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思如電轉,楊……
心思如電轉,楊宜君很快明白了什麽。她又不是吃啞巴虧的人,站定之後立刻冷笑了一聲,幾步跨到楊麗華馬身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拉住了楊麗華坐騎的缰繩,翻身上馬,坐到了楊麗華身後——楊宜君的騎術可比楊麗華好多了,一夾馬腹,便反客為主地縱起馬來。
楊宜君從小與郎君們一起練習武技,即使是花架子居多,那力氣、技巧也是有用的,一下就把身前的楊麗華控制住了。馬匹在奔跑中,其他人也很難插上手,只能眼睜睜看着楊宜君一只手拉缰繩,一只手剪住楊麗華的雙手,将她半個身子往一邊按去,架在了半空,随時都可能翻下馬去。
這樣的危險中,楊麗華這樣平時只是小打小鬧的小娘子哪裏經得起這些,只覺得楊宜君要殺了自己,一時之間又哭又叫,臉色蒼白。
“楊宜君!楊宜君!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
楊宜君剪住她手的力氣很大,仿佛是浸了水的麻繩,又硬又重!任她怎麽掙紮,都掙脫不開。
楊麗華的叫喊楊宜君聽在耳朵裏,卻不能叫楊宜君動搖一分,她就這樣一言不發,仿佛一座冰山一般,一直按着楊麗華。速度越來越快,按壓的越來越用力,楊麗華覺得腰腿越來越酸,自己随時要墜下馬去了!
就在這時,楊宜君猛然勒住了馬,然後自己跳下馬的同時,将楊麗華也掴下了馬。楊宜君的動作可稱不上體貼,再加上楊麗華剛剛驚慌失措,這一掴就将她掴倒了!
‘啪’‘啪’兩聲,在其他人趕來之前,楊宜君先狠狠掌掴了楊麗華,力氣用的很足,一點兒保留都沒有,楊麗華兩邊臉蛋立刻顯出鮮紅的掌印,微微腫了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其他人才趕過來。也許是因為其他人過來了,也許是楊麗華從驚慌失措中恢複了一點兒,意識到楊宜君做了什麽。她立刻大喊起來:“楊宜君,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我就是敢打你!”楊宜君不止這樣說,還立刻又上手扇了楊麗華兩巴掌。這個時候雖然有其他人聚攏過來,但大家也沒想到這個時候楊宜君還能動手,一時竟也沒阻攔住。
又是‘啪、啪’兩聲脆響,楊麗華的臉腫的更厲害了。
平日裏只要楊麗華不作的過分,楊宜君是懶得和她這樣的蠢人計較的!但這不代表她性格好,是任人欺負也不出聲的!事實上,她性格算不得好,信奉的也是‘以牙還牙’!
她剛剛是沒有出事,但只要她運氣差了那麽一點點,便是輕則殘疾,重則丢掉小命的結果!這種情況下,她能饒過楊麗華才是見鬼了!
“你憑什麽打我!你且等着...我回去上告叔叔嬸嬸——殘害姐妹,楊宜君你完了!便是叔叔嬸嬸護你,也是不能的。”楊麗華不只是要告狀,還有要鬧到族裏的意思。這種事情鬧大了,楊宜君不止要受懲罰,名聲也會完蛋!
