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谷雨之後十來日,……
谷雨之後十來日,總不到立夏時候,遵義縣城‘崇仁坊’東邊最裏面的一條巷子,馬匹、毛驢、小車兒等,從兩扇黑漆大門口,一直往外延伸,停到了巷子中間。
楊小乙看面相四五十歲,正是富有經驗,而又不至于精力不濟的年紀。他是楊段家的大管事,今日站在家門首是為了打點家中小娘子去成都探親的事。
從播州去成都,一路上雖有地方為了行商修的大路,但如今到底是四方割據的年月,比不上正兒八經的官道,真正是能過路就行——有些地方是還是頗為險峻的山路,只能由馬隊、驢隊通行,不能過車呢!
也因此,楊小乙安排的多是馬、驢做役畜,行李也大多直接裝載在驢馬的背上。車隊中有的兩輛單馬拉小車,主要是應急用的!出門的是家中小娘子,誰知道路上會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
同去的人除了娘子的婢女,還有十來個奴仆,這些人要看牲口、要駕車、要壯聲勢——主要也就是壯聲勢,真正的護衛工作輪不到他們來。
楊段和周氏不可能讓小女兒一個人出門,所以托付了一位常常在成都、遵義之間跑商的族人。這年頭外出跑商,都是全副武裝的,請人家捎帶個去成都探親的侄女兒,事情并不難,而楊宜君的安全也得到了保證。
這也是為什麽谷雨那日信就到了,楊宜君卻等了十餘日才能出發動身。
族人的商隊會在北城門外等着,家裏這邊仆人們也準備停當了。不一會兒,楊宜君一家人從門首走了出來,楊段與小兒子站在靠後的位置不動,周氏則站在臺階前,拉着小女兒的手,道:“嬌嬌,這一路要聽你叔父的話,不要任性...你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只是從小大家都心愛你,你順風順水慣了,便在為人處世上差了些。”
“平日在家也就罷了,只是出門在外得小心。”
絮絮叨叨好一會兒,這才放楊宜君上馬——不只是楊宜君騎馬,帶去的平兒和晴雯也是騎馬。本來該帶紫鵑去的,就是因為她不會騎馬,路上怕有麻煩,這才沒帶她!
一主二婢都戴了帷帽,為了方便還穿了圓領袍服。這是一種男裝,不過女子也可以穿。
看着女兒離開,周氏忍不住與楊段道:“都是你,自小太由着嬌嬌了!若不是你将她充男兒教養,還讓她去書院讀書,她的心哪裏會那樣大?”
楊段嘆息道:“夫人啊!你要講道理,當初嬌嬌要去書院讀書,我說要考慮考慮。是夫人你受不住嬌嬌歪纏,幫着她說話,這才定下來的。”
周氏從小也是和家中兄弟們一起讀書的,所以當時并不覺得女兒想要去書院讀書有什麽不對。眼下如此說話,也只不過是‘玩砸了’之後分鍋而已——也不是周氏覺得小女兒有什麽問題,事實上有個漂亮聰明的小女兒她可驕傲了,平常人說起來她都是擡着下巴的。
她只是擔心女兒如此‘不合時宜’,不肯去‘和光同塵’,将來會吃苦。
而就在家中父母、小弟的擔心中,楊宜君随着族叔一路往成都而去。這一路确實辛苦,山路難行只是一方面,路上的種種不方便更磨人!有幾次甚至得露宿荒郊——這種時候,那兩輛小車就派上用場了,楊宜君和平兒、晴雯三個女孩子還可以睡在車裏。
過去楊宜君也曾去過成都,但那已經是數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她才十來歲。而且當時排場很大,他們一家跟着伯父播州候行動,繞了遠路,同時也就避開了許多山路,這就使得她上次的遠行最多的記憶是在車裏、母親的懷抱裏受馬車的颠簸。
別的都記不起來了。
這次行路,雖然辛苦,但楊宜君卻出奇地喜歡。這一路她真正不再像平常一樣過着內宅小娘子的生活了,見識了過去沒見識過的人情世故,也經歷了精神和身體上的鍛煉。對她來說,辛苦不讓她畏懼,她只歡喜于自己的有所得。
她不怕苦,只怕自己成為一個無知的人。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總是如饑似渴地想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事。這有她天生性格原因,也有雙胞胎哥哥留下來的那些影視劇替她打開了眼界的原因。
楊宜君一路跟着商隊,過珍州、泸州、富世、公井...直到眉山,終于接近成都。
