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一陣沉默後,牧傾放下書起身離開了。樓瀾尚未察覺到他情緒上的變化,拾起那卷《三言二拍》自己翻起來。

牧傾身前的書案上攤開了一卷畫軸,畫卷中牡丹花叢盛開如雲,畫中一少年揪着一朵牡丹聞其香,人物衣裳簡勁,色彩柔麗,極盡工巧之事。

片刻後樓瀾推門而入,看了那畫半響,有些懵,“這是誰?”

“看不出麽?”牧傾淡笑道。

樓瀾皺眉道:“是我?可我沒見過這麽大片的牡丹,也沒去過畫中這樣的地方。”

牧傾伸出一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說話。”

“為什麽?”樓瀾說。

牧傾牽起他的手和他一塊出去,只說:“別說話。”

樓瀾不知他什麽意思,卻也乖乖不再說話,想到那副丹青忽然覺得心神不寧起來。

午時李威遠将牧傾叫去,兩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樓瀾在旁邊看着莫名其妙。李威遠向來是個急性子,得知南法尚在京城本來就急得跳腳,牧傾這邊卻雲淡風輕,無疑再一次激怒了他,摔了茶盞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牧傾只輕描淡寫一笑,叫下人傳飯。樓瀾原本是有些不開心的,一有吃的就全然忘了那些不快,歡歡喜喜地吃起來。

飯後丫鬟上了茶,牧傾淡淡道:“他不愛喝茶葉,給他換香片。”

“是。”丫鬟臉上一紅,端着茶退了下去。

牧傾看着樓瀾輕聲道:“果然,就算不說話也是不像的。”

樓瀾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牧傾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可以說話了。”

“你怎麽了?”丫鬟重新上了香片放在樓瀾面前,樓瀾捧着茶盅問道。

“沒事。”牧傾道:“你從之前就拿着這書,有什麽疑問嗎?”

“啊,有個故事沒看懂。”樓瀾這才想起找牧傾的目的,翻開書卷湊到他身邊說。

《三言二拍》裏有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杭州草橋下,有一個賣冬瓜的人,這人有一種能讓自己魂魄出竅的能力,每天,他靠着床睡着,然後派自己的魂魄出門去照顧生意。一天,魂魄在路上買了幾片曬幹的鹹魚,托鄰居拿回家裏,妻子從鄰居手裏結果鹹魚,哭笑不得,就用魚幹一個勁兒的打賣冬瓜的人的頭,嘴裏說,死人,又拿我來取樂。

魂魄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後,發現自己真身的頭上,沾滿了鹹魚的污垢,魂魄徘徊在床前,因那污垢,而無法靠近自己的身體,最後,魂魄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最後只能大哭着離開。

顯然樓瀾沒看懂這個故事。

牧傾聽後卻是有些怔忡心裏有什麽急墜而下,五指慢慢在書卷上收緊,他淡淡道:“我也不懂。”

樓瀾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到一邊看別的故事去了。

真身和魂魄,魂魄和真身。牧傾啞然失笑,忽然覺得這個故事拿到自己身上來竟是這樣貼切。他與赤玟太子便是互為真身和魂魄,誰弄死了誰,另一方都不得善終。

是夜太子生辰,宴席開在了昭陽殿。昭陽殿修建得極為富麗堂皇,冬暖夏涼,四畔雕欄畫柱,镂空朱漆填金門內隐隐透出殿中清越的絲竹樂聲。正中金龍大宴桌,太子獨坐,手邊放一壺牧傾最愛的梨花春自斟自飲。東西相對分別是親貴、命婦、皇帝妃嫔的宴桌,因太子尚未娶妃,此番大宴至上倒是鮮少有年輕貌美的女子。

同時,連攝政王也沒見到。

以往太子左手邊的第一席都是禦尊監國攝政王牧傾,如今一眼望去,竟已經換成了秦太傅。第二席則是仁親王牧之,再是其他親貴、命婦。

“聽說威遠大将軍有不臣之心,容王牽連甚深,前往北平調查竟一去不複返。”

“料想是被扣在北平了吧?”

