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娘子,辰初了……

“娘子,辰初了,十八娘怕是快來了!”紫鵑過來提醒。

秋高氣爽,正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時節之一,晨風習習中,早晨的陽光穿過書房的支摘窗,灑在大書案上,十分明亮。

書房是宜君最用心的地方,這裏的每一樣用具都是她親自安排的。粉牆黑石地,兩架大書櫥落地,書櫥裏磊着滿滿的書籍。一架榻在旁,榻背後是三面圍屏,只是不像如今圍屏上常繪以山水,而是素白為面,黑檀做骨,清雅新麗。

另外,還有大書案——一日之計在于晨,楊宜君正伏案做每日的早課。這大書案十分寬闊,上設了一爐香,此時香是隔着雲母炙熱的,所以不見煙氣,只能聞到幽幽香氣。

大書案上此時除了筆墨紙硯等文具外,還有十幾卷書籍,如《爾雅》、《詩诂訓傳》、《說文解字》、《方言》,其中不少是攤開來的。而楊宜君,則是鋪紙下筆,斟酌文字,比起平常寫詩作詞可為難多了。

楊宜君這是在‘作書’呢...其實說‘作書’也不準确,她只不過是常常寫一些訓诂學的文章給《大公報》投稿罷了。如今文章多了,已經可以集結成書了。此時出版業還不算發達,不是說寫的文章多了都可以出書,如果不夠水平就出書的話,旁人都是要笑話的!

楊宜君在訓诂學上還挺有研究,一方面是她博覽群書,基本功挺好。另一方面是她看了一些關于歷代古文字的紀錄片,這些東西雖然不能直接幫助她訓诂,但卻開闊了眼界,還給了她很多思路呢!

相比起揮筆而就的詩詞,寫這種訓诂學文章對于楊宜君來說難度還比較大...這雖然也講究天賦,但更多還是看積累。如果不能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做學問,這上面是不會有所得的。

她現在所寫的文章,說到底也只是在辨析‘赤子’一詞的來歷而已。此前有前輩提出‘赤子’之‘赤’從‘尺’,赤子就是一尺之子,即是初生的嬰孩——楊宜君并不贊同這個,‘赤’從‘尺’最早的佐證是漢《西岳石闕碑》,而出現‘赤子’一詞的文章,在前秦時是很多的。

再者,‘一尺’的實際長度雖然歷朝都有不同,但無論是先秦,還是秦漢,都差初生嬰兒太遠了!

楊宜君認為,‘赤子’之‘赤’,應該是赤色的引申義!赤色是至明至亮之色,引申便有洞然昭若的意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曰‘赤’,而初生嬰孩全身□□,便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紫鵑來提醒的時候,楊宜君這篇文章已經寫的差不多了。聽她說話,只道:“莫急,片刻就得了,再等等。”

好容易擱筆,伺候筆墨的晴雯便替楊宜君收拾寫好的文章、清洗毛筆、歸整書卷。而另一邊紫鵑抱來出門穿的衣裳,搭在小榻一邊,請紅妃去換。

“娘子總是這般,學問上比男子還要用心...別家的小娘子,多是貪玩兒的,便是不貪玩兒,也多做女紅針指。”紫鵑倒沒有說楊宜君這樣做不對,主要是知道宜君的脾氣,她身邊的人都不會說那種話。

“奴婢也識得幾個字,娘子寫的這些字都是認得的,可合在一起,就不知娘子是何意了。這就是娘子過去所說的佶、佶屈聱牙吧?也只有娘子這般喜愛故紙堆的,才弄得明白了。”

“這可不是喜愛。”宜君點了一句,卻沒有多說。訓诂學,甚至大而化之地說,許多世人高看的學問,楊宜君這裏都是平平。她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只不過不讨厭罷了。

她之所以花了心思在那些事上,一則是她擅長,對于自己擅長的事,人都會願意花些精力,然後享受成就感的。二則,這也和宜君的目的有關...她到底生活在這個世界,她看得平平,可有的人很看重呢!

她若只是寫些詩詞,寫的再好,在一些人眼裏也只是小女兒游戲,難登大雅之堂。

楊宜君想要別人認可自己,想要自己說的話有人聽,想要‘實現自身價值’,這就需要敲門磚。在她真正能做什麽之前,她得按照現有的‘規則’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在《大公報》上也陸陸續續發表了不少文章了,其中多和訓诂學有關,兼有詩詞——因為這些不太容易觸碰到‘大丈夫’們敏感的神經,不然她直接縱論天下大事的話,恐怕無論說什麽,人都只當是她胡言亂語了。

而訓诂學又是不可否認的正經學問,這上面得到認可的話,也算是進入主流了。

最近她正攢稿子,打算多寫幾篇訓诂相關的文章,連帶着過去那些,然後總編成一部《正義雜說》。

因為這個原因,她最近出門的次數銳減,連謝嬷嬷都有些擔心她了——長輩就是這樣,孩子太活潑了,會覺得調皮,想要拘着些。可要是往常在家呆不住的孩子一下再不出門了,也會心裏憂慮。

