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有驚無險
不過是過去了小半個時辰,黃昏便已至,斜陽西墜,一片昏黃籠罩了林子。
樹木枝葉遮擋住了殘弱夕陽,整個林子也暗沉了下來。
寂靜而危險。
百年大樹,盤根錯節,樹根緊緊纏繞住了地上的大石。
石頭與樹根錯落之間形成了一個可藏匿一兩人的洞穴,洞口前有如簾子一樣的厚重藤蔓一層疊着一層遮住了洞口,不仔細看還真的瞧不出來。
翁璟妩是被樹枝絆倒後才發現這個藏匿之處的。
她現在已全然沒了往日的端莊整潔,發髻淩亂間還有枯草樹葉,便是身上的華美衣裳也被樹枝劃破,沾染上了血漬。
狼狽至極。
翁璟妩警惕的注意着外邊的動靜,一動不動地躲藏在樹根之下的石縫之中。
林中的賊寇發現了同黨的屍體,甚是驚愕。
但因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過日子的,故而沒有太多傷感,很快就緩了過來。
他們猜測是五當家因那永寧侯夫人是女子,又是那深閨婦人,所以掉以輕心才會被那柔弱婦人反殺。
料想那婦人也沒有逃遠,得趁着在官兵找來之前把人找到。
二當家想要的人沒抓到,其怒火大家都承受不起。
林子很大,數人只能分開來搜尋。
翁璟妩隐約聽到了人走在樹枝與枯葉上發出的細微聲音,她霎時間緊繃了起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越發的靠近,這個地方雖然隐蔽,但只要靠近了就很容易被發現。
忽然幾聲鷹叫聲響起,就在頭頂之上。
翁璟妩覺得,她的藏身處十有八九被發現了!
這鷹叫聲定是引其他賊人過來的信號,若是現在跑出去,肯定是跑不贏的。
只能在賊寇過來時,一擊。
她幾乎屏住了呼吸,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來。
忽然重物落地的聲音傳來,她愣了一瞬。
她從藤蔓的間隙望了出去,只見地上有一道影子逐漸靠近,她瞬間收緊握着匕首的雙手,幾乎所有的力氣都花費在了雙手上。
萬分警惕。
在那影子越發靠近樹洞的時候,她不再有任何的遲疑,影子靠近樹枝盤纏的洞口之際,她不顧一切,用身體撞開藤蔓,舉着匕首就往影子源頭刺去。
只一眼,在逆光之中,她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只瞧到的是一個粗布衣衫,像個賊寇打扮的高大男人。
匕首刺過去的下一瞬,瞬間被抓住了雙手,手中匕首落了地,她驚駭失措的掙紮之間,驀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我。”
掙紮的動作一頓,再擡起頭的時候,逐漸看清了眼前的人。
雖然下巴長出了胡茬子,就是向來高束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也随意綁在了腰後,但只這一眼她就認了出來。
—是謝玦!
目光一動,随而四目相對。
謝玦的眼神幽暗地望着狼狽的妻子,眼裏有許多翁璟妩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她無暇去想他眼裏的情緒,見到是他,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下子被抽空了,雙腿一軟就要癱下,好在謝玦的鐵臂驀然攬住了她的腰神,才不至于讓她癱軟在地。
他餘光看到了她脖子與衣服上的血漬,眼神倏然銳利寒涼,臉色也一息之間陰沉了下來。
他伸手去摸她的脖子,急聲問:“可是哪裏受傷了?!”
翁璟妩攀在他的身上,尾聲發顫:“不是我的血,是賊寇……”
說到這個,她急道:“林間埋伏有賊寇!”