底下竊竊私語,赤玟皺了皺眉,猛地将酒爵砸在桌上,砰地一聲,如離弦之箭驚得衆人一愣。秦然複又往他酒爵裏蓄滿梨花春,唇邊笑色淺淡,低低道:“太子稍安勿躁。”

這邊昭陽殿酒宴酣暢,肆意盡歡,那邊司禮監宮人匆匆,伺候着宴席手忙腳亂。南法一襲玄黑錦衣融在夜色中,面上蒙一塊黑色面紗遮住容貌,鬼鬼祟祟地潛入了司禮監。

昭陽殿一群主子等着伺候,司禮監的宮人也管不上內務間。南法在裏面翻箱倒櫃,拆開一捆捆宮人卷宗尋着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良久後司禮監忽然亂作一團,外面腳步匆匆,更有侍衛的怒喝響起。南法一驚,知道外面一定出事了,他輕手輕腳靠在門邊聽着外面宮人的碎碎念,知道了個大概,太子殿下手中的試毒筷在一盤菜肴中變了色。

有人下毒,太子大怒,下令徹查禦膳房與司禮監的宮人,現下外面早已被侍衛圍得水洩不通。南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番是讓人算計了。

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白白當了一回螳螂,但黃雀卻是另有其人。

南法不慌不忙,打開門走了出去。

司禮監一片閃瞎眼的金色飛魚服,嘯烨面無表情地看着從內務間走出來的南法,眼中波瀾不驚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錦衣衛們也是淡然自若,只有那些近處的守門侍衛大驚失色,大喊着刺客。南法一身黑衣,臉上有蒙着面紗,可不是一副刺客的打扮麽。

嘯烨揮手,聲音冷冷淡淡,“把他抓起來,押去昭陽殿,聽候太子發落。”

南法道:“我自己去。”

嘯烨不再過問,轉身離開,錦衣衛們便一前一後圍着他,一同前去昭陽殿。

昭陽殿宮人跪了一地,各親貴、命婦也因為太子震怒離席而跪,唯有仁親王在席位上兀自飲酒,秦太傅立在太子身邊安撫着他的情緒。太子的面龐因為氣憤而失了一貫的驕矜,眉宇間滿當當都是身居高位的威懾之氣。

錦衣衛魚貫而入,南法一身黑衣在一片淡金飛魚服中尤其顯眼。秦然笑道:“錦衣衛辦事向來幹淨利落,這麽快便尋到了犯人,嘯烨正使可是立了大功了。”

嘯烨冷冷道:“他只是有嫌疑,是不是犯人還要等太子定奪,太傅急什麽。”

秦然面色一僵,嘯烨去取了廷杖來在手裏掂了掂。

太子冷漠地比着手勢,“是誰,指使你來謀害本宮?”

南法扯下面紗,秦然大驚失色,“是你!?威遠大将軍可真是煞費苦心,還特特地從北平差人過來下毒!親侄女折了,他倒是不心疼。”

南法笑而不語,太子手勢急促,“你可是受了威遠大将軍的指使?”

“敢問太傅可是親眼所見草民在太子殿下的膳食中下毒?”南法娓娓問道,見秦然一怔,不待他說話便道:“太傅可是又見到大将軍指使那名宮女給太子殿下下毒?”

“你想說什麽?”秦然眼眸微虛。

“僅憑一面之詞,便妄下斷論,大将軍昔年征戰沙場扞衛國土,太傅這樣冤枉他,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麽?”南法字字針對秦然,衆人卻也能聽出來他是指桑罵槐,指責的便是太子,“草民此番前來,只是為了徹查幾月前那名下毒宮女一事,還大将軍的清白,這才夜潛司禮監,請太子殿下恕罪。”