這可不是‘脾氣壞’這種小事,而是真正的人品問題!不管心裏是怎麽想的,至少表面上大家都要和人品上有重大問題的人劃清界限。今後,無論是做什麽,包括婚姻嫁娶,楊宜君都會寸步難行。
“我殘害姐妹?”楊宜君聽後就笑了,一派輕松,一點兒沒有楊麗華想象中的驚恐後怕。
楊宜君躬下身,就這樣看着被她掴倒在地的楊麗華,眼睛因為憤怒而更加亮閃閃,笑容前所未有地秾麗。這種情況下,她的美貌比平時更有沖擊力,就像是紅花與白花,兩者當然都是美的,但紅花确實更能讓人一眼看到。
熱烈到了極點後,甚至會刺痛人的眼睛。
但這個時候,楊麗華是體會不到因美貌而目眩神迷的心情的,她能感受到的是壓迫感,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十五姐...你只管去上告,只是你若上告,我也會上告。殘害姐妹這事兒,我當不得的,我最多就是與十五姐你‘不和’,扯頭發、呼巴掌。雖說有失大家族的體統,但也就是祠堂罰跪就能了結的事。”
“十五姐你就不同了,聯合旁人一起在馬球場沖撞姐妹,逼人堕馬...若不是妹妹我還算靈巧,又運道實在好,此刻碎首折臂是輕,丢了一條小命才是真的冤呢!”
楊宜君話說的不緊不慢,語氣也十分柔和,聽不出恨意和憤怒,但就是讓楊麗華覺得脊背發涼,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你胡說!誰害你了,你有證據嗎?”楊麗華像是找回了理智,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喊了起來。
這确實是個問題,但楊宜君不怕這個。哪怕在極度憤怒中,楊宜君也保持着一寸鎮定,或者說,越憤怒越鎮定。
她沒有動搖,只是往周圍聚起來的人群掃了一眼,不出乎意料的是,有些人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事實就是,影視劇裏那些能殺人放火,并在殺人放火之後立刻沒事人一樣的,都是天賦異禀之人!
現實生活中,做下一點兒小惡還好,大惡卻是講究‘天賦’的!從來沒做過這類事情的人倉促上手,事情結束之後想要風過水無痕、心平如鏡?
或許有能做到的人吧,但那樣的人萬裏挑一!
至少,楊麗華的那些‘幫兇’,那些日常只做閨閣玩樂的大家小娘子,她們做不到,至少大多數做不到。
“凡是做事,必然有痕跡!你是有‘幫手’的,這就洩露了機密...這些姐妹們,有聽了你的話幫你的,自然也有覺得這樣做太過分,方才一點兒動作都沒有的!分開來問一問,你說有沒有願意說出實情的?”
楊宜君知道‘囚徒困境’這個理論,世人不知,但在刑訊中這樣的手段其實一直都有...分開來問的話,不确定別人有沒有說,其他人也就不能随意‘說謊’了。這種情況下,很大可能會有人說出實情,特別是那些其實沒參與的人,她們不必冒着風險給楊麗華圓謊。
畢竟楊麗華也不是什麽好人,幫她的忙不會有什麽好處,有些人還樂得見她焦頭爛額呢!
也有很小可能,确實沒有人多嘴,只一口咬定沒這回事...但楊麗華敢賭這個可能性嗎?
楊宜君性情剛烈,就是要叫她付出代價,可她楊麗華卻是沒有那心性的。想到自己也要惹得一身騷,落得一個‘殘害姐妹’的名聲,她的軟弱一下就暴露出來了。
退一步說,就算楊麗華有自信讓那些知道她害了楊宜君的小娘子閉嘴,這事兒她在冷靜下來也不敢做了...楊宜君行事根本不講究‘适可而止’,也沒有分寸之說,誰叫她難受委屈,她是一定會報複的!
楊宜君也不是說一句話沒人聽的小可憐,真要咬死了她害了她,就算最後拿不出證據,無法裁定,這事情也會傳揚出去的。
楊宜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這個時候的她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派大家閨秀的矜持之色。輕聲道:“十五姐,你如何說呢?我想,就是姐妹們都順你的情,說你沒有害我的意思,我出事也只是意外...事情也無法輕易了結罷?”
