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5)

問你。”商桓捂着胸口咳嗽一聲:“我查過你的背景,北淮人,父母雙亡,十一歲被賣到青樓為妓。按理說,你應當與我大安無冤無仇,卻為何會替葛俊楠辦事?你可知通敵賣國可是誅連九族的死罪?”

“九族?”她凄涼一笑:“自北淮征伐三國起,我的親人便全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早便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孤身一人,哪還有什麽九族?”

“我本确與大安無冤無仇,且舉家安分守己,但結果呢?你們僅為一己野心便視百姓為草芥,我的家人全都因戰亂而死!”

我眉心一皺,國戰争鬥連王室都不能幸免,區區平民又能如何呢?

商桓深吸一口氣:“你既也體會過戰亂之苦,那為何還要幫葛俊楠為虎作伥?你當知道,那日我若被刺身亡,天下将面臨何等局面。”

聽到此處,沁柔卻将頭扭到一邊,什麽話也不肯說了。

商桓招來筆官,朝沁柔道:“左右都是死,死前将你是如何潛入王都,又是如何挑撥太子與商允一事都說一說吧,也好給朝中百官,給天下百姓一個說法。叫他們茶餘飯後談論起來,也好有始有終。”

商桓說完這些,又捂了捂胸口,似乎是有些不大舒服。

我心下一緊,牢獄中陰濕昏暗,空氣也不好,于他的身體并無益處。

遂勸慰道:“這裏有筆官記錄,我們先回去吧。”

商桓點點頭。

我正扶着他要走,沁柔忽然道:“悅維公主,請留步。”

我周身一怔,轉頭道:“你認識我?”

沁柔展出一個笑顏:“公主過去幾乎與太子殿下朝夕相處,我又怎會不認得?”

我心下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昭國太子葛俊楠。

沁柔續道:“我請公主留步,是有些話想單獨與公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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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考了一瞬,見她手腳被捆綁着,應當耍不出什麽花樣。便朝商桓道:“你先回去吧,我單獨跟她談談。”

商桓挑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囑咐道:“你自己小心。”

“嗯。”

待刑室的房門關上,我方走到她面前:“說吧,何事?”

她眼睛向自個兒的腰身看了看,緩緩道:“我腰上有件東西,請公主替我拿出來。”

我謹慎地看了她一眼,沒動。

她笑道:“放心,我進來之前獄卒已經搜過身了,這不過是個随身的物件,要不了命的。”

我一想覺得有理,便在她的腰間一陣摸索,果真便摸出一樣物件來。

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個小指大小的鈴铛。這枚鈴铛應當有些年歲了,整個看起來鏽跡斑斑的,表面的金漆幾近掉光,拿在手裏晃了晃,仍是“叮叮當當”地響。

沁柔望着這鈴铛道:“若公主日後還有機會見到太子,勞公主将這鈴铛帶給他。”

我将鈴铛撚在手裏,問道:“這鈴铛可有什麽含義?是你們之間的信物?”

我一面說着,一面想,司徒楠與屬下用鈴铛作為信物,倒是有夠特別的。若我将鈴铛交給他,萬一又無意間中了他們什麽奸計怎麽辦?

沁柔委實是一把察言觀色的好手,一眼便看出我的心思,解釋道:“這鈴铛不是我的,也并非是殿下相贈。”

“哦?”我覺得奇怪:“那是誰的?為何卻要交給他?”

沁柔說話不急不躁:“是我小時候被牙子抓到時,一位姑娘送給我的,後來這位姑娘還助我逃了出去。”

我周身一顫,登時如遭雷擊,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繼續不緊不慢道:“她說她叫小東西。”

我幾乎就要喊出她的名字,卻聽她語鋒一轉,恨恨地道:“是我的仇人。”

我大惑不解:“你說她救了你,為何又會是你的仇人?”

沁柔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因為她根本就不是真心救我!她救我是為了讓我引開那兩個拐人的牙子,好自己逃出去!”

