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更) “我每年都來”……
周四上午, 辛歌處理好手頭的工作,去人事那邊請了事假。
辛大策劃在幻想戀歌項目組除了是一本“寶藏書”,還有個“拼命三娘”的外號, 游戲運營活動大多都設置在節假日, 不管是線上還是線下, 但凡需要加班, 她永遠不會推托。
負責考勤的同事很爽快地批了假。
倒是付成則,看到系統裏的假條後立刻把辛歌叫去辦公室, 半開玩笑說自己給的私人獎勵上周才到賬, 怎麽這周就連請兩次假?
知道他是拐彎抹角在關心自己,辛歌也沒打算藏着掖着:“今天是我父母的祭日, 我想去看看他們……”
這四年來她一直待在哲海, 除了工作需要和偶爾兼職, 平時很少出門, 更沒有機會回來盡孝。
不是不想,而是顧慮太多。
好在有姑姑辛燦幫忙打點,總算讓她心裏還能過得去。
付成則聽罷,臉色微變, 順手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那我送你過去。”
想起在創意園門口等了很久的祁溫賢, 辛歌急忙婉拒上司的好意:“不用麻煩,墓園那地方挺遠的, 我提前約了車。”
付成則猛地想到什麽, 指腹緩緩摩挲手裏的電子屏鑰匙:“辛歌,你不會是約了輛卡宴吧?”
生怕被上次瞧出自己和合作方的關系, 她故意裝傻:“什麽宴?”
他盯着面前滿身秘密的女員工看了很久,終是不忍拆穿:“沒什麽,就是忽然想起今天辦公樓附近停了一輛車, 瞧着還挺眼熟的……你去吧,今天算放你一天假,不扣工資。”
見到祁溫賢,是在十分鐘過後。
知道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有些特殊,兩人皆是一身黑,沉重得宛如頭頂陰雲密布的天空。
輕嗅着淡淡的檀木車載香薰,這對年輕男女比以往更加沉默,辛歌沒有提及幾天前去見溫茹的事,祁溫賢也沒有詢問後知後覺的那個額頭晚安吻……他們心照不宣給予彼此空間,直到車輛拐彎駛入靜谧的山間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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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楠豐市區的幾個墓園中,豐山墓地只能算二級公墓,對于家世顯赫的祁家少爺來說,理應一輩子沒機會到這裏來。
曾經的辛大小姐,亦有這種想法。
然而辛卓和姜儀敏的噩耗來得太突然,辛燦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財力去好好打理弟弟和弟妹的後事,能順利将兩人的骨灰安置好,她已經動用了不少人脈關系,祁家自然也沒少出力。
有時候想一想,人活一世當真可笑,就連死了、化成灰,竟還要被區分成三六九等。
辛歌抱着花束,正猶豫要不要找個漆匠師傅跟去給墓碑描字,身邊的男人卻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沉沉開了腔:“不用了,我去年過來的時候,讓人描過。”
她看着他,喃喃重複:“你去年……也來了?”
似是有些不大相信。
祁溫賢微微颔首:“我每年都來。”
辛歌垂下目光,不再多言。
既非清明又非中元,墓園裏前來祭拜的人并不多,辛歌很快憑記憶找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合葬墓。
她将手中鮮花放在供臺上,跪下拜了拜,起身後,卻故作輕松道:“膽小鬼爸爸,膽小鬼媽媽,勇敢的女兒回來看你們了,對了,還有祁溫賢,爸,媽,你們沒看走眼,他對我很好,我們也不像以前那樣總吵架了……”
“對了,啓明留下的那些債我都還的差不多了,雖然沒剩下什麽,但我現在有一份很輕松、很體面的工作,可以天天打游戲呢,老大和同事們也都特別照顧我……女兒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但運氣是很好的,你們就放心吧!”