“只要妹妹我咬定了不放,流言便不會停...到時候,族裏不會罰你,你的名聲也全完了。”楊宜君的聲音很輕,卻因為周圍其他人一言不發,被聽的清清楚楚。
這個時候的楊宜君在楊麗華眼裏,比‘地獄變相圖’裏的鬼怪還要駭人。
“流言殺人...紅口白牙,才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十五姐,你說是不是?”楊宜君笑意盈盈。
“這也是十五姐平日行事不講究的孽力回饋,說起來,十五姐做這樣的事,真不叫人懷疑呢。”如果楊麗華平時是一個心地善良、寬容大方的大家閨秀,突然這樣指證她,當然是沒用的。但觀楊麗華平日行事,她做這樣的事就給人一種‘不出所料’的感覺,所以流言一出,根本攔不住!
當然,這也和楊宜君平日積攢的‘名聲’有關...楊宜君非常傲慢,脾氣壞這一點更是衆口一詞。但是,即使是厭惡楊宜君的人也承認,她不會是構陷其他人的那種人。
“你、你、你,旁人也不定信你!”楊麗華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只是還沒有完全想清楚,此刻算是最後的掙紮。
“為什麽不信我?”楊宜君輕巧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派天真:“十五姐,你得知道,衆所周知,若是我要使壞,那定然是正面來的——就是真要使計策,也不會是這般蠢笨的,必然巧妙有理。”
“一飲一啄,自有前塵定下...如今十五姐知道這個道理了,平日行事可得講究一些,做個良善之人。積德行善必有餘慶,這話聽着迂腐,如今想來卻是大道理呢!”楊宜君‘諄諄教誨’,仿佛真是在勸說自己的好姐妹一樣。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
說完這句,楊宜君便轉身離開。圍成一圈的人紛紛往兩邊讓,真如神仙故事裏一顆避水珠分開汪洋一般。
楊宜君騎上‘飛霞’,頭也不回。
這件事之後,楊麗華果然一個字也不敢說,沒有往長輩那裏告狀,更談不上請出族規。楊宜君似乎大獲全勝了——然而,這并不能讓楊宜君覺得高興。
她更怠惰出門了,索性閉門不出,每日只在書本上用功。白天做學問,晚上看劇,充實又快樂。相比起和不是蠢、就是壞的人打交道,果然這樣要好得多——随着年紀增長,她發現自己對蠢壞之人的忍耐力越來越差了。
“如今見得秋涼,娘子何不出門走走?”紫鵑捧着柚子、梨、柿等幾樣果品進書房,勸說楊宜君。
楊宜君的書房有一張榻,這是一張矮屏黑漆壺門榻,圍屏上并無工筆山水,就是素白底色而已。榻上鋪了一張雪白氈毯,楊宜君就與晴雯相對而坐,中間擺着一張黑漆矮方桌,桌上有四個小瓷壇,具都敞着口。
楊宜君看了紫鵑一眼,道:“你來的正好,正欠缺這梨呢——晴雯,你去榨梨汁。”
一邊這樣說着,她從四個瓷壇裏取出等重的粉末混勻。這四個瓷壇裏裝的是香橙皮、荔枝殼、梨渣、甘蔗渣幹燥後磨成的粉末。楊宜君想了一個香方,要用這四樣極其低賤無用的原材料來合。
紫鵑放下托盤,從中拿了兩個梨,遞給晴雯一個,自己也留了一個。兩人拿小刀削皮、切塊,然後用白絹袋盛了,扔進小缽中,用小杵去碾碎壓榨。不一會兒得了半缽梨汁。
楊宜君将梨汁摻入配好的香粉中,和晴雯一起将這香粉搓成小丸。一邊做着這些小活兒,一邊才與紫鵑道:“出去做什麽?往日你們只盼着我大門不出,做個閨秀。如今我不出門了,你們又來羅唣?”