“你查出了什麽?”太子神色淡漠。

南法單膝跪下,從腰後抽出兩卷老舊的卷宗,“大将軍故居便是京城,李氏一脈自十年前便家道沒落,宗家分家也與将軍毫無幹系。威遠大将軍倒的确有一侄女,但五歲那年便早早夭折。那名宮女本叫翠兒,蜀中人氏,司禮監的卷宗和李家的卷宗在此,請太子過目。”

嘯烨将卷宗呈上去,漠然地站在一邊。

太子卻不看,拂到一邊,“既如此,翠兒已死,死無對證,這也僅僅是你的一面之詞。”

“你小小侍衛也敢夜闖皇宮,你将天子居所當成什麽地方了?”秦然怒聲道。

南法垂下長睫,從懷中掏出金令,殿中無人不認識那塊金令代表着什麽,均紛紛容色大驚。南法直視秦然,緩緩道:“奉容王之令入宮徹查,太傅想治我的罪,便是意圖違抗王爺的命令,太傅可是這個意思?”他頓了頓又看向太子,“一切都是王爺的授意,太子殿下連王爺也要疑心嗎?”

太子這才緩緩攤開司禮監的卷宗,看了一會,“果真如你所言,那日替名換姓落實了翠兒實屬李家之人,倒是将司禮監這份給疏漏了,讓大将軍承受了不白之冤,原是本宮的錯。”

“太子是未來的天子,天子怎會有錯。”嘯烨在一旁冷冰冰地提醒道,那意思就是錯的是旁人。

秦然皺着眉:“容王近身親随乃是千尋與千鶴,為何讓威遠将軍的親随前來查案?”

南法不答,太子命他起來,忽然眼前一亮,手勢比得極快:“昔年本宮曾與大将軍有過數面之緣,奈何當時本宮年幼也記得不太清了,但當時大将軍身邊的确跟着一個關系極好的貼身侍衛,太過久遠本宮也想不起名字了,可就是你?”

“是,草民自幼便跟在将軍身邊了。”南法說。

太子神色變得釋然,看得出他心情不錯,“大将軍待那位貼身侍衛親如手足,本宮也是有所耳聞的,牧傾也常與本宮說起你們。”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有些歉意,“難怪牧傾信任你,想來是本宮錯冤了你們,你且起來回話。”

“謝太子殿下。”南法不冷不熱道,他站起來随意撩一下袍角。

昭陽殿金碧輝煌光線明朗,衆人這才發現南法雖是一身黑衣,樣式卻是尋常的侍衛服,只是之前用黑紗遮住了臉,一時讓人誤認成了刺客。

威遠大将軍的“莫須有”之罪在衆親貴面前徹底洗清,攝政王牧傾的信任比任何證據都有力,若還有言官不知死活的彈劾,便是等同于彈劾攝政王犯上作亂結黨營私,整個天下也無人有這個膽子。

宮宴散了後太子将南法留了下來,與他聊了很久,更多的還是問及牧傾什麽時候能回來。這些南法答不上,只能模模糊糊地混過去。亥時才被放出來。

踩着地上的積雪,南法終于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李威遠的名聲得以維護,這比任何都讓他覺得舒心。

永巷中,嘯烨一身飛魚服抱刀而立,他在等着南法出來。

“有事?”南法走過去。

嘯烨冷冷道:“那道膳食中的毒分量很輕,就算太子吃下去,頂多有些乏力,睡上一覺就行了。分量輕到一般的銀筷試不出來,下毒的人,根本沒想害太子,矛頭指的還是大将軍。”

“我知道。”南法道:“所幸也當衆還了我家将軍的清白,管他是誰。”

“你當真不知道是誰?”嘯烨面上表情不變,像是鍍上了一層霜雪,“今晚太子語中的維護之意你沒聽出來?若不是太子口口聲聲将罪責往自己身上攬,我便可以當場打斷秦太傅的脊梁骨。”

南法苦笑道:“他是太傅,如今又有攝政大權,你若是打了他太子顏面何存?”

