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終
(十七)
他出兵讨伐匈奴去了。
是他主動請纓,王也沒有不允的道理。
只是……讓一個殘廢的王爺領兵出征,口頭上到底是帝王占了些下風。
黑雲将催,王知道此番是最後的機會了。
一旦蘭戰舟出征匈奴,山高水遠,便是王處理掉九王餘孽的最佳時期。
但與此同時,軍權交到他手中,也意味着将造反之事推上了日程。
此番,是場生死時速,誰先一步完成布局,誰就贏了。
蘭戰舟出征七日,匈奴節節敗退,且戰且退。
卻不料,蘭戰舟在第八日突遭伏兵襲擊,下落不明。
隔日,王在早朝上突然發作,道是收到密信,有人彈劾九王爺有謀反之心。
于是官兵包圍了王府,并沒有搜集到任何有關九王謀反的物證。
卻在別院裏發現了一個本該躺在妃陵的人——宸妃。
消息一出,舉世嘩然。
三年前意外去世的宸妃,竟被九王爺私藏在了府中。
龍顏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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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當即下令,将宸妃□□,嚴加拷打,不日處斬。
九爺黨群龍無首,只好決定先将宸妃處理掉,避免更多的機密洩露,另一邊加緊尋找九爺的下落。
一時之間,朝堂之勢已呈白熱。
(十八)
他來看她,屏退了旁人。
在寬敞空曠的牢籠裏,她盈盈拜了拜王,輕笑道:“陛下,你看我這屋,跟你的寝殿是不是很像。”
他扶她坐下,眉頭深深蹙着,嘆道:“是啊,都是牢籠,想出出不去的牢籠。”
她捂嘴咳了聲,王脫下自己的披風為她蓋上,埋怨道:“月兒,你大可不必住在牢中,便是宿在我的寝殿中旁人也不敢置喙。”
她搖搖頭,“蘭戰舟眼線衆多,做戲便要做全套。”
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為她倒了杯熱水,遞給她,輕聲道:“真的……都是做戲麽,月兒?”
她握着杯盞的手僵了僵,突然反問道:“陛下,你知道要想騙過旁人,最好的辦法是什麽嗎?”
王擡頭望了望破落殘敗的屋頂,明知道答案,卻偏要問道:“是什麽。”
“自欺欺人。”
如果,連我自己都以為我是真心愛你的,那麽你呢。
蘭戰舟,你還會不會懷疑我對你的滿腔愛意?
“他會來救你嗎?”王在臨走之前,轉身問道。
“會的。”她盈盈笑了笑,“如果他還活着。”
(十九)
牢中不見天日,除了王,平日裏并不會有人來瞧她。
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拷打她。
她連日來常聽到天牢外的打鬥聲,每每這時,她便會起身,踮起腳來看着天牢大門。
這裏重兵把守,旁人若是想殺她滅口,王斷不會給他們機會。
但若是他,若是蘭戰舟……
王一定會放他進來。
到時候人贓并獲,或許會被當場殲滅,她也不知道。
但她明白,蘭戰舟來救她,對王而言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對她來說呢,對蘭戰舟來說呢?
她踮着腳,聽到外頭的打鬥聲漸漸熄了,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盼他活着,來救自己。可又知道,便是讓他身死戰場,也好比死在這裏。
門嘎吱一聲開了,她欣喜地看去。
是王。
“月兒好像,并不是很想見到我。”王苦笑了聲,取出食盒,将熱騰騰的桂花糕拿了出來。
喉中湧出一股腥甜,她強迫自己将這濃厚的鐵鏽味咽了下去,而後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王,笑道:“如果陛下下次能為我帶些山楂片,我便希望見到陛下了。”
“月兒不是最愛吃桂花糕了麽?”
“是呀,以前。”她輕輕掃了眼桂花糕,而後擡起頭來,對着王淺淺一笑:“但怎麽辦呢,我又喜歡上了山楂。”
王瘦弱的身子僵了僵,終于擡手将桂花糕重新放回了食盒,他轉了身,走了兩步,說:“那也沒關系,月兒喜歡就好。”而後離開了。
(二十)
那是個晴朗的夜。
許久不見天日的她,在那夜突然敞開的牢門中,看見滿夜的星光,和滿身鮮血的他。
那是個昏暗的夜。
他孤身站着,背後是遍地的死屍,和空無一人的寂靜。
他踩着月光,淋淋的發和着淋漓的鮮血,步履沉重。
鮮紅的血順着手臂,流到劍上,再從劍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那是她的劍,她的男人。
他是目光盡頭唯一的光。
她雙手緊緊握着牢籠冰冷的枷鎖,看向他。
目光相撞之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輕聲道:“月齋,我來了。”
牢門被打開,她瞬間便沖出去,狠狠抱住了他。
“為什麽要來。”
他不該來的,他應該明白的。
厚重的血腥味令她隐隐作嘔,她卻忍了去。
“因為答應你了。”他說,聲音輕輕淺淺,“因為答應過,要回來接你。”
(二十一)
早在牢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看見她幹淨的衣衫和角落裏精致的食盒,便明白了一切。
此刻,她在他懷裏,抱得那麽緊,身子瑟瑟發抖着。
他還提着劍,就在她身側。
他可以一劍刺穿她。
就像他在沙場征戰之時,最為信賴的副将捅向自己的那一刀一樣。
他突兀地笑了,咳嗽了兩聲。
身邊最為親近之人,原來竟都是假的。
“月齋,”他緩慢地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說:“為何從不曾問我,江山和你,我要哪一個。”
她僵住,終于掉了淚,“因為我,從來就不在你的選項裏,不是麽?”