這一路人困馬乏,但商隊還是在眉山停留了兩天。眉山此時也是相當繁榮的,和成都一樣紡織業發達、有完備的水陸碼頭,是本地重要的商道樞紐,而且更比成都多一種風流。商隊在這裏停留,也是為了賣一些播州貨。等到之後回程的時候,也會在眉山采辦一些商品。
除了成都有而眉山無的商品,商隊大多是願意在眉山采買貨物的,這裏的物價怎麽也比成都便宜一些...很多號稱是錦官城所出的絲織品,其實都是從眉山購入的。
商隊在眉山停留的時候,楊宜君也借機在眉山逛了逛,自覺漲了些見識,絲毫不覺得耽誤功夫。
兩日之後,商隊重新出發,這時離成都就近了。更關鍵的是,從眉山到成都可以走水路...之前路段,其實也有許多水道,只是黔蜀之間多山,就算有河道也是十分湍急的那種,除了某些特定河道,根本不利于通行。
但眉山不同,鼎鼎有名的都江堰從秦國起,再歷經後世多次休整完善,在蜀中平原上打通了水路交通,而都江堰最南邊的點就是眉山——灌溉了天府之國的水利工程,不只有利于農事,也有利于商業呢。
這年頭,坐船出行就是最舒服的了,或許有暈船的,但受不得晃蕩的人去騎馬坐車恐怕會更辛苦。
走水路是很快的,商隊搭乘的兩只大船很快就進入了成都府...當然,成都府和成都城是兩個概念。
無論陸路水路,經商都避不開‘收稅’,而且會重複收好多次...這種事太平盛世避免不了,各方割據的如今就更不要提了。不只是官家人會在關口收稅,一些地方豪強也設卡攔路索要過路費呢。
好在成都府算是‘天子腳下’,有太多人眼睛盯着了,就算有人亂來,也有個限度。所以一路過關給錢并不很過分,楊宜君那個族叔也一一照章辦事——這一點楊宜君看得分明,心裏也很敬佩。
她自問現在的自己是做不到那樣的,主要還是她從小沒真正吃過苦,嘗過處處受制、必須求人的滋味兒。像這樣處處伏低做小,各種合理的、不合理的敲詐都盡力周旋,周旋不過就盡量滿足,中間一點兒纰漏也沒有...她想想就知道自己拉不下臉那樣。
她大概是那種被人威逼之後,會拿兩把刀,一把架對方脖子上,一把架自己脖子上的那種人——你不讓我好過,我也就不讓你好過,就算你權勢滔天,我們也可以一起死!
意外發生在馬上要到成都城的時候,楊宜君所在的船迎面過來一艘打着官軍旗幟的大船。本着民不與官鬥的原則,船主早早就讓水手合力将船往一邊靠去,讓官船先過了。然而那官船卻像是故意的一樣,偏往他們這艘船船頭撞。
最後倒是沒有發生大事故,只不過相撞的兩船船首都有一些刮痕。楊宜君原本就在甲板上,見到這一幕腦海裏只浮現了兩個字——碰瓷!
衆人高呼的‘撞船啦’聲裏,商船走不脫了,商船被官船逼住,兩邊搭起了橋板。有兩個軍官打扮的人,帶着一隊兵士上了商船的甲板。故意板着一張面孔,喝罵道:“船主在何處,還不滾過來!民船沖撞水軍的軍船,該當何罪?”
“損了軍船是一回事,只當賠付就是了!可誤了軍事,那就是殺頭的罪過!”
“或者,爾等賤民是故意為之,要造反?”
這樣的大帽子扣下來,船主已經臉色煞白。他如何不知道這是這些水軍士兵在碰瓷——軍中除了那些将軍,小軍官們日子都不好過,更別提以下的兵士了。所以平日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有各的撈頭。
水軍的軍船開出去和商船碰瓷,是常見操作。只不過船主沒有想到,離成都城這麽近的地方也有人敢這麽做。
畢竟成都城是蜀地精華所在,哪怕是一艘商船,也說不準裏頭帶了哪家勳貴的貨,又或者主事之人背後有沒有個大靠山。這樣‘莽莽撞撞’做事,說不準就踢到鐵板了。
族叔見有這樣的事,立刻讓仆人帶着楊宜君回艙房,自己則是上前理論...雖說船是船主的,但船上的貨可是他的。誰知道這碰瓷,或者說是敲詐勒索什麽時候會到自己身上!他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然而動作還是遲了,一個軍官眼睛四處亂睃,一下看到了戴着帷帽的楊宜君,以及楊宜君身邊的平兒、晴雯。先不說有沒有看清楊宜君,只晴雯就是一個美人胚子!
“站住!事情尚未了結,如何可以随意走動!”那軍官叫住了楊宜君一行,首先看向了晴雯:“你這小娘子,與這造反的船主是一夥兒的,來人,先把她們綁起來,押回去問話!”
說着還伸手往晴雯身上去。
‘噌’地一聲,楊宜君随身攜帶的短刀被拔了出來,直接抵在了身前:“瞎了你的眼了,也敢來冒犯播州楊氏的女眷!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