紫鵑還想說什麽,但看到宜君平靜的神色,又覺得自家娘子已經拿定主意了,自己再說什麽也不管用,便只能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而是出門去端了清水,又拿了胰子、布巾等物,預備着楊宜君要洗手。
等到楊宜君和晴雯搓完了香丸要洗手時,楊宜君看着窗外,忽然‘咦’了一聲:“下雨了。”
過了中秋以後再落秋雨,真就是一場雨、一層涼,楊宜君說話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屋外侵進來的寒氣。她如今還穿着比較輕薄的羅衣,耐不住寒涼,打了個寒噤。
楊宜君下了榻,趿拉着軟鞋,走到窗邊。書房的支摘窗外是兩尺寬的走廊,走廊外才見屋檐。眼下又不是夏日暴雨,那大風大雨的,所以并不用擔心外頭的風雨飄飛進來,楊宜君便安心臨窗看雨。
綿綿秋雨打在青瓦、花木、石板上,滴滴答答、淅淅瀝瀝,此時正是午後,天色卻十分晦暗。這晦暗天地裏,只有雨水白亮亮,如一縷縷銀絲。
雨洗過院子,空氣也清寒潮濕了一些。紫鵑走到門外,正要将走廊靠外的竹簾放下了,抵擋住這秋時寒氣。楊宜君便道:“別放了,我看會兒雨。”
紫鵑放下手,回頭看自家娘子,道:“不放便不放罷——晴雯,你取一件外衫來與娘子披着,別見了寒氣。”
晴雯應了一聲,便從屏風上去了一件搭着的外衫。這書房沒有大櫥盛放衣物,但也防着偶爾的需求,眼下不就用上了麽。
披上外衫之後,楊宜君一只手捏緊了外衫的衣襟,往外走去。與紫鵑道:“你還道出門走走呢,正趕上下雨,可見是不宜出門的。”
一邊說着,站在走廊裏,看着院牆邊上幾株芭蕉、兩棵山茶花。此時正是秋山茶的季節,兩株山茶花都開了,一株的花朵是紅的,一株的花朵是粉的。楊宜君看花開得好,便道:“紫鵑,你取我的木屐和竹笠來。”
紫鵑當楊宜君這個天氣偏要出門,道:“娘子要出門的話,還是換上靴子撐傘去罷。”
“我哪裏出門?只是去摘花罷了,不必麻煩。”等到木屐與竹笠拿來了,楊宜君在軟鞋外套上木屐,然後系上竹笠,拿了一只小茶盤就往雨中去了。
秋山茶很漂亮,顏色先不說,主要是花開的端莊優美,一向是楊宜君最喜歡的花之一。
楊宜君摘了幾朵,又在雨水打落的花朵中揀了花形完整的,總共有十來朵吧,放在茶盤上,這才返回。
鬓邊插了兩朵,一紅一粉,其他的就給婢女們插戴。這之後還剩下三朵,楊宜君就用自己最喜歡的一只青瓷茶杯插花——茶花不算小,三朵茶花都插上,杯口就沒有一絲縫隙了。按照插花的講究,這肯定是沒得章法的,但楊宜君喜歡,覺得可愛。
看了一會兒,才放到了大書案上。
楊宜君休息了這麽會兒也足夠了,轉身從書櫥裏翻出好幾卷書,一邊讀書一邊做筆記,這都是和訓诂學有關的。她如今還在準備《正義雜說》呢,每日這上頭的功夫不能放松。中間覺得累了,就練一會兒字。
她學的是褚遂良的字,家中有許多相關法帖,最珍貴的是一本《雁塔聖教序》的拓本,一本《大字陰符經》的摹本——拓本雖然只是從原碑上捶拓下來的,但也要看品質!楊宜君所得的這拓本應該是盛唐時所拓,當時《雁塔聖教序》并未經過多少次捶拓,再加上拓的十分用心,所以墨跡精光,字字光彩照人,是拓本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楊宜君得到這拓本花了二十貫,以古代書法大家的碑拓來說,也算相當。但問題不是價錢,問題是這種東西常常是有價無市,可遇不可求!