嘯烨仍是一臉漠然:“那廷杖連王爺都打過,區區太傅,況且他的攝政之權也是王爺給的。”

“聽說過。”南法笑道:“皇上身體強健時不滿王爺當朝忤逆于他,讓錦衣衛給打了四十杖,當時王爺還不是王爺,你也不是錦衣衛呢。”

嘯烨點頭,語氣硬邦邦的,“後來下了朝,王爺便殺了那個執行廷杖的錦衣衛。”

“所以。”南法說:“王爺自有後招,咱們拭目以待就行了。”

嘯烨的目光融在漆黑的永巷中,他欲言又止,看着太子殿的方向,緩緩搖了搖頭,徑自離開了。

十日後嘯烨率一支錦衣衛前往北平,南法随錦衣衛一道回來。

此前未有任何消息透露,李威遠整日惴惴不安,這日正在抄手游廊下喝酒賞梅,有些微醉。朦胧間好像看到南法折了一枝梅花從園中走過來,他拿走李威遠手裏的酒壺,不悅道:“小心肝。”

李威遠唔了一聲,朝南法伸出手,“小寶貝,你回來啦。”

南法哭笑不得,“我是讓你少喝點酒!”

他将剩餘的酒朝李威遠臉上一潑,寒烈的冰感撲面而來,李威遠一個激靈,徹底醒了,看着南法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南法纖長的眉毛輕輕擰着一絲弧度,袖口的風毛随風而動,年少的氣息仿佛一團溫暖的陽光,将李威遠身上的戾氣與焦灼盡數化去。

對視了片刻,南法輕聲說:“将軍,我回來了。”

李威遠一時覺得胸腔有什麽急速往腦門上竄,正想抱一抱南法,忽然一把子整齊而響徹雲霄的聲音震得他差點吐血。二十名錦衣衛齊齊單膝跪地,“拜見威遠大将軍!”

威遠既是他的名,也是他的封號。

南法被扣在京城幾個月,這一喊李威遠登時委屈無比,怒吼道:“拜什麽拜!滾去拜你們王爺吧!”說罷跳下廊臺一手拉着南法往廳中走了。

南法被他拖着,對一旁侍從吩咐帶他們去見牧傾,奈何李威遠走得飛快,說到最後南法幹脆直接喊了起來。

侍從默默笑了會,帶領以嘯烨去見牧傾,其他錦衣衛們原地待命。

還未至容王所居的廂房便聽見裏面傳出的陣陣琴音,清淡高遠,隐隐能聽出曲中的愁意。容王時常撫琴,嘯烨一聽便知是《山之高》,只是這首曲子容王偶爾才彈上一回。

嘯烨叩門而入,牧傾瞧見他也不意外,兀自撫琴,樓瀾挨在他身邊看一卷《三言二拍》,他還在琢磨那個賣冬瓜的故事。

“王爺,威遠大将軍的事已經了了。”嘯烨單膝跪下,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道:“王爺許久未歸,太子殿下擔心王爺在北平有所差池,特意讓屬下等前來看看。”

牧傾纖長白皙的手指撥動琴弦,看也不看嘯烨,淡淡道:“他是讓你來看看本王死了沒,還是故意尋個理由把你給支出宮?”

“屬下已經吩咐了麒麟多警醒,料想無事。”嘯烨答道。

牧傾淡然地嗯了聲,“還不至于糊塗透頂,知道把麒麟留在宮裏。副使雖比不上你,處事卻圓滑多變,能力也夠看的。恬戎回去了嗎?”

“是,随麒麟一同留在宮中。”嘯烨說。

牧傾便不再說話,專心撫琴,一曲《山之高》終畢後,嘯烨才從袖中拿出一封薛濤筏,“王爺,太子的親筆書信。”

牧傾接過來拆開,皺了皺眉,眉間閃爍着一股淡淡的焦慮。

信中只有一行抑滿相思情愫的小字: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他略一怔忡,他這邊彈琴,太子那邊寫詞,竟心有靈犀至此。

良久,牧傾放下薛濤筏,只說了兩個字:“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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