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更) “真不下來見我一面?……

商場一層的奢侈品專櫃, 一家連一家,敞亮到令人眼眶生疼。

辛歌站在門外做了幾個深呼吸,不動聲色擡手遮擋了一下身前那只兩百塊錢不到的通勤包——這只可憐的包包昨天剛經歷過一次“名媛的譏諷”, 沒想到, 今天還要再經歷一次“櫃姐的鄙夷”。

她遲遲邁不開步子, 扭頭回望了一眼身後的付成則。

男人笑着沖她擡了擡下巴:“去吧, 去給自己挑只包,和‘森’那邊跨界聯動的合同今天簽下來了, 理應要給你獎勵的。”

辛歌小聲嘀咕:“……還不如直接給我發錢呢。”

“你啊, 腦子裏就惦記着錢。”付成則搖頭輕笑,“放心吧, 等活動預告正式上線, 獎金少不了你的, 至于包——算我個人給你的獎勵, 你不要,明天就沒有了,過期不候。”

她還是很為難。

付成則有些沒耐心了,推着她往裏走:“我這糖衣炮彈沒別的意思, 你不是總說我‘父愛如山’嗎?那你就當我這是在富養女兒, 省的你被外面的小白臉一個包就騙走了!”

他語氣帶笑,辛歌也不由自主跟着翹起唇角。

雖說兩人是上下級關系, 年齡差也有七八歲, 但和付成則待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渾身舒坦,該嚴肅就嚴肅, 該放松就放松。

于是半推半就開始挑選。

付成則的日常裝扮大多是衛衣加牛仔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不像那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 而辛歌那一身廉價裝扮更不必說……

櫃姐們并不熱情,推薦的也多是一些萬元左右、适合通勤的包,即便受到冷落,辛歌也只是微笑着聆聽、點頭,全然沒有當年趾高氣昂在各大奢侈品店內掃貨的名門千金雄風。

然而,記憶卻在:

這款包以前有一只,可惜麂皮掉色;

這款包以前有大中小三只,可惜難搭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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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系列的包她曾經湊齊了七個顏色,可惜沒能召喚出神龍……

連逛了幾家店,“閱包無數”的辛大小姐最終只挑了一只正價幾千塊的迷你鏈條包——而就在四年前,這種貨色,根本不可能擺進她那間足足三百平的衣帽間。

怎麽說呢。

付成則确實有點小錢,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中産階級,遠遠不及某些把送喜馬拉雅鉑金包挂在嘴邊的大少爺……

她不想讓一個“普通人”為自己花太多錢。

眼見着櫃姐轉身就要去結賬,付成則叫住她:“換這只吧。”

标價三萬多的經典款。

方才,辛歌拿起來看了兩次,又放回去兩次,他看在眼裏。

聽完付成則擅自做主的決定,她一愣,随即連忙擺手:“別別別,這只太貴了!老大,你不是還要買房子在楠豐定居嗎,不要破費,我真的只想要一只能放手機和紙巾的小包,真的!”

“三萬多的包,你老大我還買得起,不需要你替我省這錢。”付成則笑着擡手,原本是想揉一把她烏黑柔順的頭發,可中途又改了主意,降下些許高度,只在她後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以後跟着我好好幹,多寫幾個拿得出手的策劃案、多談幾個大項目,別的,也沒什要求了。”

辛歌看着他,心頭一澀。

她其實知道,付成則一定還有別的話想對自己說,可習慣性逃避,又讓他什麽都說不出口……忽然就有點害怕了,如果他這時候鼓起勇氣說點什麽,要怎麽婉拒呢?

想要推托不要這只包,換上熱情笑容的櫃姐卻已經引着付成則走向收銀臺,憋了許久的稱贊也終于圓滿說出口:“先生,您女朋友真漂亮。”

付成則搖頭:“不是女朋友喔。”

櫃姐剛想說一句“抱歉”,耳邊卻聽到男人笑吟吟地補上一句:“……是女兒。”

辛歌瞬間失笑。

笑着笑着,鼻頭又有點發酸。

這個世界,不坦誠的男男女女,太多了。

折返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看着漸暗的天色,辛歌沒好意思喊付成則去她那裏坐坐,只讓他開車将自己丢在興塘裏老巷靠近馬路的入口處,借着昏黃的路燈光往回走。