至于摹本,則是楊宜君的外祖父周革一位好友所臨摹的。人家學的是褚遂良的字,名氣頗大,家中還收藏着《大字陰符經》的真跡,從小臨摹到大!臨摹所得,可比外頭一般的摹本難得多了!而這份摹本也算是人得意之作了,若不是有外祖父的關系在,楊宜君是不可能得到的。
至于褚遂良其他真書法帖,楊宜君這裏頗為齊全,只是再沒有這兩本那麽珍貴的。
讀書、寫書、練字、家常閑事,又過了數日,楊宜君發現自己書房裏用于臨帖練字的白紙用盡了,這才有這些日子第一次出門。
“入秋後做了應時衣裙,平日娘子不出門,只穿家常衣裳,這些衣裙竟是只能壓箱底了。”楊宜君要出門,平兒十分贊成,立刻就取來了稍厚一些的新衣,叫宜君出門好更加光鮮。
楊宜君換上一件鵝黃色交領衫子,露出裏面的白绫中衣領子,下身束着菡萏色裙子,又加了一件丁香色披帛——裙子束的偏高,這是如今時興的樣式。
相比之下,發式就家常多了,只是簡單的同心髻,而不用任何珠寶。發髻系一條紅絹發帶,一側插戴了兩朵木芙蓉,分別是粉色的和白色的。清新淡雅,有天然去雕飾之美。
楊府所在的崇仁坊雖然不在鬧市之中,但也是遵義城中的好地段,周圍盡是本地好人家,所以只在坊外便有定位偏向高端的集市。其中最多是做飲食生意的,除此之外,也有賣首飾的、賣綢布的、賣文房用具的、賣香料的,等等,不好盡數。
所以買紙的楊宜君并沒有騎馬坐轎出門,而是帶了晴雯一個,兩人步行着往外去了。
楊宜君今天出門,說是為了買紙,但更多還是讀書倦了,有出門走走看看的意思。不然只是練字用的紙罷了,随便差遣門外哪個小厮去,不能得?
今朝是個晴天,雖然幾場秋雨下來太陽已經沒有了初秋時的力量,曬在人身上暖意大過炙烈,但楊宜君還是戴上了帷帽,保護她皎潔的肌膚。一路走着,倒不急着去賣文房的鋪子買紙,不然帶着東西也逛不盡興。
她一路散步一樣,看看街景,聽聽生意人說話。過了一會兒,快到中午了,才找了一家挨着文房鋪子與書鋪的酒樓歇息。她打算中午不回去了,就在外面吃飯。
才被酒樓小厮迎進去,楊宜君就聽到大堂中有人高聲道:“果然是邊陲蠻夷之地,所謂‘青年才俊’,便是這個樣子?哈哈,若是在吳國,你們這等的,只不過是比睜眼瞎略強些罷了!”
楊宜君隔着帷帽的紗簾看去,只見許多人圍在一起,中間說話的是幾個像是外地人的讀書人,他們對面同樣站着幾個人。還是楊宜君的熟人,有令狐熙、韋成吉,以及兩個楊家族兄,他們此時的臉色可不大好。
“這是怎麽了,竟有與平日不同的熱鬧麽?”楊宜君見情況不對,一邊揭去帷帽,向前走去,一邊曼聲道。
此時酒樓大堂中的焦點只在相對站着的幾人身上,原本對于外頭新進來的人是無人理會的。但就在氣氛緊張時,這樣随意,甚至有些怠惰的女聲卻像是一縷清風吹散了烏雲,讓人不得不在意,下意識循着聲音看了過去。
令狐熙等人看到楊宜君就是眼前一亮,忙道:“十七娘來的正好,這裏有幾位吳國才俊,只說我們播州無人...要我來說,他們是托大了,只贏過我們幾個無名小卒就敢這般狂妄!不若十七娘你來試試他們的成色。”
一邊又轉頭對幾個南吳讀書人道:“十七娘雖是女子,卻有‘才女’之名!你們贏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怎麽能說播州無人?先贏過十七娘,我等才服呢!”
南吳讀書人看到楊宜君的第一眼也愣住了,到令狐熙說話,這才回過神來。然而就是這樣,神色之間依舊有些神思不屬。
其中一人忽然道:“楊十七娘?‘纖雲弄巧君’?”
