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弦之月,無風之夜

八年前,阮秋剛剛十一歲。

距離阮秋的母親和一同照看他的停雲觀觀主相繼離世後,他随人趕了小一年的路才來到玄極宗安頓下來已過去大半年,藏月峰峰主看在宋新亭的面上,讓阮秋留在山上,也因此與峰主座下的小徒弟裴桓結識。

裴桓出身東洲蒼耀國名門,父親是護國大将軍,自小便在鐘鳴鼎食,萬千寵愛中長大,便是被送到藏月峰修行也不缺人伺候。宋新亭在師尊叮囑下,也對這位來頭不小的小師弟多有照拂,平日有任務下山帶阮秋散心時,也會順帶拉上這位小師弟。

那時,在宋新亭眼裏,他的這位小師弟平日行事說話是傲氣了些,但對他這位師兄也還算敬重,表面上對他的弟弟阮秋倒也不壞。

他忙于修煉,無法時刻看顧阮秋,并不知道他不在時,裴桓和他的跟班會欺負阮秋,在他的飯食裏放泥巴,在他被褥上潑水,往他身上扔毛毛蟲……這樣的惡作劇,裴桓和他的跟班都做過,而他們看不順眼阮秋的唯一原因,便是他們覺得阮秋太端着,假正經。自然,早慧的小阮秋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他們整蠱他,他便會在課堂上還回去,畢竟這位大将軍之子裴少爺以及其跟班的功課全都不如阮秋。

不過也因為裴桓的身份背景,加上藏月峰峰主很是看重她這位天賦不錯的小徒弟,小阮秋怕哥哥為難,一直沒有将這些事告訴他。

終于,在宋新亭再次帶他們下山時,裴桓暴露了真面目,他趁宋新亭不在,想要讓阮秋出醜。阮秋總是跟他們作對,衣服總是穿得最整齊嚴實,衣襟拉到脖子上,俨然是一個小古板,他和他的跟班便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趁阮秋沐浴偷走他的衣服!

可誰也沒有想到,裴桓幾人的計劃是很順利,卻在無意中,觸碰到了阮秋和宋新亭的逆鱗。

裴桓讓人往阮秋身上潑茶水後,獨自混進阮秋房裏偷衣服,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就被發現了,他還是親眼看到了阮秋身上的秘密。

從小就肆意妄為膽大包天的裴少爺也呆了,忘了接下來的計劃,看着飛快找到濕衣服遮擋身體的阮秋,說出了叫阮秋終生難忘的一句話——“難怪你從來都不跟我們玩,阮秋,原來你是個不男不女的小怪物啊!”

好巧不巧,那一天宋新亭提前回來了,計劃敗露。

那是裴桓第一次看到他的老好人師兄生氣,十七歲的宋新亭,帶着一身殺氣闖入阮秋房中,将九春劍架在他的小師弟裴桓脖子上。

裴桓很難忘卻這一幕——十歲的小阮秋衣衫不整,神情迷惘地站在他的師兄宋新亭身後,而宋新亭滿目冰冷殺意,警告他若将這件事情說出去,不管裴桓是什麽身份,不管在多遠之外,他都會要了裴桓的命。

從此,師兄弟決裂,裴桓的幾個跟班也被送回了蒼耀國,而宋新亭,也一直防備着裴桓,只要他在,裴桓很難再跟阮秋說上一句話。

如今,裴桓偷偷看了一眼對面低頭緘默許久的青衣少年,早已沒了小時候那些幼稚的想法。

他只覺得宋新亭多此一舉,他自己發現的寶藏,為什麽要說出去?只是從那之後,阮秋再不肯同他接觸,便是見到了他也會盡量避開,态度總是不冷不熱,叫裴桓屢屢受挫,又忍不住接近他,連他的師尊都看出來了,私下曾幾次警告他放棄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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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之後已經過了八年,面對依舊不肯再理會自己的阮秋,裴桓總是很在意的,況且……

