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子誠’見楊宜……

‘子誠’見楊宜君輕松,神色已經有些凝重了起來。大約是為了顯示風度,也因為這沒什麽可講究的,他并沒有挑選章節,而是随意翻開這卷唐書的一頁,瞟了一眼道:“列傳第八十五,‘盧杞’。”

楊宜君沒有一點兒遲疑,開口便流利背誦道:“盧杞,子子良,故相懷慎之孫......”

洋洋灑灑,無一錯漏,至‘杞尋卒于澧州’而終。

楊宜君微笑:“之後便是‘子元輔’生平了,可要繼續?背誦完‘列傳第八十五’?”

背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子誠’知道今天是他們這邊托大了。以為天下過目成誦之人何其少見,不該這樣輕易遇到——至少不該遇到一個‘籍籍無名’之輩就有過目成誦之能!

楊宜君不能說毫無名氣,但她是一個長在邊陲之地的小娘子,名氣再大又能大到哪兒去?再者,她的名聲,最多的是‘美貌’,次之也是她寫的詩詞,至于記性,這可沒人宣揚過。

事實上,令狐熙他們都很驚訝宜君能‘過目成誦’。

只能說,楊宜君的演技很出色,将他們也騙過去了——楊宜君其實沒有過目成誦的能力,她也相信世上有人能過目成誦,但那樣的人千萬之中無一個,她顯然不是那樣的幸運兒。不過,她的天賦也不差就是了,尋常的書籍看過一遍之後她都能零散背下一小半。若是能讓她再多讀幾遍,背誦下來并不是什麽難事。

當然,這樣背誦下來的文字隔不久就會開始遺忘,就像正常的記憶一樣。

所以剛剛楊宜君重新翻閱了一遍...說起來,聽這些南吳士子說要在隔壁書鋪挑書,楊宜君心裏就準了七八分了,這也是她那樣有自信的原因之一。

播州這樣的邊陲之地,書鋪裏就沒有特別生僻的書!賣的那些書籍,楊宜君不敢說本本能背,至少也是讀過不止一遍的!

而她運氣确實很好,一般人不會沒事兒背史書,她也沒特別去背。但她最愛讀史了,正史的話,她都有反複閱讀。

沒有特意去背,但基本上也背下來了。

‘子誠’已經信服楊宜君‘過目成誦’,不再出題,只是嘆息一聲:“楊娘子出題罷,盡可以去挑書。”

這時他已經做好準備了,雖然他如今的記憶力不如巅峰時期了,但也是很厲害的。再加上他的閱讀量很大,很少有對于他來說生僻的書,他倒也不畏懼。

然而楊宜君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往桌上扔出一個錦囊:“書?不必了,用這個。”

楊宜君在‘子誠’去書鋪挑書時已經吩咐酒樓的小厮尋來了她要的物件,是一套‘葉子牌’。這是博戲所用的有一種工具,最早用竹、木、牙、角等材料制成,如今随着造紙業發展,也有人嘗試用特殊的硬紙制作。

用硬紙的話,會不太耐用,把玩性也不高,但勝在方便。平民百姓之家,以及經常要出遠門的行商那裏,這種紙牌很受歡迎。

‘葉子牌’各地都有,大同小異,播州這邊沿用的是蜀中葉子牌的樣式,總共有四種花色,每種十張,另外還有八張特殊花色,加起來就是四十八張一套。

楊宜君打開錦囊,倒出一副印刷頗為精美的蜀中葉子牌,這牌是全新的,看不到什麽記號。就這樣,她将一整副牌混雜打亂了一遍,然後遞給‘子誠’:“公子可看過一遍,記住這葉子牌順序便是。”

記葉子牌順序和‘過目成誦’是不一樣的,前者無規律,前後內容不相幹。而後者是文章詩詞,對于讀書人的頭腦來說更容易被接受...當然,若是真的記憶力出衆,葉子牌因為記憶量沒那麽大,反而還要好記一些。

而楊宜君之所以出這個題來考驗對面的記憶力,就是因為她覺得對方可能不擅長這個。

楊宜君看過一個紀錄片,講的是‘記憶宮殿’,她因此知道了這種記憶技巧,也知道了未來社會還有比拼記憶力的比賽,很多‘記憶大師’靠這一特長就能維持不錯的生活了——物阜民豐之下,維持生計就變得很簡單了,只要略有長處就能生活地很好呢。

楊宜君發現相關比賽裏最常見的就是記撲克牌的順序,撲克牌是後世的一種紙牌,而記憶大師們也往往能在記憶撲克牌時展現出驚人的能力。讓當初的楊宜君困惑的是,記憶大師們在記憶詩歌時就神奇不再了——還是比普通人表現好很多,但和記撲克牌時相比差得遠了。