這人顯然聽過宜君在蜀地所作的《鵲橋仙》...只能說,任何時候都是流行文化比正經學問流傳的快。
楊宜君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輕颔首,肯定了這事。
今次的事情也挺簡單的,就是游學的外地士子看不起播州,看不起播州人,便找了這邊的讀書人‘踢館’。現在如此嚣張,顯然是踢館成功了。
楊宜君倒不是愛出頭,但她和令狐熙的關系其實還不錯。再者,無論播州怎麽樣,都是她的家鄉,她自己也認為播州是邊陲之地,相比起中原河山、江南膏腴、蜀中風流...都遠遠比不上,但這種話她自己可以說,別人卻是不可的!
特別是還這樣狂妄、這樣輕蔑。
這是楊宜君插話,并嘗試涉足其中的原因。
楊宜君走了過去,令狐熙他們讓開了位置,楊宜君便與南吳的幾個讀書人相對而立了。不過她沒有一直站着,而是叉手行禮之後便坐下了。其氣度随意與人不同,隐隐有一人壓倒對面之勢。
但對面的讀書人并沒有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宜君的美貌沖擊下,他的感覺都有些遲鈍了。
等宜君坐下,領頭的那個良久才笑道:“在下此前言語有失...播州有娘子這般人物,便是只一個,也是鐘靈毓秀之地。”
這話本是稱贊的好話,至少單對宜君來說是如此。但此人語氣輕佻,看着楊宜君的目光也有挑逗之意——要說外地來的讀書人楊宜君見得不多,可這樣的男人就見得太多了,第一感覺其實不是生氣,而是好笑。
末了,還有點兒讓對方好看的意思。
“這樣啊...小女的感覺倒是不同呢,原本以為江南是膏腴之地,養出來的士子多是文雅君子,如今見了幾位才覺得不像。狂妄之色浮于外,謙和內斂都不見,讀許多聖賢書,原來就是為了趾高氣昂,說人不是的麽?”
“說來,舊唐以前,江南也叫中原人看不上,視作徯蠻之流,以‘貉子’呼之,當初吳人如何不滿這等蔑視?如今才得多少年,吳人便有這樣聲口,也是變得快了。”楊宜君伶牙俐齒,說的對面臉色可不好看。
換做任何一人,這都有些找打的意思了,但因為是宜君,對面竟也忍下了。只是道:“娘子太刻薄了,本就只是讀書人争先竟比罷了...世人都愛争勝,好勝之心不可避免——若是娘子心裏覺得我等逞勝不妥,也要贏過我等再說。”
若不能贏,說這些話,也就是耍嘴皮子罷了。
這幾個南吳的讀書人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他們在南吳時就是有名的才子,對外說吳國才俊并不是自擡身價。而宜君,雖然是播州才女,甚至有作品讓他們自嘆弗如,但‘才學’可不單是寫詩作詞!
根據他們的經驗,閨閣女兒常有寫詩作詞不讓男子的,但真正做學問,功底深厚的卻是少見的多!這是因為,男子讀書是‘事業’。而女子讀書,在不做睜眼瞎之外,都是‘愛好’,寫寫詩詞多浪漫多輕松,相比之下深刻鑽研學問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們并不覺得一個小地方的才女,真能贏過自己。
楊宜君卻是一點兒也不擔心結果的樣子,只不慌不忙道:“固所願也,敢不從命?”
“小女與諸位公子争先竟比也可,只是不知如何比?”
幾個南吳士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領頭的一人才道:“說來也公平,是雙方各出一個竟比之法,然後互相出題,兩局後看勝負。”
不是一局定勝負,還是為了防止一方出題,顯得不公平。
楊宜君對此沒有意見,便點頭認可了,對對方說道:“既是如此,公子們來者是客,便先出題罷。”
“你一個對我們所有?”南吳士子們發現了問題所在。
楊宜君笑着擺擺手:“公子們贏過小女再說罷!若是贏過了,自然可以說小女狂妄自大,若是不能贏過——小女一個都贏不過,還說什麽其他?”