裴桓暗自深呼吸一口氣,将自己準備了很久的話說出來,“阮秋,我前幾天已經成功築基,下個月就要回蒼耀了,也許很久不會再回玄極宗,我不想在這之前留下遺憾。所以,這次是打聽到你可能會來的消息,特意先來林家莊等你,同你道歉。”

阮秋緩緩回神,過分蒼白的面色慢慢緩和,語氣平和道:“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不必再道歉……”他衣袖下的蔥白五指悄然攥緊,秋水眸望向落花紛飛的海棠樹,聲音稍顯沙啞,“倒是該恭喜你築基了。”

裴桓心下一定,看着青衣少年缥缈纖弱的背影,竟臉頰飛紅,“你真的原諒我嗎?阮秋,其實我特意下山來找你,還有一件事……”

阮秋不願再提當年的事,正想回去,忽而眼神一凝,走向海棠樹下,擡眸凝視樹上,昏黑天幕中,過分皎潔的圓月無聲懸在枝頭上。

裴桓低着頭,沒發覺阮秋走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阮秋,你在清徽山若是過得不好,可願,随我一起去東洲蒼耀國?你放心,你可是殷劍聖的徒弟,我父親絕不會看輕你,若你願意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會進宮懇請聖後,為你我賜婚……”

他說完這話,臉已紅透。

可惜阮秋并未聽見,卻叫他們身後悄無聲息靠近的宋新亭聽見了,宋新亭面沉如水,冷眼看着扭捏得近乎嬌羞不敢擡頭的挎刀青年。

裴桓竟還有臉觊觎他弟弟?

做夢!

八年前那件事,豈是他裴桓一句道歉就能過去的?

宋新亭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他将裴桓趕走後,被裴桓撞破這個他和阮秋母親守了多年的秘密的小阮秋臉上迷茫且痛苦的神情。

小阮秋問宋新亭,他真的是個怪物嗎?他為什麽生來與常人有異?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件事,只叮囑他不可與外人親近……

最後,他的眼淚落了下來。

“哥哥和我,也不一樣對嗎?”他面色變得慘白,絕望地自問自答,“哥哥這樣,才是正常的。”

宋新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被親人保護了十年的阮秋,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他的身體與常人不同,幾乎颠覆了他的人生。

宋新亭什麽也做不了,他只能抱着因為害怕不停顫抖的小阮秋,跟他說別怕,哥哥保護你。

那一夜之後,阮秋将自己封閉起來,從此不願再與任何外人接觸,如非必要,也不再出門。

他知道,他變成了一個小怪物。

八年過去了,當年讓阮秋性情大變的罪魁禍首,居然在肖想阮秋?還想找蒼耀那位十聖之一的聖後賜婚?裴桓莫非真的以為,他這樣輕飄飄的一句道歉,哄騙阮秋同他成婚就能彌補這些年阮秋失去的一切嗎?

裴桓遲遲沒等到阮秋的回答,卻聽見一聲冷笑,他做賊心虛一般渾身一震,擡頭果真見到宋新亭,再回頭才發覺阮秋早已經走遠。

宋新亭提着劍從他面前走過,故意停頓了一下,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冷笑道:“別做夢了,有我在,你休想靠近小秋半分。”

裴桓羞憤不已,“你!”

宋新亭不願同他多話,直接走人,“小秋,在看什麽?”

阮秋顯然心不在焉,宋新亭走近他身旁時才回過神來,他微蹙起眉心,指向樹梢上的滿月。

“哥哥,今日是二十三。”

宋新亭頓了下,再看天上的圓月,面色也嚴肅起來。

“今夜,該是下弦月。”

阮秋颔首,翻手間,恰好接住一片玉白的海棠花瓣。

“這裏,沒有風。”

宋新亭眸子一緊,“而且,老林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裴桓黑着臉走過來,看宋新亭的神色明顯不對,忍不住張口嘲諷道:“怎麽,我們藏月峰火眼金睛的宋大師兄這是發現什麽了?”說話間,他又紅着耳尖看向阮秋,暗自扣緊刀柄,不知阮秋方才是不是一句都沒聽到,他要不要支開宋新亭再說一遍?