我整個人呆住,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馬車在夜色中搖搖晃晃,車廂內一片漆黑,耳邊只餘馬蹄和車轱辘聲混雜地響。我和沁柔被手腳捆綁,正在被送往青樓的路上。

幸好我事先有所準備,用随身攜帶的瓷片割斷了繩子,又撬開了馬車的車窗。

當時沁柔膽小,我清楚地記得,我不僅沒抛棄她,反而先将她放出去,自個兒才設法逃脫。但不知為何,她如今卻說我救她是為了引開牙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凝眉:“當時你已經逃了出去,後來為何又作此猜想?”

她激動道:“不是猜想,是事實!否則她怎麽會故意救了我,又放一個鈴铛在我身上好讓牙子循着聲音找到我?根本就是她早有圖謀!”

我忍不住急道:“這麽說你後來又被人抓回去了?為什麽不把鈴铛扔掉了事?”

“呵!我當時年幼,一心只将她當做救命恩人,本想留着鈴铛做紀念的,哪想到那麽多。”沁柔咬牙道:“枉我對她一片感激,卻不想她只是要利用我。”

“後來我被牙子抓回去,不僅照樣被賣入青樓,還換回一頓毒打,但她呢?她卻逃了。殿下說過,若找到她,他定會幫我報仇。”沁柔垂眸:“可惜我要死了,看不到那個賤人了。”語畢她轉頭望着我:“公主,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願,還望公主成全。”

“我……”我将鈴铛緊握在手裏,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恨了這麽多年,怨了這麽多年,若今日發現一切都是誤會,不知會是何種心境?

我問:“你之所以替司徒楠做事,就是想有朝一日找她報仇?”

她眼淚瞬時滾落:“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若不是她有意害我,我也不會被賣入青樓受辱。你可知我那幾年是如何過來的?動攆便要被關被打不說,還要被逼着學習各種接客的狐媚手段,過得連狗都不如!既然給了我逃生的希望,為什麽又親手毀了它?她當時也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誰能料到心機卻如此之重!”

我低垂着頭顱:“若她其實并無害你之心呢?或許……或許她也沒能逃脫,或許早就已經被打死餓死了。”

“不可能!”沁柔緊緊盯着我:“後來我打聽過,另一個追她的牙子死在了胡同裏,是被她攜帶的瓷片所殺,她還活着。”

我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幫你。”我将鈴铛握在掌心:“只是,司徒楠如今被戰事所困,恐怕也無暇幫你了,此事我幫你去查,若見到她,我定會幫你讨一個公道的。”

沁柔不可置信地将我望着:“公主當真?”

我點點頭:“絕無戲言。”

她既執意要将我當做仇人,我也無話可講,只是悵然,原本簡單的一件事,竟會變得這麽如此複雜。一個含了仇恨的人是有無窮力量的,就如我、就如商桓,司徒楠正是利用她的仇恨才将她變作一顆好棋,若此時将事實告知與她,那她半生的仇恨便都成了一個笑話。不說也罷。

☆、糾結之心

本以為商桓已經回去了,不想出了牢獄,卻見他正站在太陽下等我。身後一扒拉的侍衛将衙門塞得滿滿整整,也都眼巴巴地陪他站着。

我皺眉道:“不說說回去了嗎?怎麽還在這裏?”

他在陽光下笑得燦爛:“怕你跑了。”

我掃一眼院子裏黑壓壓的侍衛,無語道:“這裏到處都是你的人,我能跑到哪兒去?”

商桓在我額上彈了一記,笑眯眯道:“你這個人這麽狡猾,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溜了,況且也不知方才沁柔與你說了什麽,萬一将你拐跑了怎麽辦?自然是要親自守着你才放心。”

我低着頭:“沁柔她……她什麽時候會被處死?”

商桓見此,遲疑了一下,低沉道:“你同情她?”