“我以後還會越來越好,開開心心,風風光光……”
祁溫賢站在一步開外,有些訝異地望向她。
他本以為,辛歌是擔心自己會悲傷過度所以才喊他一起過來的,看來并非如此。
他們并肩站在這裏,更像是為逝者編織的一個美麗謊言。
竟天真得,有些可愛了。
祁溫賢輕嘆一聲,上前握住她的手。
掌心感受到莫名而來的溫暖,辛歌一驚。
他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而又望向墓碑:“前幾年我來這裏探望叔叔阿姨,每一次都是請求你們能保佑我早日找到辛歌,今年,終于不同了——叔叔,阿姨,我向你們發誓,我會好好照顧她一生一世,絕不再讓她受半點委屈。”
真話延續謊言。
細雨來得悄然無聲。
潤澤着墓園中與石碑一般毫無生氣的簇簇綠植。
長睫微濕,辛歌咬了下唇,默默将臉垂下,生怕雨絲落入眼眸。
走出老遠,相握的手才緩緩松開。
準确來說,是辛歌将手抽了回來,如果她不這麽做,有人很可能會裝作若無其事牽着她一路走到停車場。
手掌和心裏同時空缺了一塊,祁溫賢微微側目:“我本以為,你會哭得很傷心,我還特意……”
興許是所處坐标非常微妙,他的聲音也有些缥缈和不真實。
她問什麽。
他說沒什麽。
“祁溫賢,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辛歌丢給他一記眼刀,“說話說一半,以後沒老伴。”
祁溫賢眼皮一跳,心想,真是個惡毒的詛咒啊。
再顧不上那點兒臉面,他撩開西裝,從內側暗袋裏摸出一包看包裝就覺得“貴氣逼人”的小包裝,悶悶把話說完:“……我還特意帶了紙巾。”
難得見到精明的狐貍流露出這種“笨笨的”神态,辛歌揚了下唇角,将紙巾接過來,鄭重地放進随身包包裏,說了句“謝謝”。
像是要确認什麽似的,他低頭觀察着她:“……笑了?”
“嗯,其實也沒有太難過……最難過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我現在,能坦然接受很多事。”辛歌聳聳肩,轉身又望了一眼辛卓和姜儀敏墓碑所在的地方,“我以前不止一次埋怨過他們,為什麽那麽懦弱,為什麽選擇逃避……沒有人給我答案,後來,我慢慢想明白了,每個人承受苦難的能力是不一樣的,即使他們挺過了那一天,後面還有那麽多天,他們也依然挺不過去。”
她會失去他們,或早,或晚。
啓明出事絕不是一朝一夕露出苗頭,瞞着女兒家中真實的經濟狀況,替女兒訂下合乎心意的婚約,趁女兒外地求學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或許已經是他們能給到的、最後的溫柔了。
聲音略有哽咽,辛歌還是堅持說了下去:“我想着和你一起過來,爸爸媽媽看到了會高興一些……不管怎樣,謝謝你今天願意配合我說那些話,改天我請你吃飯吧?”
祁溫賢睨她:“是不是得等到下下下個月你發工資?”
被揶揄得雙頰泛紅,辛歌撇撇嘴,壓下嗓子眼裏的酸澀:“你要是想吃大餐,那就得等着咯,你要是願意将就——我是說人均五十以下的那種将就,今天就行。”
他淡淡道:“擇日不如撞日。”
她“嗯”了一聲。
兩人挨着又往前走了幾步,祁溫賢忽而駐足,眼鏡鏈輕晃,輕聲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說的那些話是配合,而不是出自真心?”
她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祁溫賢追上來,不甘心地又道:“……是真心的。”
辛歌點點頭,心如擂鼓,語氣卻沒什麽波瀾:“嗯,知道了。”
楠豐的天氣一向為人诟病。
從興塘裏老巷附近的串串店裏走出來時,辛歌望着烏壓壓的天空和瓢潑似的大雨,一臉悔意。
幹嘛非要撞日?