看完了全部的紀錄片,楊宜君才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般記憶大師們都會有自己的‘圖譜’,将三張撲克牌的任意排列想象成對應圖片,如果是三張撲克牌一張圖,那記下一副54張的撲克牌就只需要18張圖,這就大大減輕了比賽時的記憶量。

有的記憶大師甚至會六張撲克牌随機排列對應一張圖片,那樣比賽現場就只需要記九幅圖了。當然,相應的,在事先記憶的圖譜量會變得多得多!記憶大師們在撲克牌記憶上的非人表現,那是建立在事先背記圖譜上的!為此,他們甚至需要事先記幾千幅圖譜。(?°???°)?輕(?°???°)?吻(?°???°)?最(?°???°)?帥(?°???°)?最高(?°???°)?的(?°???°)?侯(?°???°)?哥(?°???°)?整(?°???°)?理(?°???°)?

楊宜君之所以覺得對方沒法記葉子牌如背書,是因為她自己嘗試過。如果不采用事先背記圖譜的方式,她記葉子牌的順序也只是比晴雯紫鵑她們稍好罷了。她不覺得這些南吳士子的好記性,和她的好記性有什麽不同。

正如紀錄片裏一位記憶大師說的,他們每天都擔心忽然冒出一個能‘過目不忘’的人,随随便便就打破他們這些人一直以來的努力,但擔心始終只是擔心而已。

偶爾有人聲稱自己天生(或經過一些特殊事件後),獲得了超人的記憶力,能過目不忘。但他們也一同參加相關比賽,也沒有輕松取勝。

或許真的有人能進行傳說故事裏才有的‘神奇表演’,但後世幾十億人,人們能發現到這類人的機會也遠大于現在。就是這樣,所謂的‘超憶症’例子也寥寥——能達到傳說中效果的超憶症患者,受認可的甚至只有一個。

當此之世,楊宜君不覺得自己運氣那麽‘好’,這就遇上了。

事實也是如此,‘子誠’一開始并不覺得記憶葉子牌的順序有多難。因為只有四十八張葉子牌,相比起一卷書籍的記憶量,實在不夠看。即是他對書籍熟悉,對葉子牌的順序生疏,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失敗。然而,真的開始記憶,他就知道出問題了。

一張一張看過,看到一半時,‘子誠’就覺得前面有些順序混亂起來,不能确定了。然而說好了只看一遍,剛剛楊宜君讀書也是速度很快,只翻一遍。他這裏卻是不好往前翻的,于是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記憶。

等到看過,楊宜君捏了葉子牌在手,笑問:“這葉子牌先後花樣,公子可以道來了。”

‘子誠’窘迫得臉紅,但又避不過,開口答說葉子牌的順序。但開頭還好,後面就全亂了。

最後答不到底,便拱手道:“慚愧慚愧,在下不能了。”

這位‘子誠’是實誠人,領頭的那個卻不是。見楊宜君先前贏得幹脆時還好,只當‘子誠’還能扳回,到時候這一局就是平局。此時見‘子誠’輸了,自己這邊落後一局,而之後又是對方出題——作為出題人,優勢是很大的!都知道永遠贏的訣竅就是只比自己擅長的!

一下就急眼了,道:“楊娘子如此倒是不公了,‘子誠’叫楊娘子背誦文章,這尚且是讀書人的本功。可是如楊娘子這般,記這葉子牌,又算什麽?愚笨而又無用。好比那匠人,技藝出衆卻無一絲靈氣,只好造作制式玩意兒,滿是匠氣。”

贏都贏了,對方的嘴炮完全不能動搖楊宜君,楊宜君只是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本就是比較記性的游戲罷了。一個游戲也要講究大道理?真要是這般,公子平日也就只好閉門造車、窮經皓首了,又在這裏與小女夾纏什麽?”

領頭那個士子硬着脖子道:“不是這般說,只是想說,這樣事就是為難!一副葉子牌,前後無幹,怎麽記下?楊娘子出此題就是為難,根本無人能做到!”

“無人能做到?”楊宜君挑了挑眉,笑意微露:“這可真是...雖說小女本可以不理會,但想來真不理會的話,公子總有不服。罷了,今日便叫你開開眼界!”

