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離開第二峰以後, 時故并沒有回十六峰,而是轉身,去了一個小山頭。
這處山頭位于滄雲宗外圍,極為偏僻, 常常十天半個月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可現下, 卻有一個人在那裏靜靜站立, 看樣子是等候多時。
察覺到時故的靠近, 那人連忙轉身, 朝時故行了一個晚輩禮:“時長老。”
時故微微點了點頭,好奇地看向面前之人。
卻見這人一身青色的內門弟子服飾,動作端正,一板一眼, 滿頭長發一絲不茍地梳在頭頂,連發冠都比別人端正一些,偏偏臉上帶着淤青,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 這讓他看上去有些別扭和滑稽。
“你怎麽了?”時故疑惑地問。
聞言,清原臉上露出了苦笑。
“清原無能, 此次去青和宗也沒能保護好師弟們,就……被師父責罰了。”
時故了然。
清原的師父是袁策。
難怪被揍得那麽慘。
“話說回來, 時長老此次約見弟子, 可是有什麽要事?”
清原說着, 露出了一個帶着些許疑惑的眼神。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還需要在私下單獨碰面?
時故頓了頓。
随後, 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張紙, 遞給了清原。
“想請您……幫我配個藥。”
清原一愣。
紙上……是一個藥方。
他心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別的弟子或許不知, 但那日時故病情發作伊始,喃喃着要吃藥之際,清原卻是一直都在的。
也因此,他十分确信,時故一定是身體上出現了什麽問題。
可這種事情,時故不說,他也不敢過問。
說老實話,其實經歷了青和宗突襲一事過後,清原也曾思索了許久,自己過去對時故的态度。
而最終的結論是:盡管沒有刻意欺壓,但也絕對算不上良好。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時故會找他幫忙。
衆所周知,越是厲害的前輩高人,越是對自己的弱點諱莫如深。
甚至于但凡是個心性狠辣一點的,清原覺得時故就是殺了他滅口都算不上過分。
這不僅僅是一種求助,也是一種信賴。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藥方,又認認真真地沖時故行了一禮,誠懇道:“時長老放心,清原定然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聽到“信任”二字時,時故的眸子微微一動,看了清原一眼。
但很快,他又垂了下去,表面看不出任何情緒。
而清原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背後脖頸,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印記。
那是一個極為小巧的印記,落在頸側與後肩的連接之處,十分隐蔽。
若是有其他人在此,定能認出,那是前段時日傳道堂上統一授課之時,九長老徐善閑來無事教過的一個偏門術法,緘言咒。
不過一般而言,這個咒法只有在面對凡人之時才能起到些許效用,用到修士身上,根本就落不下任何痕跡。
可清原後頸上的這個,卻極黑、極深。
……
告別了自我感動的清原,時故依舊沒有回十六峰,而是去了進事峰。
進事峰是各峰弟子集體授課之地,也是接取日常任務和領取生活所需的地方。
說來慚愧,時故此趟前來,是來……領長老月俸的。
過去的時故終日呆在山上,除了吃以外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花銷,可現下不同。
他總不能讓清原自己掏錢給他配藥。
進事峰今日人不多,時故繞了許久,終于找到了負責發放月俸所在,還算順利的領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月俸。
只是在領的過程中,接收到了無數詭異的眼神。
于是時隔一月,時故再一次聽到了那熟悉的竊竊私語。
“見了鬼了,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遇到領月俸的長老。”
“別的長老不好說,時長老嘛,正常。”
“可不是嘛,畢竟他沒有自己的資産。”
将領到的月俸裝入乾坤袋,時故沒有理會那些人的說三道四,而是在袋子上輕輕拍了拍。
——這個乾坤袋是郁詹之前給他的,純白色帶金邊,很漂亮,時故很喜歡。
“哎?你們聽說了沒?今年的宗派大比改了規則,長老也要參加。”
“還有這事?!真的假的?”
“那時長老豈不是……”
一衆或幸災樂禍,或眼帶質疑的目光在時故身上掃來掃去。
“樂啥啊,這不明擺着給咱們滄雲宗丢人嗎?”
