定不要讓她受苦。”
楚琋這輩子,放在心上的人,除了兩個兄弟,也就只剩了一個蘇桃。
短短半月,父親駕崩,三哥問斬,四哥遇刺。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竟只剩了倆兄弟相依為命。
初登寶座,楚琛忙得自己都顧不上,更不必說去照顧桃娘。楚玥自覺地接下了四哥的囑托,得空便往四哥府上跑。
蘇桃剛生産不久就失了夫君,直接一病不起。
楚玥自己也生過孩子,可卻從未親自照料過這麽小的嬰孩。他看着四哥留下的兩個孩子,就總忍不住去想臨淵,想臨淵小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少吃一口奶都會急得哭,是不是也吃飽了就整張臉都帶着笑意。
又過了幾月,桃娘死了,這兩個孩子就徹底被養在了楚玥府上。
楚玥教他們說話,教他們走路,企圖通過兩個幼小的孩子去彌補他所錯過的臨淵的人生。
楚琛登基兩年後,五溪蠻動.亂,他生性多疑,生怕三皇子一黨餘孽未清,不敢輕易地把兵權交到旁人手上,于是把兵符給了在家帶孩子的楚玥。
楚玥帶着墨竹,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戰場。
他被折斷的羽翼終于重新長回。
壯志饑餐東夷肉,笑談渴飲南蠻血。他帶着三萬精兵,用了不到半年,踏過重重瘴氣,橫掃五溪蠻三十六部,一戰成名。
班師回朝後,他被封為安陽王,手握重兵。但安陽地處昭國與北離交界,兩國因其歸屬問題一直争鬥不斷,楚琛把楚玥的封地定在了安陽,其中深意,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但總體上,楚玥回到金陵後的日子過得還是自在順心的。他平日裏在家帶帶孩子,去校場練練兵,每逢初一十五去上次早朝,逢年過節就去清荷山陪着師父下棋聊天。
至少,表面上看過去,再肆意不過。
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時他還是會夢到,長安城裏的錦衣公子拉着他的手,一邊細細地揉搓,一邊信誓旦旦地暢想着他們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楚·接盤小能手·玥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
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