就是再對宜君有好感,這幾個南吳士子也要生氣了,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然而他們覺得侮辱是他們的事,在酒樓二樓看到這一幕的高溶只覺得有意思——高溶沒有想到自己再來播州,幾天之後竟會在街上見到這位‘楊十七娘’。相比起巧遇帶來的驚訝,楊宜君這般伶牙俐齒、不讓于人,倒是不值得稀奇了。
他早知道她是個極特別的小娘子了。
高溶輕笑出聲,和他一起的年輕公子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在中原倒是少見這般小娘子呢。”這年輕公子含糊道,也不知是在說楊宜君的表現,還是在說她的容色——看起來像是在說表現,但這年輕公子其實不覺得這樣耍嘴皮子有什麽厲害的,只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罷了!他剛剛也見了那幾個南吳士子的表現,确實是青年才俊!在洛陽也是拿的出手的才子了,這可不是一個所謂‘才女’就能敵得過的。
不過,有一說一,即使是在洛陽,在他那些以美貌著稱的姐妹中,他也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小娘子。因為這美麗,那樣的不知天高地厚也顯得可愛起來,只當是小娘子年少不知是,調皮懵懂多過了無知自大。
這年輕公子姓趙,名‘祖光’,父親與高溶的母親是堂兄妹,兩人是表兄弟的關系。與此同時,這趙祖光還是高溶的幫手,最信任的人之一。現在高溶人在西南,是極少有人知道的,而趙祖光不只知道,還能來接應他——這在當下境況裏,其實就是高溶将一半性命交到了趙祖光手中!
不然的話,趙祖光只要向某些人透露一點兒,又或者被人買通動搖,高溶就得面對防不勝防的暗殺。
“不是少見,是從未見過。”高溶看着樓下大堂的情形,低聲說道。
這會兒,南吳士子們已經定好這一局比什麽了。領頭那士子昂然道:“做學問之事,靈氣最重,但記性卻是基本!記性不好,如何能滿腹詩書?那許多經典,如何能倒背如流?今日不比別的,就比這記性!”
說着推出他們中的一人,正是之間叫破楊宜君‘纖雲弄巧君’身份的那位,道:“這是子誠,少有神童之名,少時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他來與娘子比記性。正好隔壁便是書鋪,便挑來一卷書,娘子讀過一遍後,挑出篇章。能一字不差背出,娘子便勝了。爾後,娘子也以自己的法子考校子誠的記性。”
“讀一遍便能背誦?”楊宜君輕笑一聲:“說的好像誰要讀兩遍一般...就如公子所言,去挑書罷!”
非常霸氣,将原本有‘炫耀’之心的南吳士子也噎住了,真沒想到楊宜君會這樣回答。而且這個時候他也有些犯嘀咕了,聽楊宜君的意思,總覺得這也是個能過目成誦的狠人啊——其實,‘子誠’能過目成誦也是十四五歲時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是他記憶力的巅峰,之前之後都再沒有那樣過了。
當然,比起普通人,‘子誠’的記憶力還是好到離譜的。
不一會兒,‘子誠’就從隔壁書鋪挑了一本書來。他倒是沒有挑《論語》、《詩經》這些讀書人都要學的經典,這些經典都是要背誦的!雖然女子讀書放松一些,但他想來楊宜君既然這樣有信心,就算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原因,她本人也該有點東西。
所以他挑的是一卷《唐書》,這卷《唐書》裏面的內容都屬于列傳部分。
這樣的史書,裏面記載的東西大多數人都有點印象,但要說背誦,總不會有人提前背誦過。
楊宜君見是《唐書》,挑了挑眉,沒有多做表示。只是接過這卷書,從頭翻閱起來,她看書很快,一目十行,不多時就看完了,将書擲在身前桌上,對對面的人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公子盡可考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