“操,忘了這一茬。”
時故也有些驚訝。
他只知道弟子需要上臺比試,但是沒有人告訴過他長老也要。
思索片刻,時故決定一會回了十六峰,找範宏胤問一問。
很快,十六峰就到了。
出乎時故的預料,沒等他找到範宏胤,消息就自己先跑了過來。
看着手上一個弟子送來的,材質考究外表精致的參賽手冊,時故默默無語。
長老居然是強制參賽……
抿了抿嘴,他覺得有些頭疼。
但頭疼歸頭疼,時故還是在有樹蔭的地方找了塊光滑的石頭,盤腿坐下,靜靜地看了起來。
正午的太陽總是毒辣而又強烈,時故坐着的位置卻是微風陣陣,舒适安逸。
不知為何,對于文字一類的東西時故總是不太敏感,看着看着,就覺得眼前模糊,困意不止。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差點睡着過後,時故伸了個小小的懶腰,勉強恢複了一點精神,這才托着腮,強逼着自己将手中手冊的規則看了下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遠處的竹屋,也有個人坐在窗旁,單手撐臉,遠遠凝視。
宗派大比,是九晟墟數百年來最受矚目的活動之一,每四年舉辦一次,舉辦地點由四大宗門輪流擔任,凡隸屬于四大宗門極其附屬門派的修士皆可參與,同時也是各門各派的天才弟子們嶄露頭角的最佳時期。
本次的宗派大比共分為三大輪,每一大輪都有不同的比試方式,持續時間為每輪十天,共計一月。
其中,每一輪成績優異者不僅可以獲得豐厚的獎品,更是可以獲得前往九晟天尊座下潛修半月的機會,堪稱無上榮光。
三輪大比中,第一大輪是由所有的參賽修士随機分組,抽號選擇對手,逐輪競争,逐輪淘汰,是歷年宗派大比中最激烈、最常見、也最受關注的部分。
第二大輪,則是按年齡分組,分有五十歲以內,一百歲以內,兩百歲以內,三百歲以內,五百歲以內五個分組,分別進行比試,以便選拔出最優秀的天才弟子。
第三大輪,則是按修士屬性劃分,例如劍修組、刀修組、器修住、陣修組、藥修組等等等等。
這裏面,宗門長老強制性參加的,便是第二大輪,按年齡參賽。
想法是個很好的想法,畢竟一般到了兩百歲以上,就很少能有弟子,之所以加上這麽一條,其實是為了讓衆弟子們看到長老們的實力,激勵衆人修行。
當然,強制參加的長老裏,不包括五百歲以上的年邁長老以及掌門和太上長老。
時故看着手中文字,陷入了沉思。
……
滄雲宗肉眼可見地熱鬧起來。
原因無他,三日之後,便是宗派大比開啓的日子。
往日略顯空蕩的各個山峰此刻多了許多從滄雲宗附屬宗門趕來的長老弟子,氣氛異常熱鬧的同時,也大大增加了衆人心理上的壓力,紛紛開始緊張地進行加強修煉,而各峰的演武臺上,也擠滿了各種上場比試、熟悉場地的弟子。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氣,不僅僅是為了想給自己争取一個好的名次,也是因為,今年的宗派大比,對滄雲宗而言極為重要。
六年前,青和宗先後挖走了滄雲宗第三峰太上長老葉旬和第五峰長老翟斌,不僅使得滄雲宗從九晟墟第二宗門一路掉到了第四,也直接導致了滄雲宗優秀弟子的大量流失。
也因此,四年前那屆宗派大比,滄雲宗輸得極為慘烈,甚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其餘各宗的笑柄。
而這一次,無疑是他們争回一口氣的最佳時期。
而就在所有人都緊張操練之時,時故卻悠閑地和郁詹呆在十六峰,有一搭沒一搭地學習着簡單的術法。
其實按理來說,十六峰也應當被征用作為大比的場地之一,只可惜這裏實在荒蕪,連個像樣的演武場都沒有,最終也就不了了之。
不征用也好,時故和郁詹都樂得清閑,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由于滄雲宗近期外來人數的增加,向來荒無人煙的十六峰附近也出現了些許人影,看着多多少少有那麽一點礙眼。
好在,這些人一般不會到山上來,也就影響不到二人。
不過,郁詹最近有些煩躁。
時故也要上臺比試的事情,他是昨日才聽範宏胤說的,說的時候添油加醋,将時故可能遭遇的下場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說得那叫一個下場凄慘,慘絕人寰,慘到郁詹終于忍不住,賞了範宏胤一通連踢帶踹,才憤怒地将其趕出了自己的竹屋。
盡管心裏清楚範宏胤的這番胡說八道是調侃的意味居多,但郁詹也不得不承認,他成功地影響到了自己的心情。
于是原本對這次比試毫無想法甚至都有點懶得參加的郁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規則,越看,他就越是眉頭緊皺。
時故已經二百一十歲了。
郁詹想。
二百一,那便意味着他要同兩百到三百這一區間的人比試。
而這個區間裏的人有誰?