話落,她隐約看見了前邊有一雙腳,她腦袋偏過謝玦,看到了地上躺了個人,那人的脖子後邊還有一根短箭。
謝玦聽聞不是她的血,仔細看了眼她的脖子和衣服上的劃痕,都沒有明顯的傷口,眼底之下的殺氣才漸斂。
他道:“其他賊人有人去解決了,其他的将士也快到了。”
聞言,她立即用力的拽住了他袖子,情緒慌急:“阿爹、阿爹也被賊寇抓走了。”
謝玦安撫她:“岳父已經平安無事,也沒有受傷,細節等回去我再與你說。”
聽到父親已經平安無事了,翁璟妩心頭的大石才算落了地。
度過了大半日的驚惶不安,終于安全了,她眼眶泛酸,逐漸濕了眼,緊緊地撰着謝玦的衣服。
哪怕他身上的味道有些不怎麽好聞,她也還是埋在了他的胸膛中,低聲啜泣。
謝玦輕拍了拍她後背,低聲安撫道:“無事了。”
翁璟妩那緊繃了許久的心,終于安定了下來。
片刻後,她情緒緩得很快,從他懷中擡頭,啞聲道:“我沒事了。”
謝玦不語,松開了她,然後解開了身上的薄披,一揚,直接披在了她的身上。
翁璟妩看了眼披在了身上的薄披,雖然都是塵土,但現在也沒有半點嫌棄,反倒覺得越發的安心。
謝玦在她的面前蹲下身體,道:“我背你出去。”
翁璟妩看了眼男人寬闊的背,然後緩緩趴了上去。
謝玦雙臂托住了她,然後往林子外走出去。
“噠噠噠”的馬蹄聲從林子外傳來。
不一會,随着謝玦去邕州的三人也快速的尋了過來,翁璟妩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埋在了謝玦的頸窩處。
謝玦以為她驚魂未定,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腿,然後看向那幾人。
三人紛紛禀告:“我這邊解決了三人。”
其他兩人分別解決了兩人。
而謝玦則也解決了三人。
另一人說:“來的是在周家莊将士。”
翁璟妩情緒已然緩了過來,她低聲的在謝玦耳邊說道:“我緩過來了,可以下地自己走了。”
謝玦低聲道:“無事,我背得動。”
“不是你背不背得動,而是太丢人了,我好歹是侯府的主母……”她低聲說道。
“他們不敢亂說。”謝玦把她往上颠了颠,并沒有把她放下來的打算。
翁璟妩琢磨了一下,到底沒有強硬要下來,只繼續把臉埋在了他的頸窩處,低聲道:“你很臭。”
謝玦背着她往林子外走去,其他幾人戒備以免還有賊寇偷襲。
他說道:“匆匆趕回來,顧不得幹淨。”
以前與父親在軍中,執行軍務的時候,半個月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情。
“再有避開眼線,所以才做浪子的打扮。”
翁璟妩想起方才看見他的樣子,與以往全然不一樣。
仔細想想,倒還有幾分狂傲不羁的英俊。
夫妻二人靜默了片刻後,他低聲道:“你今日受驚了。”
翁璟妩摟緊了他肩頸,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我殺了人,我現在有些害怕。”
謝玦在林子中看見了那具女屍,臉色微斂,随而道:“該殺之人,不用害怕。”
想了想,他又說:“你做得很好。”
她“嗯”了一聲,小聲嘀咕:“我好歹也做了那麽多年的主母,撐起了侯府,自然不差。”
聽到那句做了‘多年主母,撐起了侯府’的話,謝玦眸色微斂,薄唇微微一抿。
未出林子,便有數十将士警戒的入了林子,看見了謝玦,紛紛兵器碰地,單膝跪下:“侯爺!”
謝玦背着妻子,朝着将士下令。
讓他們把屍體都給找出來,暫且先帶回周家莊。
另外再派人快馬加鞭趕回莊子,讓其把夫人平安無事的消息告知岳父岳母,再有就是驅趕馬車過來。
妻子自然不能以這模樣回莊子的。
出了林子,下屬牽來了馬。
謝玦放下妻子,扶着她上了馬後也翻身上了馬,坐在她的身後。
兩臂圈住了她,低聲道了聲:“坐穩了。”然後便拉着缰繩揮着馬鞭,往周家莊的方向而去。
為了照顧她,馬速不是很快。
被挾持時,到這林子也只約莫花費了一刻,但現在一刻才只走了一半的路。
天逐漸黑了下來,天色已是幽深的暗藍。若是天色全黑了,路便不好走了。
回雲縣還要花費些時辰,夜路不好走,更別說還有賊寇埋伏的可能,所以只能先在周家莊歇一宿,明早再回城了。
快到周家莊的時候,馬車也已經驅趕來了,從莊子那邊隐隐傳來狗吠聲。
謝玦先下了馬,再而把她從馬上抱下,扶着她上了馬車。
謝玦正要下馬車,卻被她拽住了衣袖。
擡眸望去,只見妻子目光游移,低聲問:“不能與我一同坐馬車回莊子嗎?”
謝玦沒有說話,而是入了車廂,坐在了她身旁,然後拉起了她拽着袖子的手,握在了手中。
翁璟妩低頭看了眼那被握住的手,冰封的心底似有一角在悄悄融化。
收起了目光,她想起了現在的狼狽樣,輕抽了抽手。
謝玦轉頭望向她:“怎了?”