我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

商桓擡頭望了望天時,嘆一聲:“今夜吧。不過,我會叫人将她好好安葬的。”

“嗯。”

傍晚的時候,衙門的筆官送來沁柔的供詞。

沁柔表面看起來柔弱,內心卻堅毅決絕,供詞中雖交代了她是如何引誘商吉,卻并未透露什麽跟司徒楠有關的消息。

從供詞中來看,司徒楠原本是打算讓沁柔鼓動商吉篡位,以造成王室內亂。誰知道這一步卻陰差陽錯地被我參與其中,最終不僅令商吉和商允将矛盾擺在了明面上,還叫商吉失了寵。

商桓說,也正是由這件事起,商濟才開始重用于他。說起來,之後的事之所以能順利進行,也多虧了我此前的挑撥。有時候除去一個人的左膀右臂并非一定要選擇砍斷,而是讓他疑心便可。

我們将供詞看完,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商桓緩緩地站起來,将好幾頁寫得滿滿整整的薄宣放到了燭火上,燒了。

我大吃一驚,但很快又明白過來。如今他是安王室的一家之主,有責任維護王室的顏面,這種由一個煙花女子蠱惑而生出的醜聞自是不該留在世上。

商桓平靜道:“明日我會宣稱刺客是葛俊楠派來的細作。沁柔早在大哥死後不久便已自盡,她不叫沁柔,我們需重新為她賜名。”

我脫口而出:“就叫方敏吧。”方敏是她的本名。

商桓将燒到只剩一角的供詞仍到地上,望着我道:“都依你的。”

沁柔的事告一段落,便是窦城的戰事了。

就在昨日,續瑞縣之後東面的業溪也被拿下,宋延又着人堵截了運往窦城的糧草,再耗下去,司徒楠已經窮途末路了。

這般境遇之下,對方不是閉城等死便是決心要背水一戰,情勢更加緊迫起來。

文真畢竟是女子,又貴為王姬,不宜在軍中久留。聽商桓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将她送回王都。而他來到穎川也已一月,朝廷中有不少事務需要處理,也急需回去。宋延經驗豐富,此戰交予他必是放心,只是……我卻犯了難。

入夜,太守府內燈火通明,我為此事頭疼得厲害,特地撿了個清靜之地,躲進了西院的涼亭裏。

夜風吹在身上涼悠悠的,亭外的池塘中時有錦鯉躍起,我抱膝坐在八角亭的一角,心情怎麽也不能爽利。

在太守府這段日子,除幾個接觸過的人知曉外,我向來是以文真公主的恩人的身份出現。悅維公主已死,她再不能出現在這世上了。且如今商桓傷好要趕着回朝,我自是不能與他同去的,更不可回疏勒原。天下之大,竟忽然不知該何去何往,委實愁人。

其實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便我想離開,商桓也定是不許。但不論以什麽方式,我若跟着他回宮,日後也無法面對蘇岚,真是進退兩難。

對着隔岸的燈火望了許久,心下仍是一片茫然。

正覺得有些冷,身上便突然蓋下來一件衣裳。

我驚得一愣,回頭一看,商桓正背着光亮傾身下來,側臉被遠處的燈火一暈,瞬時度上一團金光。

他熱騰騰的氣息呵在耳側,聲音不大不小地道:“冷了也不知道加件衣裳,若受了寒該怎麽趕路啊?”

我沉默着将身上的袍子攏了攏,待看着他轉身朝着池塘站定,方敢弱弱地道:“我不想回王都了。”

說這話時我底氣不足,聲音也只如蚊子大小。見商桓一動不動,我還以為他沒聽見,便又重複了一次:“我想去疏勒原看看,再走一走淮王陵的冰川。”

“不行!”他猛地轉過身來:“如今戰事正到緊要關頭,你獨自離開萬一遇到司徒楠的人怎麽辦?到時是要我不顧你的生死還是拱手讓出江山?”

“我……”我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商桓你聽我說,悅維公主已死,我已經不能再回王都了。”

“誰說你是悅維公主了?”他在我面前蹲下來:“你是文真的救命恩人,我可以重新為你安排一個身份入宮。”

我皺眉:“這樣就算瞞得過文武百官,但瞞得過蘇岚麽?她曾經傾慕過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況且,她現在是你的王後,我去了該怎麽面對她?”

商桓一愣:“可我根本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不是嗎?我可以放她出宮,甚至讓她改嫁,讓她……”

“從古至今你可聽說過王後改嫁的先例?況且是在君王在世的時候?”我匆忙打斷他:“蘇岚當初說要退婚,是你不肯答應的,她不過是權謀下的犧牲品,已經夠可憐了,你不能再這樣對她。”

“那你呢?你能去哪?”商桓認真地看着我:“蘇岚雖然無辜,但我們可以在別的方面補償她,她若不肯離宮,要後位、要權勢,我統統都可以滿足她,唯獨是不能以讓你離開為代價!”

