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蠢材蠢材!連……
“蠢材蠢材!連讀書也不會麽!”
看着楊宜君‘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高溶一下笑了起來。雖然不至于‘開懷大笑’,但于他已經很難得了,除了那些虛僞到不需要辨認的笑,高溶一向不是個喜笑形于色的人,關于這一點,趙祖光最是了解不過了。
關鍵是,趙祖光不太明白自己這位‘表弟’為何發笑...眼前有什麽可笑的嗎?
是的,那幾個吳國士子是挺狼狽的,但這又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更重要的是,趙祖光可沒看出高溶在意那幾個吳國士子。而對于不在意的人,他向來看不到眼裏,更別談為之發笑了。
實際上,此時的高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他只是看到了楊宜君肆意如驕陽霁月,看到了她半點兒不饒人,然後就是想笑。
皇天後土,芸芸衆生,多的是寡淡無色之人。這個小娘子身在其中,卻像春花爛漫,像虹影照水。
這一日,直到傍晚回到暫居的寓所,高溶都維持着難得的好心情。
“德盛,蜀中來信了。”‘德盛’是高溶的字。
高溶回院子時,趙祖光花了一點兒時間去約定好的地方拿信。高溶這些年韬光養晦,卻也不是什麽都沒做。一方面悄悄争取了一些人的支持,另一方面也組建了一個替他風聞情報的組織。
這個組織談不上嚴密,也說不上多厲害,但對于現在的高溶來說夠用了。
蜀中自然有這個組織的人活動,傳遞信件過來并不需要聯絡到人,而是放到早已約定好的地方就好——現在高溶并不适合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高溶接過信件,一目十行看過,看完之後就遞給了趙祖光。趙祖光卻不忙着看信,先問:“哪裏的消息?蜀中的?洛陽的?”
高溶面露嘲諷,只覺得一天的好心情都沒有了,像是飲下幾杯美酒之後,又要飲下一杯毒酒:“蜀中、洛陽都有...說到洛陽,我那好叔父、好堂兄們,如今可不安穩。”
趙祖光覺得高溶的反應和平常不太一樣,說到洛陽那邊的情況,他過去都是冷冰冰的,絲毫不掩飾濃重的惡意。今天雖然嘲諷,卻也只是嘲諷而已。
“如此麽...”趙祖光應了一聲,嘟囔着去看信。
信裏面簡要說明了洛陽的情況,洛陽那邊大燕皇帝高晉稱病不朝——高晉早年也是行伍中行走的,身體很好。但做了皇帝之後,廣納後宮、飲酒無度、食必甘肥,到如今身體肯定是有些虛的。
這個年紀,沒病還好,得病就是來勢洶洶的樣子。
當然,這也和他如今的身份有關...九五之尊,哪怕是多一聲咳嗽,也能叫下面震蕩一回。在這樣的放大作用下,即使是小病看起來也很嚴重呢。
高晉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下面的兒子年紀大的一批都是二三十,年富力強、風華正茂——當皇帝的爹生了重病,他們會沒點兒想法?就算高晉立了太子,都擋不住下頭人心浮動,更別說他沒立太子了!
如今的洛陽,當得起‘風雨欲來’四個字。
為什麽高晉沒有立太子,主要有兩個原因。一來,是高晉當初得位并不光彩。大燕的江山是高溶的父親高齊打下的,按理來說應該父死子繼!就算當初高溶年幼,怕主少國疑,他還有幾個庶出哥哥呢。當時最大的庶出兄長都十六歲了,亂世之中早已懂事,繼承大統有何不可?
但高晉就是以父親死前他們兄弟四人曾在床前立誓,兄弟四人同享富貴,帝位兄終弟及為名,自己做了大燕皇帝——至于到底有沒有這件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根本只是遮羞布而已。
高晉當時獲得了一部分人的支持,成功上位。而如今不立太子,原因也很簡單,當初的借口是在老父親病床前發誓兄終弟及的,那高晉之後自然還有兩個弟弟等着繼位。至少到現在為止,兩位親王還活得好好的。
這種情況下,真不好開口立太子。
另一個原因,則是高晉在猜疑自己的兒子們...高晉生性多疑,也繼承了高氏一門的殘忍、冷漠,兒子們一天天長大,自己一天天衰老,眼看着兒子們掌握實權。他首先察覺到的就是‘危險’,他自己就是搶來的皇位,對這些事是更敏感的。
哪個兒子弄權多一些了,都會遭到他的制衡,更別說是立太子,确定一個法定繼承人了!