宋新亭沒理他,只揚聲道:“沈師弟,你們都出來吧。”

屋裏剩下幾人都好奇他們說了什麽,幾個開陽山、靈犀山弟子組成的小隊很快便都出來了,沈灼寒問:“幾位師兄可是發現了什麽?”

宋新亭道:“還不清楚。”

他朝阮秋看了一眼,阮秋微微點頭,往後退開幾步。

宋新亭拔劍,風驟起,九春劍刃卷起遍地花瓣,本該極美的一劍,在他手中,卻只顯得冷冽。

劍氣寒徹透骨,衆人不由得心神一振,那位陳師弟抖了抖,小聲嘀咕道:“看這位宋師兄出劍的氣勢,真的不是清徽山的弟子嗎?”

裴桓嗤笑出聲,“他是藏月峰上唯一一個用劍的人。”

那陳師弟沒想到裴桓會回話,也難掩心中好奇,又問:“那這位宋師兄在開陽山很有名嗎?”

畢竟不在同一脈,靈犀山跟開陽山的弟子各有各的圈子,清徽山也一樣,自家山頭自成一圈。

沈灼寒輕輕搖首,望着宋新亭的背影,雙眸微微發着亮,“沒想到,藏月峰主也擅長劍道。”

“不,這不是我師尊教導。不過,他雖然并不有名,修為卻在我之上。”裴桓是不喜歡宋新亭總是阻止他接近阮秋,卻也不得不承認,宋新亭這一手獨特的劍法确實很厲害,否則他也不能被攔住那麽多年。

聞言,沈灼寒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偏頭看向裴桓。

陳師弟不再說話,主動找上他們這小隊的裴桓便是他們之中唯一的築基期,他這種煉氣期只能仰望的高度,還好……他偷偷看向阮秋,眼神不屑,他們最差一人好歹也有練氣七層,不像這個,只有練氣二層。

可宋新亭到底要做什麽?

也不用多久,迷茫的幾人便見宋新亭忽然擡眼,無比利落的一劍斬向院中這株高大的海棠花樹,滿天飛花瞬間凝滞,而後随着無邊的濕氣翩然而落,恍惚間如一場煙雨。

濕冷透骨,又朦胧如夢。

這種感覺十分逼真,陳師弟感覺到面上幾點水意,擡手一抹,卻什麽也沒有,他尴尬地轉過頭,問沈灼寒,“宋師兄為何要……砍樹?”

沈灼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宋新亭劍落的時候,他的面色就變得嚴肅起來,此刻正凝神盯着院中這株仿佛絲毫沒有被撼動的海棠樹,終于,在一片寂靜中,這副平靜的假象驟然裂開,露出了底下的真面目——

海棠樹依舊只是那一株海棠樹,在這一劍下毫無損傷,但在粗壯的樹根下卻多出了不少人,他們被捆住手腳,堵住嘴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朝他們擠眉瞪眼,但這些,他們方才都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

“是宗門的弟子?”

衆人無不吃驚,宋新亭收劍歸鞘,阮秋也在幾個身着玄極宗弟子服飾的人中發現了一個較為熟悉的瘦小身影,正是上回在集市撞見過的小姑娘,他想起那枚龍紋玉佩,走上前去,将小姑娘口中的粗布團取出來。

“是你。”

小姑娘一看見他,立馬心虛地低下頭,之後才想起來,叫道:“林家莊是個陷阱!你們快跑!”

作者有話要說:

萬人迷小秋嘿嘿嘿,不過裴是其中最弱最辣雞的一個,師尊都不屑吃醋(不是)

更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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