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子裏關久了好不容易被放出來散步的狗一樣,在附近小學的操場上痛痛快快打了一下午籃球,累得胳膊都擡不起來。
老癢呈大字型躺在地上踹我:“哎,老……老吳,問……問你個事兒。”
他從小就有點結巴,以前我老是學他,後來我媽吓唬我說再學就要和他一樣了,我才不再幹這種糟心事兒。
我回踹了他一腳,哼哼唧唧地讓他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這小子“嘿嘿嘿”地淫笑了一陣,神神秘秘地問我:“你抽過煙沒?”
我一骨碌坐起來,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好小子,煙都抽上了,還有啥壞事是你不敢幹的?”
“啊……啊呸,誰……誰跟你說抽煙是壞事了?”他啐了一口,從褲兜裏慢騰騰地摸出一個煙盒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要不要試試?這……這玩意兒能減壓。”
我愣了一下,有些猶豫。我們家我爸和二叔都不抽煙,就三叔是個老煙槍,為這事兒我媽沒少念叨他。這要給她發現自己唯一的兒子初中還沒畢業就學會了抽煙,那我還有活路麽?
見我半天沒反應,老癢“嘁”了一聲,自顧自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根,很熟練地打着打火機點火,風有點大他還會用手護火,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兒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吐出一股嗆人的煙霧,龇着牙對我笑,手掌一翻把煙屁股對着我:“來……來一口?”
我拍開他的手腕,說誰他媽要抽你抽過的煙,那不是得嘗你的口水麽?惡心死了。
老癢也不生氣,就那麽仰躺着抽煙,朝着天空慢悠悠地吐煙圈。升騰的煙霧裏,他的面孔看起來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滄桑。
我這發小爹死得早,就靠他媽一個寡婦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确實很不容易。他這人有點小聰明,在讀書學習上卻沒什麽天分,小學的時候尚可,上了初中以後成績簡直就不能看。他媽一直希望讓他能繼續上高中考大學,這讓他覺得很煩,一方面自己實在不是這塊料,一方面又不忍心辜負了慈母的殷殷期盼。
把長長的煙灰抖在地上,老癢很平靜地說道:“老……老吳,我打算考……考個中專或者職……職高,就不……不跟你一起上高中了。”
我說這事兒你得和你媽商量,沒準兒她不答應。
老癢苦笑:“我得早……早點兒工作,不……不能讓她再那麽操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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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去年就聽我媽說老癢他媽身體不太好,上班的時候在車間裏暈倒了好幾次。我能理解老癢的心情,對他遭遇的困境卻是愛莫能助。
我們倆就在這個操場上一直坐到夕陽西下,偶爾有小孩子嬉笑着從身邊跑過,那麽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忽然又想起了悶油瓶,他不用上學不用考試,張家家業又那麽殷實,是否就能夠避開類似我和老癢這等凡人的煩惱?可是他沒有名字,身邊連個可以說話交流的家人或朋友都沒有,他的煩惱和苦悶,我又怎麽能想象得出來呢?
快入冬的時候我又偷摸着去找了悶油瓶一次,從家裏翻出個我爸淘汰不用的老式半導體給他帶去,又用零花錢給他買了好些電池。我想着他那麽悶的一個人,整天就呆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裏,平日也不見有什麽消遣,能聽聽廣播了解了解外面的信息也是好的。
那一次見面的時間很短,怕離家久了我媽疑心,我只是略坐了坐就走了。
悶油瓶和我說他要出門一段時間,讓我這幾月都不要來。我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不清楚。我又問他去哪兒、去做什麽,他就不肯再說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們還需努力。
我強壓下內心深處翻湧上來的不滿,強迫自己笑着對他說一路順風。
悶油瓶沉默地盯着我的臉看,看得我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的時候,忽然伸出手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只覺得一只冰涼且帶着薄繭的手掌在臉頰上飛快地蹭了一下,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幹嘛?”
他說:“再見。”然後就關上了門。
一股無名火騰地一聲就冒出來了,我擡腳狠狠地踹在那扇木門上,門沒開。媽的,丫還給闩上了!我那叫一個火大啊,心說我好不容易來看你一趟,你神神秘秘的什麽都不肯告訴我也就罷了,這還動手動腳的算怎麽回事兒?當老子是小娘們占我便宜麽?