對于叔父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高溶從來都是不得不盡可能了解,同時又覺得惡心——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姓高,也逐漸顯現出了高家人殘忍涼薄,甚至癫狂的特質。
高溶往上數,高家可是出了不少‘瘋子’...特別聰明,特別精力充沛,但年紀漸長之後,也總是一再突破為人的底線,殘忍又可怕。高溶甚至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父親之所以自始自終都是追随者眼中的明主,是因為他死的早。
還沒有被高家的血脈侵蝕。
“洛陽亂成這樣,德盛你什麽時候回去收拾局面?”趙光祖從小與高溶一起長大,知道這個表弟有着怎樣的才能與魄力,他認定了他會是收拾山河、一統天下的人,一直以來他明面上做着殿前司內殿直一平平無奇的押班(大燕傳統,勳貴子弟中身材魁梧、長于騎射的,都會在年輕時做諸班直,保衛皇帝陛下),不争不搶,暗地裏卻都在幫助高溶。
“再等等、再等等...”高溶注視着窗外金烏西墜,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時機已經越來越接近了,但越是這個時候,越需要他保持冷靜。
當然,‘等待’不代表什麽都不做,高溶很快坐回了書案前開始寫信。這些信件會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特定的人手中,推動着局面越來越複雜。對于高溶來說,局面越複雜就越有利,方便他火中取栗。
趙祖光不打擾高溶,等他寫完了信,才道:“蜀中成都還是古怪...德盛你當日在成都只與那孟家小兒打了個照面,便引得他不由分說、大張旗鼓地對付你,這不對!”
當初高溶會躲到楊宜君那裏,就是因為孟钊通緝他...問題的關鍵是,高溶是隐瞞身份來到蜀中的,對外用的身份可不是輕易能戳破的!更別說孟钊只是一個照面了——退一步說,就算他露出了破綻,孟钊知道他是誰,也很難解釋他為什麽那樣做。
大燕和蜀國當然不是什麽好鄰居,但大家戰場上打仗是一回事,高層之間另有往來是另一回事。以高溶的身份來說,蜀國既不至于忌憚他,要拿他做人質,也不至于當他是個無名無姓君,随便處置吧。
可疑,非常可疑。
“那位安東将軍啊...确實不太對勁,原本并未查過他,還不知道他也不簡單呢。”高溶扔下筆,将信紙裝進信封,回憶起自己擺脫孟钊之後特意打探的情報——孟钊是忽然崛起的,在他忽然出頭之前,他完全就是蜀國皇室中的隐形人、小可憐,這一點還和高溶不太一樣。
要知道孟钊可沒有高溶那樣韬光養晦的需要,他若是有才,早早就應該展示出來,為自己争得更多資源。但在他出頭之前,他一直都是非常平庸,性情逆來順受的那種人。就忽然,像開竅了一樣,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最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
這種情況當然也可以解釋,但在高溶眼裏,孟钊已經打上了重點關注的标記,這種程度的古怪自然不會放過。
高溶與趙祖光說起蜀中和洛陽的事,也談了今後的一些安排。正說着呢,趙祖光忽見高溶朝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不要說話。又過了幾息功夫,門外傳來幾種不同的腳步聲,最後停在了門口。
“趙四公子、趙六公子。”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仆婦站在門口叉手見禮,她身後還站着兩個年輕女子,做婢女打扮:“這是郎主叫奴婢送來的兩個婢女,專門侍奉兩位郎君...若是兩位郎君喜歡,将來帶走差遣也是無妨的。”
兩個年輕女子說不準年紀,說是十幾歲可以,可要說二十出頭,也不是不可能——她們臉上傅了厚厚的粉,眉毛畫得又細又長,嘴唇上塗了胭脂,兩頰還染了赭色。這樣的妝容很難說好不好看,因為就算是洛陽的貴族女子也會化妝,有人薄妝,自然也有人厚妝,高溶和趙祖光常在宮廷走動,更誇張的妝容都見過呢。
但這樣的妝容确實會遮蓋原本的容貌,叫人看不出年紀就是了。
趙祖光只看高溶的臉色就知道他對這兩個婢女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便搶先一步道:“劉先生太客氣,這如何當得...我們兄弟二人也不缺人使喚,這兩位小娘子,嬷嬷還是帶回去罷。”
仆婦是帶着任務來的,哪裏那麽容易推辭,當下便道:“兩位郎君身邊有的只是小厮,不見一個婢女...男子到底不如女子細心,貼身侍奉常有不足之處啊!我家郎主向來好客,又偏愛結交郎君這般青年才俊,如此又有何不可呢?郎君莫要推辭了!”