說真的,她壓根沒想到祁溫賢會願意跟她進這種路邊小店——還以為,古藤巷那家火鍋店就已經是祁大少爺的極限了。
因為顧忌某人的口味所以點了清湯鍋,辛歌吃的不多,大多數時間,她都在“欣賞”坐在自己正對面的 LJ PanPan祁溫賢用筷子剔竹簽,把煮到爛熟的食材一樣一樣剔下來放進小碗裏,再慢條斯理地吃進嘴裏。
有點想笑,又有點笑不出來。
她想,分別數栽,他們可能真變成了兩個世界裏的人。
也沒什麽不好。
老巷逼仄,祁溫賢的車停在距離串串店有些距離的地方,也不知這種老店到底有什麽神奇魔力,明明已經過了午間飯點,竟還有一波又一波的食客前赴後繼,于是乎,她只能匆匆結賬,和他一起站在店門口的屋檐下避雨。
眼前是嘈雜的雨聲,身後是喧嚣的人群,屋檐下堆滿雜物、髒污不堪的一塊空地,到像是留給兩人的一方淨土。
眼見着辛歌被潲進來的雨水淋濕額發,祁溫賢往旁邊挪了寸許,順勢将她攬向自己。
将人挪到相對“安全”的位置上,他又很紳士地将手松開。
辛歌道了謝,忍不住嘀咕一句:“好像那天喔。”
不用誰來提醒什麽,祁溫賢舉目望天,自然而然跟着感慨:“那天我們都沒有帶傘,足足在文星雙語圖書館門口等了十七分鐘。”
陳述句而非疑問句,照然着他和她的心意相通。
精确到分鐘——只因那是十分難得的獨處時間,他偷偷計量過。
辛歌笑起來:“然後,我在花壇下面撿到了‘退婚’。”
他板着臉糾正:“……咪咪。”
不知是不是幻聽,辛歌總覺得那一聲“咪咪”帶着回音,想想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她斂起笑容,四下張望一番,目光很快鎖定了不遠處廚餘垃圾堆裏的紙箱。
半點沒有遲疑,她沖了出去。
祁溫賢在身後輕呼:“喂,你去哪裏?”
啪嗒啪嗒的雨滴砸在身上,被淋濕的烏發緊貼着脖頸,辛歌毫不在意腳下散發着惡心臭味的黏糊污水,伸手将紙盒從垃圾堆裏扒拉出來,探着身子往裏面瞅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一只瑟縮成團的小貓。
啧,自己可能天生就是什麽傳說中的“吸貓體質”吧?
當年她從文星雙語花壇底下扒拉出那只不知被誰活埋在土堆裏快悶死的貍花貓時,也是靠着一瞬間的某種感應。
……和蜘蛛俠的“彼得一激靈”差不多。
真要命。
紙盒裏蓄了不少雨水,泡在水裏的小東西渾身冰冷,卻還有生命跡象,瞪着眼睛嘴巴張合,可憐兮兮。辛歌将它抱出來摟在懷裏,用衣擺擦了又擦,祈禱着它可以活下來——父母祭日當天偶遇的小生命,她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即便不是今天,她也會管的。
有些東西是融在骨血裏、刻在DNA裏的,比如,他們一家人滑稽的、強大的“老好人”基因:辛卓不肯裁員,辛燦賣房還債,她一個落魄大小姐,窮到連自己都快養不起了,卻還妄想着要拯救一只半死不活的貓……
多可笑。
但是,但是啊。
大小姐只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嘛。
思及此,她艱難地想要起身,打算帶着小東西回到屋檐底下避雨,頭頂的雨滴卻瞬間消失了。
辛歌茫然擡眼,發現祁溫賢不知何時跟了上來。
被雨水淋濕的牛津鞋踩進爛乎乎的腐爛食材裏,男人毫不在意,他用雙手撐開自己那件價格不菲的西裝外套,低頭凝視着她,悄然無聲地,替一人一貓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