他捧住她的臉,自嘲地笑笑,問:“那我此時,又是在做什麽?”
禦林軍便是在這時,包圍了整座天牢。
暗夜裏,她擡頭,看見長長的高階之上,王身着明黃衣裳,背着手,緩步走來。
她想起王孤身一人坐在朝堂之上的身影,想起王蜷縮在巍峨高大的龍床上的樣子。
她知道,今日,是個不死不休的局。
禦林軍蓄勢待發,只要王一聲令下,成千上萬的弓箭便會立刻将她和他貫穿。
她走到蘭戰舟身前,用瘦弱的身子将他護在身後,而後朝着王,輕聲道:“陛下……求你。”她垂眸滴了滴淚。
王悲憫的神色令她心寒,她咳了聲,終于掩蓋不住,被他瞧見了嘴角的鮮血。
“你怎麽也……”蘭戰舟的指腹覆上她的嘴角,聲音也有些不穩了。
“原來陛下當初賞賜我的熏香,真的可以殺人于無形之中啊。”她笑了笑,狠狠擦掉了鮮血,道:“我也說嘛,我出宮在即,陛下賞我寶劍匕首都好過熏香吧,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過是個宿主,借她的身子,把這熏香裏的毒,染到他的身上。
但王怎會不知,日日沐浴熏香的她,中的毒會比他更深呢?
“月兒,”王站在高階之上,瘦弱的身子罩在寬大的龍袍裏,他垂了眸,啞聲道:“朕有解藥,朕會治好你。”
“過來。”王招了招手。
她沒有動。
蘭戰舟卻輕輕推了她一把,她回身瞧他,他咧了咧嘴角,道:“當初便是從他那裏将你搶來,如今,便再還給他吧。”
她搖着頭哭了:“九爺。”
“月兒,再不過來,朕便放箭了。”王別着手,蹙着眉看着她。
如今的她,卻不敢篤定,王這番話到底是吓唬她還是真心如此。
(二十二)
他便是在這時自刎在了她身後。
用她的劍。
直到他噴薄的鮮血浸濕她的後背,她才恍惚地回過身來。
一轉身,便看見他胸口大片大片的鮮血。
滾燙的血止不住地流。
她癱軟在地,緊緊捂住了他的傷口,渾身顫抖着無法呼吸。
他強撐着力氣,将她的手從傷口上挪開,而後攥在了手中。
“十弟,你說過,要治好她的。”
王別過臉去,點了點頭。
她顫抖着握緊了他的手,像有巨大的石頭堵在心口。
蘭戰舟,蘭戰舟。
他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
若不是為了她,即便滿身鮮血去闖這箭陣,也好過自刎在牢中。
蘭戰舟啊。
終于,她握着他的手,緩緩移到了自己的腹部。
有滾燙的淚落在他的胸膛。
“蘭戰舟,這裏,”她埋頭痛哭,“是你的孩子。”
他眼裏有星光綻放,就那麽一瞬。
下一秒,便是悄無聲息,黯然無聲。
“月齋啊。”他說。
她的名字,是他在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
(二十三)
數日後傳出聖旨,
九王爺平叛匈奴有功,且謀逆之事不實,罪名已被洗脫。
皇恩浩蕩,感念九王爺在追擊叛逆途中遇襲身亡,
特追封九王爺為淩雲将軍,王位世襲。
王沒有食言,他召集了天下最好的名醫,為她吊着一條命。
她在皇宮裏生下了蘭戰舟的兒子,承襲了他的爵位。
“陛下,我死之後,你會殺了我的孩子嗎?”那日杏花微雨,她第一次跟王說話,在蘭戰舟死後。
王逗了逗搖籃裏的孩子,輕聲道:“不會。”
“真的嗎?”她問。
王知曉她對自己已再無信任,回身在一張空白聖旨印上了玉玺,而後遞給她,說:“拉鈎上吊。”
她想起三年前宮宴的前一天,她對王說:“月兒一定幫陛下保住天下。”
彼時王對着她輕輕笑了笑,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拉鈎上吊。”
“一百年不許變。”
(二十四)
她去了他的陵墓。
臨走前,她在王的寝宮裏看完了孩子,便大步跑了出去。
他看到了,起身追上了她,在深夜淋漓的雨裏喊道:“月兒。”
她的身形頓了頓。
“你是朕的宸妃。”他說。
她不該……不該這麽離開。
“宸妃,已經死了三年了。”聲音被雨淋濕,濕漉漉地飄搖進他的耳中。
她走了,他沒再阻攔。
“朕贏了天下,卻輸了你。”
(二十五)
她鑿開了他的墓穴,悄悄爬了進去。
不知道你會不會怪我啊,把你堂堂王爺的墓穴,搞得破破爛爛。
她嬉笑地想着,伸手撫了撫他已經幹枯的面部,而後低頭輕輕吻了吻,終于平躺在了他身側,閉了眼。
她做過殺手,也曾埋過最冷的骨頭,
她曾笑着吻了王的手跟他說過天長地久,
她可以愛上寒風愛上苦酒愛上鮮血與鐵鏽,
卻唯獨不能忍受沒有他的孤獨。
式微,式微,胡不歸。
蘭戰舟,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