她說:“我想理一下發髻。”
謝玦聞言,看了眼她那淩亂的發髻,随而松開了手,擡起雙手,動作輕細的幫她整理淩亂的發髻。
馬車緩緩入了莊子,狗吠聲也越來越響亮。
翁璟妩掀開一角簾子瞧了眼,發現莊子周邊都有将士與衙差把守。
謝玦道:“那山上必然蟄伏着賊寇,為了避免他們下山再次作亂,所以都讓人守着莊子,莊子裏的每一戶都已經嚴查,不會再有賊人匿藏。”
翁璟妩這才安心地放下了帷簾。
馬車入了裏長的院子,翁家夫婦,還有被救出來的明月繁星都伸長了脖子,眼神急切的往馬車望去。
而裏長一家則恭恭敬敬地提着燭燈在院子的周邊候着。
看着馬車中走出了一個糙漢子,都不禁一愣,随而那糙漢子朝着車廂內伸手,不一會,一只白皙柔荑便搭在了他那手中。
接着,披着一件黑袍的永寧侯夫人便從車中走了出來,由那糙漢子扶着下了馬車。
柳大娘子和翁知府急切地走了過來。
柳大娘子顫顫巍巍的擡手摸上了女兒的臉頰,哽咽的喊:“我的阿妩。”
翁璟妩從馬車上下來,看向平安無事的阿爹,心頭所有的擔憂在這一瞬才算真正的落了地。
裏長安排了兩間屋子,再讓自家的姑娘和兒媳送去熱水和吃食,還有幹淨的衣裳。
謝玦讓人提了兩桶涼水入了簡略的澡間沖洗。
翁璟妩在屋中,柳大娘子和兩個婢女都哭得稀裏嘩啦,反倒襯托得她鎮定。
翁璟妩拿着帕子擦了擦阿娘的眼淚,安撫她們道:“我真的無事,你們別哭。”
一日之間,先是傳來丈夫被擄走的消息,再而是女兒被掠,柳大娘子直接暈厥了過去,待看到丈夫平安回來,再聽到女婿去救女兒了,她才沒有再倒下去。
柳大娘子哽咽道:“那些賊寇太膽大包天了,連你都敢劫走。”
翁璟妩輕拍了拍阿娘,道:“阿爹與女兒現在也平安無事了,如今夫君也回來了,自是不會再讓那些人如願的。”
安撫了一會阿娘,便讓繁星扶着她下去休息了。
不一會,裏長的女兒送來了熱水,明月忙抹了眼尾的眼淚,然後去把水給提了進來。
幫主子脫去衣裳,發現手臂和身上一塊青一塊紫的淤青,明月的眼淚再次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都怪奴婢沒用,不僅沒護住娘子,還讓娘子給救了……”
翁璟妩看了眼身上的淤青,再看向她,溫聲道:“你與繁星都沒錯,遇上那等賊寇若是以命相搏,也只是白白犧牲了。”
明月輕泣不語地給主子擦洗。
許久後,穿上了裏長女兒的幹淨整潔的舊衣,明月才端着水出去了。
她出去前,翁璟妩特意囑咐了不能把她身上有淤青的事情告訴阿爹阿娘,免得他們擔心。
明月出去,謝玦才入了屋中。
翁璟妩坐在床上梳着發,擡眸望去,見他頭發略淌水,而身上穿的是裏長兒子的舊衣,倒也合身。
因胡茬子沒有刮,再配上這粗布麻衣,依舊有幾分粗犷的英俊。
她淺淺一笑,說:“這衣裳還真配侯爺。”
謝玦瞧得出來她的疲憊與勉強,他走到了她身旁坐了下來,看了眼她的手腕。
她手腕上有淤青。
謝玦把手上的兩個小罐放下,與她說:“讓我看看你身上的淤青。”
行軍有各種傷藥,不需要頭特別尋找,只需要差人去問一問便好。
今日從馬上摔下,翁璟妩手臂與身體都疼得厲害,只是一直在隐忍,不敢讓阿爹阿娘擔心。
她放下了梳子,然後去解衣裳,只是有一只手不大方便,解得有些僵硬。
謝玦伸手過去,低聲道:“我來吧。”
他把她身上的衣裳解開剝下,看到了她身上半條手臂的淤青,眼神一沉。
便是大腿上也有一大片的淤青。
在她白皙柔嫩皮膚的襯托之下,大片的青紫淤青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
謝玦雙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緩去心下的戾氣。
翁璟妩也沒在謝玦面前隐忍,她輕嘶了一聲,說:“可疼了。”
謝玦望着那些淤青,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今日掠走你的那夥人,我會讓他們锉骨揚灰。”
翁璟妩問他:“你知道是什麽人嗎?”