我眉頭緊蹙:“還記得我在淮王陵中說過的話嗎?”

“我記得,一直都記得。”他抓着我的手:“你說疏勒原的男子都只娶一位妻子,你說你不會嫁給北淮人,可是這是我們的命數,一出生就改不了的,難道你真要為了小時候的一句話就錯過終身?”

我捂着腦袋:“這些根本就不是問題的所在!”

他将我的手掰下來:“那問題是什麽?你告訴我!”

我被他一繞,竟腦子裏也混亂起來,急道:“我不願意和別人共侍一夫,更不願讓蘇岚難堪!”

商桓身形一頓,忽然笑起來:“這還不好辦?依蘇岚的性子,她根本就不适合被困在深宮。我可以封她為長公主,等她找到中意的人,再依照長公主之禮出嫁。如何?我曾經說過,我若娶了你,就不會再娶別人了。”

他說得輕巧,此事即便蘇岚肯答應,蘇家的一竿子外戚肯答應麽?原本是母儀天下,卻一下子變成了手無實權的公主,這其中的落差何止一星半點?

我急道:“你以為滿朝的文武會放任你這般我行我素麽?商桓,你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三公子了,你是大安朝的王!”

“王又如何?王就不能與喜歡的女子在一起了麽?”商桓舒展了眉目,笑吟吟地道:“我之所以登上王位,本就是要随心所欲的,他們若執意不讓我娶你,我就棄了王位與你遠走高飛!反正你這輩子是別想跑了。”

我被他驚了一跳,脫口而出:“你何必如此?我又不喜歡你!”

商桓呆了許久,臉色瞬時暗下來:“你還說不喜歡我?你明明已經逃出去,一聽說我身邊有細作便想也不想地跑回來救我。我是你仇敵的兒子,你不僅不殺我,還豁出性命地要保護我。”

“刺殺先王一事,我不殺你,你便與我分析朝中利弊,比我還着急;我受了傷,你便時時陪伴在側,生怕別人照顧不周;我牽着你的手,你便哪也不去,生怕我動氣着急于傷勢不利;如今我要娶你,你雖百般推诿,但卻處處都在為我着想,竟還說不喜歡我?”

我整個人呆住,有他說的這麽多麽?

商桓輕輕地将我擁住,溫熱的體溫相觸,好似跌進了暖暖的被窩。就連頭頂他的聲音也變得軟綿綿的:“你早就喜歡我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這些年你都将心思放在了複仇上,感情方面遲鈍些也是常事。你害怕、你不懂如何喜歡一個人也沒關系,阿凝,我引導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只覺得此刻心跳得極快,腦子都不會思考了。過往的恩怨情仇都糾纏在一塊,一切都變得那麽遙遠又那麽虛幻,只有身上的溫度是真實的。

商桓一下一下地撫着我的背脊:“你若不想讓蘇岚難堪,回了王都可暫且住在宮外,等我将手上的事情都處理了再找她好好談談,她若不肯,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好不好?”

他說話時聲音極輕柔,好似怕稍微大聲一點便要将我吓走了,撫在我背上的手也極輕,好似我是一只膽小的刺猬,他怕稍微用一點力,我渾身的尖刺便要一根根豎起來,将他刺傷,紮得他鮮血淋漓。

他這般連哄帶勸的遷就我,這般小心翼翼地珍視我,弄得我心中也酸楚起來。就像被什麽蠱惑了一般,昏頭昏腦地,我便輕輕将頭點了兩點。

商桓身形一頓,捧着我的臉道:“你答應了?你終于肯答應了!”

我愣了愣地看着他喜悅的樣子,心下一驚,這才知道方才我答應了他什麽,一時間也被自個兒的舉動吓到了。但他如此高興,反悔的話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商桓激動地将我揉進懷裏:“阿凝,你說去了王都,我該為安排個什麽身份?救回了文真又趕着前來護駕,都是理應嘉獎的,到時你當用什麽名字好呢?”