然而沒走多遠,她就接到了付成則打來的電話,說是自己的錢夾落在了他的車上。

左手一只包,右手一只包,她艱難地一路小跑,折返回下車的地方。

付成則果然等在原地。

見辛歌走近,他按下車窗,将那只黑色山茶花錢包遞出來。

忘了從哪兒聽說賣錢包不吉利,辛大小姐把自己那些大包小包經典款限量款賣給奢侈品回收店的時候,特意留下了這只最喜歡的錢包……結果一用就是四年,邊角皮料已經磨損嚴重,五金也有些變色,比外表更可憐的是,錢包裏只有皺巴巴的六十三塊錢。

但錢包主人還是長長舒了口氣:“幸好,幸好沒弄丢……”

謝天謝地謝廣坤。

付成則沖她扯了扯唇角,眼神意味不明。

隐于車廂內的昏暗中,男人的表情有些不明朗,在辛歌道別前,才忽然蹦出一句話:“辛歌,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和‘森’那邊對接不愉快、有受委屈,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方案通過,合同簽好,你的本職任務就已經完成了,哪怕後續換人對接,獎金也不會少你的……”

她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喔。”

長長的睫毛撲閃,辛歌笑他:“老大,你又在瞎操心了。”

付成則也笑起來,清俊的眉眼間,是歷經歲月打磨後留下的沉穩。

張嘴卻依然是意味不明的話術:“你記着,不管遇到什麽事都別勉強自己,至少,還有老大給你撐腰。”

回出租屋的那一路,辛歌都在咂摸付成則的話。

無果。

她聳聳肩,覺得那些話可能就只是一個中年男人對生活的思考以及對下屬的關懷,轉而開始檢查錢包裏的重要物件。

甫一打開,辛歌便發現裏面居然多了五張百元大鈔?

內心登時湧出一股暖流。

沖付成則離開的方向踮腳張望,默默感慨那男人實在是菩薩心腸,她一邊思考怎樣不動聲色償還這個人情,一邊掀開錢包卡槽,從裏面抽出一張裁剪過的舊照片。

還好,還好,這個沒弄丢。

指腹摸索着早已不在光滑的相紙,辛歌加快腳步走到單元樓下,掏出鑰匙打開鐵門,正想借着即将亮起的聲控燈光好好看一眼照片,耳邊卻忽而傳來再熟悉不過的男聲。

“約會去了?”

她驚得雙肩一聳,迅速望向聲音的源頭。

果不其然,西裝革履的祁家少爺正斜倚着老舊居民樓的外側牆面,臉上是非常明顯的倦意,似乎是等候了很久。

也确實如此。

原本他把車停在青禾創意園對面的馬路上,想等辛歌下班,結果卻等到她上了付成則的車,兩人直奔楠豐最大的商業中心,他失了心瘋了魔,帶着一腔不甘與妒意,直接殺來了興塘裏。

祁溫賢甚至暗自做了個決定:如果今晚看到他們兩人一起回來,哪怕是用強的、用搶的,也一定要把這個女人帶走。

他已經不要臉了。

也可以不要命。

好在,辛歌獨自回家的這一幕實在是一帖良藥,把這個男人從瘋魔邊緣拉回來兩步,不是約會——哪有約會不把姑娘送到家門口的道理?可視線落在她手裏那只某奢侈品牌的購物袋上,他還是推了下眼鏡,微微擰眉,琢磨着看包裝袋大小,應該是一只包。

她收了付成則送的包。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又在背後推了他一把……

岌岌可危。

辛歌退後一步,小聲責問:“祁溫賢,都這麽晚了,你跑來這裏堵我是想做什麽?”

“把袖箍還給我。”

“不是說了改天給你送過去的嗎?”

“我忽然想起來,明天就要用,等不及了。”

蹩腳的借口,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

堂堂祁家少爺家裏只有一對袖箍,今天不來拿、明天就沒得用……說出去鬼都不信。

顯然,辛歌也不相信,但她懶得在這個問題上糾結,掀開外套,動作幹脆地扯下肩上的袖箍,遞還給他,只是伸手的那一瞬間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裏還攥着一張照片。

祁溫賢眼尖,沒接袖箍,倒是把那張照片接了過來。

辛歌眼角一縮,輕呼一聲,一手捂着胸前那塊往下垂落的布料,一手想要把照片奪回來……不曾想,兩人到底在身高、體型上都有差距,祁溫賢猛地往回收手,好不容易才捏住照片另一邊的她便踉踉跄跄往前一栽,險些栽進他的懷裏。

