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證據九
我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推門看見獸醫正在給一只骨瘦嶙峋的黑貓做霧化,貓主人的眼睛腫着,站在旁邊一言不發。我見狀,默默關門退了出去,坐在大堂裏摸我的貓。
外邊有許多貓,有不少是名貴品種,漂亮的皮毛散發着人民幣的味道,叫聲嗲嗲軟軟的,聽起來就是富貴人家的當家愛寵。但我覺得還是我家田園奶牛貓最好看。
獸醫的建議是挂三天的水,我的貓跟聽懂了似的,在我懷裏瑟縮了一下。
給貓紮針是需要看到血管的,護士拿着剃刀在貓手臂上清理出一片皮膚。
嗯?原來我的貓顯胖只是毛發看起來蓬松而已,剃光毛的那一截看起來還挺瘦的。醫生紮針進去的時候我怕貓亂動,白挨一針,就和護士一起壓住他,伸出空餘的一只手捂住貓眼睛。獸醫笑了:“你比貓還緊張。”
确實是我緊張過度了,我貓一點沒反應,淡定地讓醫生把針推了進去,貓感覺全身都被束縛住了有點不太舒服,不滿地抖抖耳朵。
“剛才的黑貓怎麽了?” 我回想起那雙紅腫的眼睛。
“是9歲的老貓了,有嚴重的腎病,外加鼻支引發了肺炎,情況很不好,” 醫生語氣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主人也有心理準備了。”
醫生收起器械,我捏捏我貓的後脖子,這傻貓吊着一只胳膊,還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貓住院了,我自己都沒住過院。
我看着蹲在“病房”裏的貓,心疼壞了。
接着兜裏的手機傳出鈴聲。
領導說他早上看到我在開車了,腳扭了踩油門踩得倒猛,問我關于Q公司的收購模型什麽時候搭好。
“我的貓病了,下午來公司。”
“我在問你模型什麽時候好,沒問你貓怎麽樣。”
…...
我可去你的吧。
我決定下午也不去上班了。
來時心急,出了門才發現我原本看起來就很霸道的越野車更加霸道地占了兩個車位。我上車,踩下油門,朝着最近的海岸疾馳而去。
四個小時後,我迎着冷風,沿着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着。
皮鞋裏進了沙,我索性脫掉,踩上略微粗糙的沙面。冬天的海面霧蒙蒙陰恻恻的,和天空灰成了一樣的顏色,海浪滾上來沒過我的腳腕,冷得刺骨。
那年和我前男友來的時候正值初夏,我們好像是坐在那塊石頭上,我陪他看了好幾個鐘頭的海,風刮得我腮幫子疼。我問我前男友回去了嗎,他搖頭,于是我們又坐着吹了好幾個鐘頭的海風。
在我發現我前男友嘴裏有血的第二天,拉着他去挂了本市最大醫院的內科專家號。專家是位六十多歲的老醫生,讓我們先去樓下拍片。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那位老醫生總覺得面熟,似乎在哪見過。
老醫生拿到CT,敲敲筆,推了推眼鏡,診斷說是感染性肺部疾病,開了些藥,囑咐平常家裏多通風,多去呼吸新鮮空氣。老醫生語氣淡淡,神色藏在厚重的鏡片後明滅不定。
我心中的大石落地,帶着前男友驅車去了海邊。他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地望向海天交際線。到了傍晚,我撐不住了,跟前男友說我們走吧。
我說下次再來。
他說好。
後來的一段日子,我前男友咳得少了,眼下的黑眼圈卻越來越深,他說是因為晚上沒睡好。之後我才知道,這哪是沒睡好,分明是整個晚上都沒能合眼。
周末,我心血來潮做了一桌子菜,結果我前男友才吃兩口就擱下了筷子。
“…...有那麽難吃嗎?”
“很好吃,是我最近沒有胃口。”
我也被弄得沒什麽胃口了,失望地站起身,把飯菜用保鮮膜包好後放進冰箱。前男友過來扯扯我的手,落下抱歉的一個吻。
我不知道我前男友在想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在第二天早上突然消失。
我以為他是外出了,像以往那樣,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結果等到晚上的時候,我試着打他電話,機械的女聲一遍遍地告訴我,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沖到前男友的公司,他的同事說他已經辭職很久了,他們也聯系不到他。無數種可能性如群鳥遷徙般湧入我的腦海。我寧願他離開是因為我的飯菜太難吃、我晚上睡相太差、我有時候太無理取鬧,或者是因為這麽多年來我們的感情淡了他不想繼續了,又或者是因為他喜歡上了別人...... 這些我統統都可以接受,可我始終抗拒着,不願意去接受盤旋在所有可能性上空尖嘯着的、最大最敞亮的那一個。
但我不得不去注意到它。
我前男友生病了,病了很久。
而我卻遲鈍到現在才醒悟。
我的心跳得太急,胸腔一陣悶痛。我走過拐角,慢慢、慢慢地跪在了地上,徒勞地想緩解這鑽心剜骨的痛,我覺得現在我前男友肯定比我還痛。
半個月後,我在我們初識的那座小城市裏找到了他。
醫院消毒水的氣息令我感到反胃,我也從未如此憎惡過白色的事物。
我前男友的病房在走廊盡頭,上方的格栅燈打出不斷頻振的光線,病房裏有老人在聽戲,聲音不輕不重,《長生殿》的曲詞咿咿呀呀地傳到門外,“韶華好…白雲...不羨仙鄉……”
前男友的母親花白着頭發,坐在病床前織圍巾,我的視線越過她,看見了一張慘白瘦削的臉。我那離家出走的前男友吃驚極了,努力睜大眼睛看着我:“你怎麽找來了?”
他的聲音透過呼吸機,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我向上看,幾瓶貼着密密麻麻标簽的輸液瓶正往下滴落着透明的藥液,我沿着一根根交錯的細管子,又看回到他身上。管子像游蛇般從被子下鑽進去,我不用掀開來看都能想象到裏面是副什麽樣子。
“疼嗎?” 我問。
“不疼,” 我前男友沉默半天擠出這麽兩個字,“你怎麽來了?”
“內科醫生,是我們上學那會前桌女生的父親,我後來記起來了,開家長會時我見過他。”
“哦。” 前男友懊喪地閉眼。
我真的覺得我前男友心機得很。
他母親神情恍惚,拉着我坐下,告訴我說她兒子是心衰,家族病,說小時候醫生診斷他發病的幾率很小很小,可沒想到這麽小的概率還是讓他給撞上......
她還想繼續說,前男友拉了拉老人的手,說想喝點熱水。他母親俯身拿起水壺,搖搖晃晃地出門去接熱水。
心衰?
我前男友的心,是上學時我惡作劇地貼近他時聽到的那顆心;是他在網吧外抓住我時氣得狂跳的那顆心;是他長跑後,我在他身下聽到的那顆心;是我在角落裏和他激吻時聽到的那顆心;是我在夜晚和他翻雲覆雨後聽到的那顆心;是我每天晚上趴在他胸口時聽到的那顆心,這麽好的一顆心,怎麽就......
對面床鋪的戲已經唱到了幾回之後:“惟願取..美...地久天長…”
我聽不得這個,弓身伏在床欄上,失聲痛哭。
“對不起,” 我前男友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終究是在劫難躲。”
海風吹過,帶着鹹濕味,刺激着我的鼻腔。
我蹲下身,在沙灘上畫了一顆心,看着海浪撲過來将它卷走。我又伸手畫了一顆。
我現在合理地懷疑我家貓就是我前男友。
已掌握的證據九:
我的貓也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