我現在滿心亂糟糟的,哪有心思想這些?

他自顧自地在我耳邊道:“要不然我讓宋将軍認你為義妹好不好?他戰功赫赫,又在朝中頗有聲望,你當他的義妹也不算委屈。”

我渾身一僵,宋延向來對我不甚待見,當初沒一劍殺了我便算好的了,何必再去難為他認一個禍國的妖孽做義妹?

我推脫道:“不用了,我的身份不宜招搖,就稱父母雙亡,随意取個名字便好。”

商桓撫在我背上的手僵了僵,又匐在我肩上笑了笑,嗓音沉沉地,聽得出他心頭的失望:“原本是想着日後要接你入宮,想給你個顯赫的身份……既然你不要,那便日後再說吧。至于名字,就叫寧歡可好?”

我點點頭:“就它吧。”

其實叫什麽都無所謂,名字總歸只是個代號。這些年我用過的名字太多,尤其才混入王都那會兒,自己取過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說來還真是好笑,如今我又要去那裏了,且又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只是不知這一次,會呆多久呢?

☆、決心

出發的時辰就選在清早,由于全城備戰,我們的離開并未驚擾太多将士,只穎川的太守和宋延帶着幾個親兵相送,其他便再沒有了。

為了避嫌,我并未與商桓共乘,而是蒙着面紗與文真同車,依舊謊稱臉頰負了傷,不宜示人。

馬車在曠野中搖搖晃晃,我的心也七上八下的,惶恐得很,連說話都提不起精神。倒是文真,她對我這個殺父仇人似乎頗為熱情,也不知究竟是王室之親本就此般涼薄,還是她對邵陽的愛屋及烏之心。

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都沒來得及問她,今日共乘,倒是想了起來。

我道:“當日你被邵陽擄去了疏勒原,心裏恨他麽?”

文真本在左顧右盼,聽我一問,一雙剔透的眼珠子瞬間定住。滴溜溜地看了我一會兒,緩緩湊過來道:“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其實是我自己要跟去的。”

我詫了一詫。

只聽她續道:“當日我本是要去參加哥哥的婚宴,但去得晚了些,還沒出城王都就亂了起來,我跟着侍衛躲躲藏藏,誰知道在街上遇上了伍侍衛。”她皺着眉:“其實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疏勒原的人,當時心裏又氣又急,本想勸他不要亂來的,但他不聽,我怕他出事,便只好跟着他了。”

我寵溺地看着她:“真是個傻姑娘。”

她朝我吐吐舌頭:“路上他還要趕我走呢!幸好我死皮賴臉地跟着他,叫哥哥和朝中的百官都以為我被他擄走了,這才不敢冒然與疏勒原開戰。”

我點點頭:“是啊!且還救了我一命。”

“哪裏啊?”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個兒的耳朵:“其實我知道,救你和疏勒原的都是哥哥,我只是個女子,在王室中最沒有地位,巴巴地跟去了疏勒原不過是為你們多添一點籌碼罷了。”

我認真道:“多謝你了。”

文真又開始不好意思:“哪裏哪裏,穆姐姐,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已經不知道該接什麽好了。只覺得商濟若知道此事的話,恐怕要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吧?文真肯為了邵陽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真是難為她了。

我急忙轉了話題道:“既然如此,那回了王都就趕快叫你哥哥賜婚吧,疏勒原只可娶一位妻子,邵陽娶了你再要想娶別人就來不及了。”

文真紅着一張臉惱怒道:“穆姐姐,你說什麽呢!”