好巧不巧,照片被撕成兩半,一人一半揪在手裏。

撕扯的截面自正中間而起,兩人各自搶到的半張倒是還挺均勻。

辛歌的情緒當時就繃不住了。

她飛快地望向祁溫賢,那一眼,有責備有羞赧有無奈有害怕還有慚愧。

沒有眼淚。

幸好沒有。

雖然沒有眼淚,但祁溫賢無比篤定,只要一轉身,這女人眼眶就會紅。

尚未将這個想法補充完全,她便真的轉身了——像是十二點之前必須離開城堡的灰姑娘一般,丢掉手裏的半張照片殘骸和袖箍,鑽進漆黑的樓道裏,用陰影和黑暗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哐當一聲,鐵門被人從裏重重關上。

聲控燈大亮,她的身影又無所遁形。

祁溫賢打不開鐵門,只能湊過去“喂”了一聲,随即眼睜睜看着辛歌順着樓梯向上跑,鞋跟和臺階碰觸的聲響,噠噠噠,噠噠噠,一步一步地,踩踏在他的心尖上。

老房子隔音效果很差,樓上很快傳來大門關合的聲響,他想,她應該是到家了。

那間簡陋的卧室仿佛是她的殼,一旦縮進去,就再也不可能出來。

扼腕今夜的獵殺還沒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祁溫賢失落地退後,有些懊悔不該沉不住氣。眼下,他無法分析出辛歌的“逃跑”究竟是出于憤怒還是別的原因,只能折回去撿起地上袖箍和照片,再将後者與自己手裏另外半張拼湊在一起。

其實,祁溫賢伸手的那一刻便有過猜測:自拍照,與付成則的合影,最壞的可能,是她父母的遺照……

可呈現在眼前的畫面,昭然着他的愚笨。

祁溫賢久久僵在原地。

照片上是他……

和她。

在祁溫賢的記憶裏,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拍過合影,無論是高中時代還是大學時代。至于這張照片,是高三畢業前辛歌拉着他和江盛景、高昱三個人一起拍的,彼時的江盛景正好要出國留學,她提議說要拍張合影留個念想。

照片裏原本有四個人,但某位大小姐悄悄将前排并肩的兩人剪了下來:梳着高馬尾的女孩比劃剪刀手,笑得露出半邊梨渦,另一只手則帶有脅迫意味地挽住了身邊那位戴金絲邊眼鏡的白淨少年,少年的表情十分勉強,目光別別扭扭地移向一邊……

渾然天成的青春美好。

看着曾經的辛歌和自己,祁溫賢的唇角揚了揚,他從未想過,她竟還留着這張四人合影。

不,是兩人合影。

走這一遭,也不算全無收獲。

什麽付成則,什麽約會什麽包……

有人現在很膨脹,十個付成則也不放在眼裏。

将破碎的照片和讨回來的袖箍放進西裝暗袋,祁溫賢站在逼仄潮濕的舊城區老巷中,撥通辛歌的電話。

很久很久過後,她才接通。

心情好,祁家少爺嘴上也良善許多,張口就是一句“對不起”。

辛歌不說話。

似是在賭氣,又像是期待。

畢竟,一個埋藏很深很深、很多年很多年的秘密突然之間被挖出來攤在當事人眼前,換做誰,都有點不知如何面對。

但輕輕軟軟的呼吸聲,依然足以撩動男人的心弦。

見慣了那個女人對自己故作不屑的模樣,祁溫賢還有點兒不能适應如今身份地位的提高,甚至覺得要花點時間消化一下。

故而,他強壓着笑意開始閑聊:“照片不要了?”

她終是按捺不住,語速飛快地回答:“不要了!你扔掉吧!”

他“嗯”了一聲:“那我就扔掉了……”

靜默數秒,她發出一串意味不明的氣音。

可能是在無聲罵髒話……

今晚這個局面,很新鮮。

大抵是為了和很新鮮的局面相襯,祁溫賢也很新鮮地直言了一回:“真不下來見我一面?”

樓上的人咬咬牙:“不見!”

樓下的人點點頭:“好,那我走了。”

又是靜默。

挂斷電話前的前一秒,祁溫賢送上一聲“晚安”,走出幾步,又冷不丁駐足回望一眼,意料之中,三樓的窗簾動了動——偷窺的人躲了起來。

唇邊笑意更濃。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是融進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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