所以,城中大戶人家娘子們組織馬球會,宜君這邊答應了去,紫鵑這些人倒是比平常還積極些,只催着她早去。

堂妹楊薔和楊宜君約好了結伴去馬球會,宜君這邊将将換了适宜出門打馬球的着裝,楊薔後腳就來了。兩姐妹都騎了馬,一路打馬去了城外的一個馬球場——其實城內也有馬球場,但城外的話,可以玩兒的更盡興。

楊宜君就是那種走到哪裏都會成為人群焦點的人,她來了之後,不管喜不喜歡她,很多人都和她打招呼說話。另一些不打招呼的人,也會下意識看她...她人就在那裏,其他人就是覺得沒法不看她。

這樣堂皇的姿态,讓被衆人擁簇的楊麗華一下黑了臉。

宜君今天梳了利索的單髻、戴了透額羅,發髻上不用簪環,只有紅色繡帶與發針等绾發。身上則穿了一件缥色圓領男裝袍子,行走間看得見雪白的褲腿,以及腳上那雙鹿皮小靴。英姿飒爽,一些不待見宜君的人也偷看她扮相,想着回去學一樣的。

宜君這時就站在馬球場場邊,一邊伸手叫婢女綁緊袖口,一邊與楊薔說話。

今日打馬球,楊薔和大多數小娘子一樣,就是個看客。楊宜君則不同,她的馬球技藝不讓男子,這種場合她要麽不來,來了就是要出場的。

打馬球的規矩,兩隊對抗,一隊一般為五人到十人,今天這一場便是一邊七人。

在開場前,楊麗華心念一動,在幾個‘跟班’耳邊耳語了一回。這幾個跟班臉色微變,顯然是一件難事,但因為習慣聽從楊麗華的關系,無一人說‘不’。于是,又過了一會兒,她們在場中巡睃了一回,散開來,各自與一兩個相熟的女孩子耳語去了。

楊宜君對此一無所知,今次的馬球賽對于她來說就是一場沒什麽難度的游戲而已。等到比賽開始,她便與其他球手一起争将那顆彩繪七寶球,球杖十分利落。

馬球是一種很有技術難度的體育活動,在高速的移動中,要控制住一顆小小的實心球——對于很多人來說,光是做到和馬兒配合默契就很難了,更別提進一步在馬上持杖打球!

而楊宜君向來是個中好手,在一衆圍觀的小娘子的驚呼中,她截住了那只彩繪七寶球,俯下身子,同時又仰起臉來觀察四周。她确定自己在密集的人馬中看到了一條通往球門的走道,機會轉瞬即逝,她果斷出手擊球!

‘球驚杖奮合且離,紅牛纓绂黃金羁。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拳頭大小的彩繪七寶球‘砰’的一聲,打的很正,正好穿過了那縫隙般的通道,進入球門,落到球網中!

楊宜君先聲奪人,這一球進的漂亮極了!馬球場旁看球的小娘子,哪怕不是支持楊宜君她們這一隊的,也忍不住歡呼起來。

競技比賽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場中的楊宜君也忍不住興奮起來,還振奮地揚了揚手中的球杖。

到這個時候,楊宜君都還挺快活的,但很快,在之後的球賽中她感覺到了不對勁——打馬球是一項很危險的游戲,因為在高速運動中要注意控制身下的馬兒,還要注意不要與別人相撞。

打馬球時,馬尾巴都要編成小辮兒,然後打結成一團,再不然還要剪掉,就是防止激烈的比賽中,球手之間貼身防守時馬尾巴糾纏到一起,然後釀成事故...由此可知,打馬球是真的危險。

因為這個緣故,打馬球時楊宜君總是格外警醒!此時,警醒的她就注意到了,她遇到的夾擊、沖撞、緊逼是非正常的。往常類似的馬球賽根本沒有這樣,而且很多沖撞本身就不是那麽自然!

楊宜君是一個果斷的人,雖然還不能十成十确定情況,但已經決定提前退出比賽了。但在她示意之前,又有兩人兩馬靠了過來,這次她沒能很好躲過,失去了平衡!

而就是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楊宜君依舊保持了相當程度的冷靜!與此同時,她一面回憶自己在紀錄片中看到的,遇到綁匪時跳車的要點,一面盡可能保持頭腦清醒——她得在避免摔傷的同時,躲開馬踏。

一點兒技巧,一點兒冷靜,再加上一點兒運氣,楊宜君最後的情況比她原本預想的還好...大概是草地足夠柔軟的關系,她連擦傷都很輕,跌下馬後她迅速地卸力,然後就着原本看準了的無人無馬的方向就地一滾。

直到接近場邊了她才停下來,然後一下躍起,跑到了場外。

這個時候,她連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冷靜,她抓住最後一點兒時間,掃了球場上衆人一眼——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很多人還沒來得及收起下意識的反應。所以楊宜君看到了一些人的驚訝,一些人的心虛,以及靠邊位置上楊麗華先是驚喜,然後失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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