謝玦道:“方才帶着屍體的将士回報,在女屍的身上搜到了屬于瀚雲寨的令牌。”
翁璟妩聞言,臉色一變:“瀚雲寨,邕州一十八寨之首?!”
謝玦點頭。
他把一瓶祛瘀膏打開,挖了一塊,然後輕點在了她的身上,說:“摸開會疼,忍一忍。”
翁璟妩哪裏顧得疼,她低聲追問:“那你這次去邕州,有什麽收獲?”
謝玦低垂的眼神中異色一閃而過,不緊不慢的回她:“了解龍虎山和其他地方的地形,若是再戰,傷亡會降到最低而取得全勝。”
翁璟妩微微點頭,手臂上的疼痛讓她倒抽了一口氣。
謝玦已經在她那些淤青的肌膚上揉搓了起來。
疼得她眼睛都紅了。
謝玦的力道不禁放輕了些,為了分散她的注意,繼續道:“我從邕州趕回之時,發現有幾十人也往雲縣而去,那些人身上有遮掩不住的匪氣,所以我便留了心眼,跟在了他們的身後,緊盯着他們的舉動。”
她忍着疼,問他:“所以你便跟着來了周家莊?”
謝玦點頭,繼而道:“有一部分的人潛伏在那林子,其他人則去了周家莊,到了周家莊的時候,岳父已然被綁走了。對方人多勢衆,我便與其他三人暗中循着其中的人入了山中,找準機會再救出岳父。”
謝玦雖然說着,但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頓。
“那些人很快便分開行事,只餘十人左右留在山間看守,我便趁此機會把岳父救了出來,但在救岳父之前,我竊聽到賊寇說最終目的是你。”
“在救下岳父準備趕下山的時候,在山上便看到有人挾持了你往那林子的方向而去,故而把岳父交到了剛碰上面的金校尉,就帶着幾人追了過去。”
翁璟妩看向他:“他們是想把我抓走來威脅你?”
謝玦的動作一頓,略為沉默。
翁璟妩瞧出了他的不對勁,眉眼露出了疑惑,問:“難道不是想要威脅,而是有另外的目的?”
謝玦沉默了片刻後,擡眸望向她。
用力地捏着瓶子,手背青筋凸顯。
翁璟妩從他那漆黑深沉的眸中看出了他似乎在克制,她緩緩開了口:“你說吧,我扛得住。”
謝玦看着她那堅定的神色,才語速緩慢的說:“他們的二當家看上了你,要搶你去做夫人。”
想過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翁璟妩瞪大了雙目,驚愕道:“搶我去做夫人?!”
謝玦手中的瓷瓶發出“刺啦”的一聲響,翁璟妩回神,低頭看向他手中的瓷瓶。
瓷瓶被他捏得破裂了,他的手背也是青筋。
翁璟妩靜默一息,然後擡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
謝玦怒意漸緩,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可還記得與我們同一間客棧,且在乞巧節投靶子攤子遇上的那個男人?”
翁璟妩不傻,略一琢磨也就反應了過來。
“你是說,那人可能就是賊寇口中的二當家?”
謝玦眸色沉戾的“嗯”了一聲,說:“他佩戴着腰刀,且明知我身份不簡單,可瞧你的眼神卻依舊肆無忌憚,不對勁。”
他想了想,又說:“回到雲縣後,我立即讓人出畫像,在邕州與蠻州下通緝令。”
聽到是那一個男人,翁璟妩略顯失神,喃喃自語道:“可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見過他,更不記得怎麽招惹上的這麽一個人?”
謝玦放下了祛瘀膏,拿來帕子擦了手,再而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不必糾結這個原因,賊寇便是殺人都沒有什麽太大的理由,有可能只是一時興起。”
說到這,他擡起手把她拉入懷中,低聲道:“今晚什麽都不想,好好睡一覺。”
翁璟妩愣了一下,感受到他胸膛的肌肉起伏,感受到了他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莫名安心,所以這回倒是沒有再推開他。
今日,她雖然看着鎮定,但心下到底還是恐懼驚惶的。
便是有驚無險,她也身心俱疲。
只今晚,她允許自己在他的面前露出心底最脆弱的一面。
思及此,她放松身體偎在他的胸膛中,雙臂漸漸摟住了他勁瘦的腰腹。
閉上眼,心神安寧,低聲應了一聲“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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