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行了。”
看到範宏胤一臉的懷疑人生, 郁詹不再逗他,笑道:“你想什麽呢?”
一邊說着,他順手收起了桌上的棋盤, 不緊不慢。
“時故再怎麽說也是個金丹,就算實力差點,以前沒禦過劍, 也不是才剛剛踏入築基境界都不太穩的修士能比的, 這有什麽好值得驚訝?”
範宏胤一聽, 也确實是這麽個理, 恍然的同時又不禁搖了搖頭, 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想通了?”
見範宏胤不再糾結, 郁詹挑了挑眉, 而後指向了門口。
“幹嘛?”範宏胤一頭霧水。
“我要休息了。”郁詹說着,看了範宏胤一眼。
範宏胤:“所以?”
“所以你可以離開我的屋子了。”
“我的”兩個還加了重音。
範宏胤:“……”
範宏胤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成功趕走了擾人的下屬, 郁詹嫌棄地将整個屋子都用清潔咒清理了一遍,同時又換上了新的床褥,這才勉為其難地地坐上了原本屬于範宏胤的床鋪, 并挑剔地環視一圈。
總體來說,還算滿意。
屋子并不算大, 但勝在簡潔大方, 窗明幾淨, 不知是不是這是竹屋的緣故, 隐隐約約間,還能嗅到竹子的香氣。
當然, 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 坐在床邊, 郁詹正好可以看向窗外。
而窗戶不遠處正對着的,恰恰是時故的房間。
……
另一頭,時故走在去往第二峰的路上。
同第四峰不同,第二峰人煙稀少,一路走來,時故甚至沒看到過幾個人影。
當然,比起時故的十六峰還是強了不少的。
見時故不住打量,帶路的老随從微微一笑,和氣地同他解釋:“太上長老近百年來長期閉關,加上精力不濟,因此許久沒招收過弟子。”
說着,老随從也同時故一起,環視周遭,聲音中諸多感慨:“久而久之啊,這山上就沒多少人了。”
時故恍然地點點頭。
他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随從看上去也比較喜靜,于是一路無話,時故在老随從的帶領下,來到了山頂處,一個造型奇特的殿堂。
這殿堂很大,卻沒有什麽裝飾,空空蕩蕩的,看上去幽深而又安靜。
素色的白玉磚砌成了高高的牆面,牆面上,一盞盞油燈均勻懸挂,成為了整個殿堂唯一的光源。
時故向內看去,看到了殿堂的盡頭。
那裏,有一扇門。
那是扇純黑色的門,和周遭白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切的光亮到了那裏都仿佛被吸了個幹淨,唯有濃烈的黑暗,無窮無盡。
有那麽一刻,時故甚至不知道這道門此刻是開啓着的,還是關閉。
“去吧。”
引路的老随從輕輕拍了拍時故的肩,聲音溫和:“太上長老在裏面等你。”
“那你呢?”時故輕聲問。
“我同你一起。”老随從答道。
點點頭,時故擡腿,走向了那扇奇特的門。
門內的空間比想象中大,但由于沒有光線的緣故,看不清任何東西,只依稀能感覺到,這似乎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巷道,長到仿佛永遠都看不到盡頭。
時故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與此同時,他身側的老随從也有意無意地打量着他。
能有資格來到這裏的人很少,老随從數百年來,也只遇到過十幾位。
那些人裏,要麽是舉世無雙的天才弟子,要麽是修為高深的長老前輩。
甚至就連袁策,都沒有能夠進來這裏。
而進來的人之中,無論是誰,驟然面對這樣的黑暗之時,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反應。
這反應有的是緊張,有的是戒備,再不濟,也會集中精神,時刻注意周圍。
可時故沒有。
擺在他面前的好像只是一條尋常的路,而他便也那麽尋常的走,不緊不慢,不急不緩。
難怪當初所有人都反對時故當長老之時,太上長老卻點下了頭,力排衆議,一錘定音。
這個人,确實不俗。
光線忽然出現。
并不刺眼,甚至有些昏暗。
緩緩踏出通道,時故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此處好像是一個山崖,卻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明明是白天,卻無比黑暗,而在遠處的天邊,繁星密密麻麻懸挂其上,熠熠生輝,時故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星星,美得仿佛來到了仙境。
不僅僅是這些,還有一個東西也吸引住了時故的視線。
——那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羅盤,在半空中輕微浮動,無數玄妙複雜的禁制圍繞着它,散發出淡金色的光芒。
打眼一看,一股神秘、悠遠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時故默默地在心中對比,發現這個羅盤足有他十幾個小破屋加起來那麽大。
這羅盤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能量來源,明明無人操控,卻能自行運轉,而在羅盤之上,一根指針緩緩轉動,最終,指向了時故的方向。
時故一愣。
下意識張了張嘴,可問話還未出口,那時針又自己慢慢轉了回去。
這是什麽意思?