這樣說着,她将葉子牌推給了對方:“公子重排這副葉子牌罷。”

楊宜君這樣表現,倒是讓這領頭士子遲疑起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且他也懷疑楊宜君是在‘詐’他。所以當下他也強自鎮定,拿過了葉子牌打亂了順序。

楊宜君因為對紀錄片裏的記憶術感興趣,拿這種蜀中葉子戲試過的,心中早有圖譜。此時一副紙牌拿在手上,就算不能像紀錄片裏的那些記憶大師那樣迅速準确,卻也像模像樣——對沒見識過這種表演的人來說,她其實已經很快了。

落在旁人眼裏,她就像是在點數一樣過了一遍,漫不經心、信心十足。

樓上的高溶眼裏已經有了笑意,而一旁的趙祖光則改變了原來的看法...剛剛楊宜君的表現确實出乎意料。楊宜君在他眼中也從耍嘴皮子的花瓶,變成了真有點兒東西的人——事實上,趙祖光一向喜歡溫婉柔媚的女子,要千依百順、體貼入微才好。像這樣厲害不饒人,格外張揚的,一直是他所排斥的。

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楊家小娘子這一刻綻放出的光彩到達了耀目的程度。

就像旭日東升,就像月下西樓,無論他喜不喜歡,那都是獨一無二的美。

楊宜君排完葉子牌,笑意盈盈道:“公子有何見教?”

用圖譜記憶下撲克牌的優勢在于,不只是從頭到尾可以記得很清楚,還在于問到第幾張也可以輕松答出。這有點兒像在一本書裏插了書簽,想找特定的章節的時候就會特別容易。

“兩萬貫、三百子、九百子、無量數、兩文錢......”楊宜君記憶下的葉子牌順序一點兒不錯,對面領頭的士子都麻了。

楊宜君這個時候反而沒有言語上奚落打擊,語氣溫和道:“如此,這局就是小女先拔頭籌了...接下來,是小女出題。”

領頭士子雖然察覺到了情形對他們的不利,但也沒有一下就服氣。他認為他們很可能就是倒黴,就是遇到了一個記憶力前所未有地好的對手!這樣的人,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在史書上卻是屢見不鮮呢!

簡而言之,他們倒黴的地方在于,提出要比試的東西正好是人家最擅長的,實屬倒黴。

當下便強自鎮定:“既如此、既如此,楊娘子便出題罷。”

楊宜君看向對面領頭的士子,笑了笑,一面讓人送來筆墨,一面道:“以文會友,就是玩樂事而已,何必如此上綱上線?嗯,小女便出個簡單的...比背書還簡單。”

“這位楊娘子倒是比想象中的通情達理。”趙祖光贊許地點了點頭,他是比較贊賞這樣的女子的:“之前見她有些咄咄逼人,想來也是這幾個吳國士子出言不遜的緣故...到底是大家族女公子,氣度總是有的。”

他和大多數人一樣,聽到楊宜君這樣說,就覺得他這是要給對面一個臺階下。讓對方贏一局,自己再看情況或輸或贏,如此這局最多也就是平局了。這種情況下,那幾個吳國士子只要不是傻的,就會自己提出認輸,然後場面和諧,皆大歡喜。

“四郎這般想?”高溶露出有些微妙的神色,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覺得當初那個敢向自己揮刀,又那樣有急智,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的小娘子會是那等‘通情達理之人’。

樓下,楊宜君笑着寫下了幾行小字,然後遞給了對面:“比背書還簡單的,當然只有讀書了...公子且把這首詩讀出來罷。”

“讀書不是只要會認字就行了嗎?”趙祖光意識到了不對勁,就是給人臺階下也不是這樣給的。給臺階下這種事講究一個風過水無痕,表現的太明顯就有些‘刻意’了,那也不美啊。

高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下笑了起來:“就知道...那小娘子性子可不好!”

孟钊得罪了她,她就要回以顏色...如今,睚眦必報,意料之中啊!

楊宜君遞過去的紙條上寫着三行字: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這...”将紙條拿到手之後,吳國士子們一時竟然窘住了——因為楊宜君說只要‘讀書’,他們是覺得很不舒服的,感覺像是被輕視了,頗覺受辱呢。等拿到紙條的時候,才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這其實就是一種文字游戲,要說難,其實是不難的。但如果沒有把握到其中的關竅,一時被卡住了思路,也一點兒不奇怪呢...楊宜君是在影視劇裏見多了才子才女們用這種文字游戲顯示機智,想要在現實生活中用一次,這才拿出來的。

其實她已經贏過這些南吳士子了,所以這個時候搞這個真沒多大惡意——對面只要有人腦子靈一點兒,一下就想出來了。

然而,大約是本就慌迫,經歷了之前楊宜君帶來的打擊,這幾個南吳士子竟一個也沒想出來的。

楊宜君也不能一直等他們啊,良久嘆息道:“蠢材蠢材!連讀書也不會麽!”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璇玑圖,是璇玑圖啊!”(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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