光郁詹知道的,就有四長老袁策,六長老裴子默,還有九長老徐善。
這差距,就是拍馬都不可能追得上去。
可饒是如此,到了今晨起床之時,郁詹還是忍不住,将時故拎了過來,半強迫地教授了他幾個基礎的術法。
時故對此倒是并不抗拒,甚至學得還挺積極,嘴裏不斷吃着果脯的同時,把一招簡單的引水決掐得風生水起,将十六峰上的花花草草裏裏外外澆了個遍。
郁詹看着他勤勤懇懇的模樣,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你別怕。”別別扭扭的聲音忽然自上方響起,時故疑惑地擡起頭,卻看到郁詹一臉的糾結。
這人大概是打小就沒說過幾句安慰人的話,因此偶爾說起來也是怪異得可以,看也不看時故一眼,只直直盯着遠處石塊,仿佛能瞪出一朵花出來。
“實在打不過,你就直接認輸,總之我會在臺下看着,不會讓你有事的。”
時故掐訣的手停住了。
身前的小草輕輕晃動,似乎是不明白方才還持續不停的水源為何忽然消失不見,時故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郁詹身上,一轉不轉。
也許郁詹自己并不能看見,但從時故這個角度,一切都清清楚楚。
他分明看到,郁詹頸後,不知為何泛起了些許局促的微紅。
時故忽然覺得很難過。
那是嘴裏甜甜的果脯,也抑制不了的難過。
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聽到過類似安慰的話了。
可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樣……
時故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了絲絲對他來說十分陌生的、酸澀的情緒。
他不是小白羊。
時故心想。
他是精神病……
幾朵白雲遮住陽光,時故肉眼可見地低落起來。
他這一低落不要緊,郁詹卻以為是自己的安慰适得其反,反而吓住了時故。
郁詹眉頭一皺。
猶豫又猶豫,思量再思量。
最終,郁詹将手放在了時故頭頂。
然後輕輕地、帶着安撫性地,揉了揉。
時故轉頭望他。
郁詹不自在地望天。
風吹起了二人的發絲,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
時故忽然又覺得,也不是那麽難過了。
于是他抿了抿嘴,在郁詹掌心試探性地輕蹭。
毛發軟軟的,很細很柔,像一只愛撒嬌的小獸。
郁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變柔了。
可惜,柔軟的夏日,總有某個人,某件事,不合時宜。
“主——子——!”
一聲大喝自遠處傳來,吓得本就心猿意馬的郁詹猛一哆嗦,手忙腳亂地将手掌自時故的頭頂縮了回來,瞪向範宏胤的眼裏滿是怒意。
“咦?你咋了?眼睛瞪得那麽大。”見狀,範宏胤捂着胸,滿臉的驚恐。
“你最好祈禱,自己是真的有事找我。”
說這句話時,郁詹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冷無比。
“啊,那什麽。”範宏胤一臉莫名,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又做錯了事情,遙遙指向滄雲宗山門的方向,道,“剛剛有個弟子來報,說滄雲宗八長老百年歷練歸來,讓所有人都出去迎接。”
聞言,郁詹立即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沒辦法。”範宏胤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大門派嘛,就喜歡搞這些形式上的東西。”
冷冷地哼了一聲,郁詹轉身,最終還是向山下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越想越氣,到底是沒有忍住,将範宏胤抓過來狠狠揍了一頓。
範宏胤:“……”
他又怎麽惹到這位祖宗了?
帶着這樣的疑惑,範宏胤痛苦地捂着剛被踢過的屁股,轉頭看向了一旁的時故。
時故聞言,幽幽轉頭,盯了他一會。
不知為何,範宏胤覺得毛骨悚然的。
嘿,邪了門了。
他撓了撓頭,想了半天,沒想通。
……
一路無話,三人一同來到了滄雲宗的山門。
此時此刻,山門處已經圍了不少人了,乍一看全都是人頭,讓人想割。
時故一愣,連忙将自己這莫名其妙的想法抛出了腦海,并接着吃果脯的功夫,悄悄往自己嘴裏塞了半片白色的藥片。
看來得催一催清原,讓他快點找人将藥配出來。
時故有些發愁。
他身上的藥最多也就能撐個半月左右,這還是建立在他将一片藥掰成了兩半的情況下。
“哎哎,我聽說啊,八長老走的時候還是元嬰初期,這才百年的功法,就已經突破到了出竅境界!”
竊竊私語的弟子,打斷了時故的思路。
“這麽厲害?怎麽我從來沒見過這位長老?”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八長老在百年前就出門游歷去了,別說你,在場的絕大多數弟子,都沒有見過他的真人。”
類似的對話數不勝數,看樣子衆人對這位八長老都是十分好奇。
時故和郁詹對于這位即将出現的長老倒是并不感冒,只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走個過場。
其實按照常理而言,時故應當像其餘長老那樣,站在最前方才是,不過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就算是站在前面,也只會白白遭人反感,并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于是他選擇同郁詹一起躲在了角落裏。
名聲不好的好處在這個時候凸顯出來,至少在旁的位置都被擠得人山人海之時,時故一行人的周圍卻是空曠無比。
很快,天邊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是個身形高大健壯的男人,五官堅毅,面如刀削,膚色雖然有些黝黑,但是配上那硬朗中帶着些狂野的相貌,竟還莫名的挺有味道,有種成熟男人的陽剛與俊毅。
只是不知為何,時故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袁策一早就在山門處等着,時不時還探頭張望,似乎非常期待這個人的歸來,只是迫于長老的面子,不能表示得太多明顯。
可到了此人出現的一刻,什麽長老的面子都讓他通通扔到了一邊,袁策幾乎是立刻就迎了上去,甚至等不及男人落地,就狠狠同男人抱在了一起。
“小恒!”
袁策的聲音帶着久別重逢的喜悅。
半空中,兩個異常健壯男人抱在了一起。
顧不上辣不辣眼,時故先在腦子裏将信息過了一遍。
小恒……
袁……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