時故不解,并側頭看向了身側老随從。
老随從卻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遠方,羅盤正對着的方向。
時故眨了眨眼,也一同望去。
那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人。
如果說身側的老随從看上去是七十左右的模樣,那眼前這個人,時故覺得,他得有一百。
這其實并不是時故第一次見到鞏興朝,确切的說,他同這個老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四個月前。
那是時故來到四墟大陸的第一天。
不過,那時候的他并沒有近距離接觸,只是隔得遠遠的看了一眼。
記憶中,鞏興朝一直低着頭,不說話,也不動,掌門找他,他也從不擡眸,只偶爾點頭搖頭,仿佛一根垂垂老矣的老木。
但盡管如此,那時候的鞏興朝,也并不像現在這樣,老得這麽厲害。
察覺到二人的到來,老人并沒有什麽反應,依舊雙眼緊閉,盤坐于羅盤之前,一雙瘦弱枯槁的手微微顫抖,緩緩結印,好像……是在算着什麽東西。
“長老在蔔算。”老随從輕聲道。
“他每天都要蔔算嗎?”時故疑惑。
“不。”老随從搖了搖頭,看着時故的眼神溫和,聲音也很平緩,“因為你來了,所以要蔔算。”
時故不明白。
但他沒有再問,而是靜靜地在旁邊等待。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老人的卦好像算不完,始終持續,時故和老随從的耐心也好像用不完,一直平靜。
終于,老人睜開了眼。
那是雙很渾濁很渾濁的眼睛,渾濁到時故甚至分不清,他的眼黑眼白分別都在哪裏。
“又見面了。”鞏興朝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蒼老無比,好在吐字還算清晰。
老随從在鞏興朝睜眼的一瞬便默默退下,于是偌大的山崖,只剩下了時故和鞏興朝兩人。
時故偏了偏頭,走到老人面前,認真打量着他。
“你老了很多。”他疑惑道,眼中帶了點不谙世事的懵懂,“是過得不好嗎?”
時故記得,當初在玄江谷,有一個外門弟子就因為師兄死了,很傷心,于是老了特別多。
鞏興朝失笑。
“不是老了,是要死了。”
他靜靜說着自己即将面臨的結局,眼神平靜。
時故沉默了好一會。
他并不喜歡死這個字,但他也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夠改變得了的事情。
思考片刻,時故決定換個話題,于是輕輕開口:“餘邯說,你剛剛在蔔算。”
餘邯是剛剛那個老随從的名字。
“是,但是還沒算完。”
時故一愣。
鞏興朝深深地看着時故,不語。
大部分時候,這個老人都昏昏沉沉的,好像永遠睡不醒一般,也從不擡眼看人,再攸關的大事,到了這人這裏,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可當他真正看着你的時候,卻發現這個老得可怕的老人,一雙眼睿智得仿佛能看透所有人心。
這眼神看得時故有些許拘謹。
“滄雲宗要完了。”
許久許久以後,鞏興朝忽然說道。
時故呆了一下,想要開口,卻發現面前的老人閉上了眼。
他好像是在對時故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因果循環,輪回報應,欠下的債,種下的因……”
“早晚……早晚……”
時故聽得雲裏霧裏。
鞏興朝卻不再多說了,微微睜眼,拍了拍他的手,聲音慈祥溫和:“回去吧。”
說完,他再次斂目。
時故:“……?”
時故有些不解。
既然來的目的是讓他離開,又為什麽要讓他來呢?
抿了抿嘴,時故只覺一頭霧水,卻也并沒有多問,乖乖地“哦”了一聲,起身離開。
而在他走後,鞏興朝卻忽然動了。
那只方才拍過時故的手掌微微一翻,凝出一道似有若無的,半透明的白色氣體,随後,老人顫抖地将其投入到了那巨大的羅盤之中。
“咯吱咯吱”的羅盤運轉聲響起,而天邊,漫天繁星不知何時換了排序,點點星光彙聚,映入羅盤之上,如夢似幻,照亮了鞏興朝那雙渾濁的眼睛。
老人雙手結印,方才還顫抖無比的手此刻快得眼花缭亂,而一炷香後,他終于停止了動作,也終于,蔔完了方才沒算完的卦。
但與此同時,鞏興朝整個人卻更加佝偻起來。
這一刻的他,看上去像是帶上了死氣。
“生而……大乘……”
鞏興朝艱難張口,每一字每一頓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甚至于讓人感覺,他下一刻就會猝死過去。
“長老!”一聲驚呼,卻是那老随從餘邯匆匆趕來。
餘邯緊緊攙扶着鞏興朝的身體,但饒是如此,老人還是不斷地往下滑去。
“絕處……逢生……!”
死死抓着餘邯的手臂,鞏興朝蒼老的眼睛微微睜大。
見狀,餘邯吓得臉色大變,連忙掏出了懷中珍貴無比的續命神丹。
神丹下去,鞏興朝這才稍稍恢複了一點,卻無可避免地更顯老态。
鞏興朝望向了時故方才離開的方向。
是你嗎……
那個滄雲宗,最後的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