高溶和趙祖光身邊确實只有‘小厮’...說是小厮,其實是死士。都是早年間在各地收養的孤兒少年,以莊園招募家丁的名義納入,就在各地莊園訓練。他們每一個都能寫會算,受過專門的教育,有人适合經營産業,有人适合進入軍隊,還有人頭腦很好,有成為智囊的潛力。
趙祖光來和高溶彙合,一路是扮作一對行商在外的兄弟,一起的當然還有押運貨物的家丁、伺候二人的小厮——這些人都是那些死士裝扮的。
推辭了兩回,實在推辭不過了,再推辭下去就顯得奇怪了,趙祖光這才‘勉為其難’地收下了婢女。
他當然也不想他們這隊人裏混入兩個外人,但他們現在僞裝的身份是行商到播州的商賈,此間主人劉成是他們的房東。劉成這人有急公好義、重義輕財的名聲在外,給他們兩個婢女實在不算什麽。他們太過抗拒,反而不像了。
嬷嬷離去了,趙祖光看了高溶一眼,見高溶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便立刻叫來了院裏灑掃的一個‘小厮’:“陶青,你且安排她們住下。”
‘小厮’見機快,非常機靈地帶着兩個婢女去了遠離趙祖光和高溶居室的房間。
人去了,趙祖光才‘哼’了一聲:“這位劉先生為了個好名聲,還真是下本錢啊!”
他們來到播州之後,借着一封‘介紹信’,住到了這劉成的一處房産裏。相比起住邸店,如此更加清靜安全——更重要的是,這樣他們在播州就有了一個天然的‘擔保人’,想要融入其中打探想打探的事,都會簡單很多。
之所以選劉成,是因為劉成認識的‘江湖人’多,寫一封毫無破綻的‘介紹信’是很容易的。再者,劉成在外有急公好義的名頭,不論這名頭是真是假,都會讓他不至于拒絕兩個‘朋友’介紹來的客人。
不過真的接觸劉成這個人之後,兩人就意識到了,這劉成的‘急公好義’是浮于表面的。對于求助他的游俠、商賈、底層小人物,他舍得給錢,舍得給面子,但他其實并沒有什麽真心,他的不耐煩普通人看不出來,在高溶和趙祖光面前卻走不過一個照面。
他們兩人可都是自小在人精裏混的,特別是高溶,從幼時起就和許多多疑的親戚們虛與委蛇。這種程度的僞裝,哪裏瞞得過他們。
他們看出,劉成之所以那般,只是舍小財為大利!他急公好義的名聲有了,做很多事就方便了很多。從回饋來看,他得到的遠比他付出的多,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呢。
不過這也沒什麽,高溶和趙祖光也不是來結交朋友的,對劉成更談不上信任,對方只是他們落腳播州的一個‘工具人’罷了。
然而說是這樣說,夜深時,趙祖光臨到回房時還是鬼使神差問了一句:“德盛可要召來兩女陪伴?”
他當然知道劉成送來的兩個婢女不是真的‘婢女’,若只是鋪床疊被、洗衣擺飯的使女,何必仔細化妝,還穿綢着緞呢?
高溶看了趙祖光一眼,眼神冰冷。趙祖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只是想到德盛你假死離開洛陽也一年了,其間難得有放松時,前些日子還在蜀中遭遇那孟家小兒堵截。想着你要不要消遣一番......”
說到這裏,趙祖光聲音越來越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戛然而止之後,趙祖光也很快退了出去。
“我這就走,我這就走,德盛你好生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