行,好你個悶油瓶,算你狠。你不是不拿我當朋友麽?老子還不願意再拿熱臉貼你這冷屁股了。
話雖如此,可有時候這人吧,他就是賤啊!
自那天以後我還是隔三差五就想起那個挨千刀的,想他到底是去了哪裏,去做些什麽,會不會又弄得一身是傷,天氣冷了張家給不給他買棉衣……想到後來,肚子裏那點莫名其妙的火氣就沒了,只剩下無休止的牽腸挂肚。要不是日漸繁重的課業壓得我喘不過氣,真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去張家大宅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我的年級名次又上升了幾位,總分也還看得過去,離杭高的分數線又近了一點。
我媽很滿意,讓我保持這股勁頭繼續努力,并答應過年那幾天就不給我額外布置習題了,只要完成了寒假作業,想幹嘛就能幹嘛。
初三的寒假那基本上就是個擺設,統共不過十幾天,過了正月十五就得開學,作業還不老少。
大年三十在爺爺奶奶家吃的團圓飯,爺爺帶着我爸跟二叔三叔喝酒,聊的不是學術問題就是三叔的生意,奶奶和我媽坐沙發上拉家常,話題太瑣碎我也沒興趣。電視裏放着春晚,我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腦子裏盡走神。
忽然聽見爺爺問三叔:“聽說前幾個月你和張家做了筆生意?”
三叔點頭稱是。
爺爺沉吟片刻,又問:“張大佛爺身體還好麽?”
三叔說:“看着還挺硬朗,不過年紀大了,精神倒是大不如前。”
爺爺嘆了口氣,說道:“這家族太大了也不是好事,虧了是他,換個人還不定怎麽着呢。老三你給我記着,他們家的水太深,什麽本家分家的,動辄就要人命。你和他普通做做生意沒問題,可千萬不能扯到他家的事兒裏面去。”
三叔說我記着呢,就只是普通的買賣,他賣東西我買東西,和他家裏的事情無關。
爺爺點了點頭,還想再說句什麽,二叔開口把話題岔開了。
我在邊上聽得毛骨悚然,暗道這次三叔居然沒有忽悠我,張家還真是不簡單,竟然讓爺爺也這麽忌諱。聽那意思這張家基本就是個黑社會家族,鬧起糾紛還會要人命。那麽悶油瓶在家族裏是個什麽身份?他刻苦練功是為了防身?什麽都不告訴我是為了保護我?
想着想着我心就軟了,暗罵自己不識好歹,人家一片好意我還生他氣,下次見面一定要好好跟他道歉才成。
午夜的鐘聲敲響之後,我照例給每位長輩磕頭拜年,心安理得地問他們要壓歲錢,又跟着三叔下樓去放鞭炮。
站在漫天的絢爛煙花當中,聽着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我不由自主地想:這都過年了,那悶油瓶子怎麽着也該回來了吧……
(四)
從大年初一的上午開始,到我們家來拜年的人就沒斷過。
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但凡家裏人有點小權的,過年拜年的人就能踩斷門檻兒,可等到退下來不在任上之後,除了真正的親朋好友就完全沒人搭理了。那時候我爸在他們單位大小是個領導,多少負點責任,每年給他拜年的人絡繹不絕,我光拿壓歲錢就能拿到手軟。可惜這些錢都不歸我管,還沒捂熱呢就給我媽搜刮去了。她說人家給了你壓歲錢,爸媽也得給別人家孩子壓歲錢,這些我先拿去用,有多再還給你。當然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沒見她真的還給我。
不過這樣一來也好,我爸媽在客廳陪客人寒暄,我就一個人躲在自己屋子裏寫作業。
從初一一直寫到初四,其間陪我媽出門給班主任拜了一次年,除此之外連門都沒出過。老癢跑來問我要不要打會兒游戲,我想都沒想就給拒絕了,惹得他一個勁兒抱怨,說要上杭高的人就是不一樣,大過年的還這麽用功。我給了他一拳讓他閉嘴,說再啰嗦就把你抽煙的事兒告訴你媽,他果斷不鬧騰了。
初五這天天氣很冷,一大早我吃了早飯就往外跑。我媽在後面一疊連聲地喊,讓我圍上圍巾穿暖和點兒,別凍感冒了。
騎着自行車到張家大宅的時候,我被冷風吹得鼻頭通紅,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