我捏捏她的臉:“十五歲了,也是該嫁人的年紀了,害什麽羞啊。”

“哎呀,我不跟你說了。”生怕我再取笑她,文真嗔我一眼,幹脆将臉扭到別處,看窗外的風景去了。

我也笑盈盈地将臉扭到一邊,再不說話。

其實我并非是在取笑她,如今大安雖與疏勒原的局勢暫穩,但保不準朝中的大臣哪日便要翻出舊賬來。若是再與疏勒原加上一門姻親,日後他們若談論起來,也起碼會對此事有所顧忌,讓商桓少為難一點。況且文真和邵陽又是真心喜歡,結親只會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

只可惜,我再不能親眼看着邵陽娶親,也再回不去疏勒原了。

望着車窗外移動的遠山,我忍不住無奈地笑了起來。也罷,能将局勢扭轉到今日這個地步便已是極限,知足常樂,我再不可奢求更多了。日後種種,皆随緣吧。

來也七日,去也七日。

到達王都時正逢天黑,百姓回避,觸眼都是黑壓壓的侍衛。

由于我的身份進宮不便,入城前便得知商桓已着人替我找了間清靜的院子,此時到了城門口,院子裏的下人趕着馬車來接,我要與他們分道揚镳了。

垂頭緩緩地跳下馬車,只見前頭商桓的車隊也停了下來,他朝車廂外探了探頭,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正好我也有話要與他說,便疾步走了過去。

他望着我道:“這幾日先委屈你了,我處理好事情便派人去接你。”

我當然知道他要處理的事情是什麽,便勾了勾唇角,答“好”。

他又道:“你一個人住我不大放心,一會兒撥一隊親衛去你的住處保護你。”

我當然也知道他說的“保護”是何意,推辭道:“不必了,我如今的身份不宜招搖,如此大張旗鼓地,容易招人話柄。”

他久久地看我一眼,好似妥協了一般:“好吧。”

我仰頭望着他:“你身子剛剛痊愈便這般舟車勞頓,回去先別急着處理政務,先好好歇一晚再說。”

他也勾了勾唇角,朝我點點頭。

我壓低了聲氣,微微湊過去一些:“不要擔心我。”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将我望着,也不說話,望了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來将我的左手緊握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心下忐忑,不知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麽。直至指尖冰涼的觸感傳來,我驚恐地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他笑得有些勉強:“我沒事,就是想到要與你分開好幾日,心裏緊張。”

我垂頭無言,等他握了好一會兒,方提醒他道:“時候不早了,你該入宮了。”

他默了默,深吸一口氣:“好吧。”

簾子放下,我又道:“那個……蘇岚的事你先別急着跟她說,等政務都忙完了再找個适當的時機慢慢告訴她,如此,或許她心裏要好受一些。”

車內的人頓了頓,許久才“嗯”了一聲,沉沉地道:“我知道了。”

該說的說完,表面的禮儀還是要顧的,何況周圍還有百姓跟着。我退後一步,朝地上一跪,俯身道:“恭送大王。”

話音一落,近五百人的隊伍便緩緩啓動,直朝安王宮的方向而去。

我望着最頂頭的那輛馬車,直到人頭堵截,再也看不見了為止。商桓至始至終都未再探出頭來,未再看我一眼。

直到末尾的侍衛離開許久,城門處又恢複了喧嘩,我仍出神地在原地站着,心裏好像空了一塊。

前來接我的下人在身後提醒了好幾次:“寧姑娘,我們該回去了。”

許久我才反應過來,如今的我叫作寧歡。便睨了眼停在一旁的馬車,二話不說地跨上去。同時問道:“宅子在什麽地方?”

陪在車側的老婆子掀開簾子:“回寧姑娘,就在西街的胡同裏,離王後的母家不遠。”

我點點頭。

待婆子将布簾放下,馬車啓動,我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書信握在手裏。

這封信在離開穎川的那日便寫好了,路上的這幾日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如今與商桓分別,總算有了時機。

我終是無法再傷害蘇岚,此前早已虧欠她太多,我再不能連她一生的榮耀也一并奪去。要商桓處理好政務再找蘇岚只是緩兵之計,只要我将書信留下,等到明日封賞的宦官前來,自會将它交予商桓,到了那時,他也再沒有找蘇岚詳談的必要了。

馬車行至安靜的胡同裏,我掀開另一側的簾子,将書信放下,奪窗而去。

王都濕漉漉的夜風還殘留着八年來的熟悉,但今日一別,怕是要真的告別了。

看着馬車和車外奔跑的老婆子過去,我深吸一口氣,穿過身後的小巷,疾步往城外的方向走去。若快的話,那封信今夜便會送到商桓的手裏,慢些的話,也就是明日宦官來封賞了。要想不被他追上,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

在南門的不遠處有一座馬廄,過往我前往青山寨都是到那裏雇馬前行,此刻身下無馬,也只能再去找一回馬廄的老兵了。

這個計劃我想了整整七日,雖然中途也動搖過,但最終還是被理智壓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這幾日想得太多,到了最後,我竟将極關鍵的一件事給忘了。我沒帶錢。

正站在馬廄外猶豫着離開的法子,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淺淺的聲音:“別看了,這裏的馬是偷不走的。”

我心下一驚,回頭看着這個人,瞬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商桓手裏牽着一匹黑馬,不知何時竟端端地站在我的身後,表情波瀾不驚,就像早已未蔔先知了我的每一個想法,平靜,又帶着毫不張揚地自信。

他捏了捏我的臉頰:“知道你要逃走,我也跟着逃出來了。”

我轉身面對着他:“你是來追我的?”

他牽着我的手,溫柔地道:“我來送送你。”

我滿心的不敢置信。

他卻一臉鎮定,一手牽馬,一手拉着我緩緩地往外走:“在穎川的那夜我便知道留不住你,路上的這幾日,我以為你會再好好考慮考慮……”他深吸一口氣:“罷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便成全你吧。”

“你不生氣?”

“當然生氣。”他目視前方,與我一同籠進漆黑的夜幕裏:“不過不是氣你要走,而是氣你不告而別。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也太狠心了。”

我低頭看着他不斷前移的腳背,盡力地維持着身心的平靜:“謝謝你。”

他長舒一口氣:“我只是知道,你定不肯頂着對蘇岚的歉疚留在宮裏,那樣的日子,你一刻也呆不下去。倒不如放你去過你想要的日子,想我了還能給我寫寫信,不至于讓我擔心。”

他說話時流露出輕松地口氣,手裏卻将我握得極緊。

我依舊垂頭看着他移動的腳背,胸口好似有萬千洶湧的洪水在拍打着,氣氛壓抑得我喘不過氣。

可商桓佯裝得那麽潇灑,我又怎能示弱?

我拿出往日豪氣幹雲的樣子,笑着反握着他的手道:“你做得對,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堅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們做一對紅塵中的知己也不錯。”

他笑笑地在我額頭彈上一記:“我可不是心甘情願要放你走的,你還欠我一個報答,等我想到要什麽的時候,說不定還會來找你還債。”

“好啊!”我勾着唇角:“等你兒孫滿堂了,我也老得掉了牙齒,那時候你再來找我,看你還認不認得出。”

“等到你那麽老了,還能為我做什麽?”他認真地看着我:“我不會讓你等那麽久的。”

明明嘴角還挂着笑,心卻好似被什麽扼住一般。我定定地望着他:“侍衛們找不到你定會驚動全城的,我該走了。”再不走就舍不得走了。

他點點頭,将手裏的缰繩交給我,囑咐道:“馬後的包袱裏有錢糧、地圖、通關的文牒和身份文書,你想去哪都可以。”他的臉色暗下來:“只是要記得,不論在哪裏落腳,都要給我寫信,我會一直等着。”

“好。”

我轉身要爬上馬背,就在那一瞬,身後的人忽然猛地将我抱住。溫熱的氣息呼在我的耳邊,緊貼着背後的心髒搏動有力。

商桓緊緊地擁着我,聲音沙啞:“不準忘了我,不準嫁給別人,否則我就抄了他的家,将他滿門抄斬。聽到沒有?”

我本覺得傷感,聽他這麽一說,反而覺得好笑起來,抓着他的手道:“你怎麽這麽狠心啊?不準我嫁人生子,以後老了誰替我養老送終?”

他将我勒得更緊:“我是認真的。”

我也收起笑容,低沉着道:“好,我答應你。”

他手上一緊,将頭深深地埋入我的頸窩,雙臂使力,仿佛要将我揉進他的身體。

許久,他緩緩地将我放開,輕聲道:“走吧,我看着你走。”

我翻身爬上馬背,坐在馬上挺直了背脊,穿過重重黑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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