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歡喜

夜風簌簌,雪絮被疾風裹挾,灑在屋檐、庭院。

雪來得急,屋子裏比白日冷了不少。

霜月披衣起來,準備去楚黛寝屋看看,她睡得好不好。

剛走到廊下,便見一道黑影鬼魅似的移至她眼前,語氣冰霜一樣冷:“姑娘請回屋。”

霜月驚吓過度,尖叫聲卡在嗓子眼。

她趕緊捂住嘴巴,動作僵硬,同手同腳地回到屋裏。

那人腰上挂着宮裏的腰牌,是暗衛。

“姑娘可還好?”香英聽到她進來,揉揉眼睛,不清醒地問。

霜月哪裏知道好不好?

可她不敢讓香英瞧出端倪,故作鎮定應:“挺好的,睡吧。”

除掉氅衣躺回去,霜月心內如有擂鼓。

姑娘不是說今日劉太醫帶了雪寅來,她也喂過了?皇帝深夜而至,又是為何?!

庭院積了薄薄一層雪,被廊下風燈照得發亮。

內室屏風外留着一盞燈,透過屏風上的四時花卉照進來,悄然探入床帏。

玉勾挽住半邊軟帳,宋雲琅坐在榻邊,擋住些許光線,卻能看清楚黛睡顏。

她眼簾合起,微卷的長睫在眼下細嫩的肌膚,遮出一小片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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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畏寒,她屋裏的地龍燒得格外暖。

宋雲琅錦袍下的脊背熱出汗意,她白皙的小臉卻是清清爽爽,只頰邊透着酣睡的緋色。

倏而,她唇瓣動了動,一張一合,似想說什麽,卻沒發出聲音。

帳內萦着清雅的薔薇香,不知是她發間還是身上的。

每每她抱過雪寅後,雪寅身上也會沾染這樣好聞的香氣。

雲寧郡主向太後讨貢品香露時,曾說過,京中貴女都熱衷用香露。

宮裏辦過幾次賞花宴,被太後請進宮的貴女不少,宋雲琅不記得有沒有旁人用這種薔薇香。

唯獨她,讓他記住了這香氣。

宋雲琅凝着那不安分的唇瓣,喉間有些發緊,越看便越想狠狠堵住,如夢裏一般。

或許,他真有些鬼迷心竅。

楚黛似陷入了半真半虛的夢魇,她能感受到屋內光線。

一時覺得自己是清醒的,甚至能看到自己如何擡起手臂。

一時又陷入迷茫,她很矛盾地知道,一切只是她的想象,她根本沒動。

努力張嘴、眨眼,想要身體聽從思維支配,卻始終動彈不得。

像是出了一身的汗,楚黛筋疲力盡。

良久,意識越來越清醒,她真切地感受到身體在蘇醒。

額間有柔軟的觸感壓下來,輕輕一觸,又移開。

楚黛睜開眼,對上一雙銳利的眸子。

裏面暗湧如潮汐般迅速褪至眸底,那眼睛顯得格外深邃。

方才那觸感是什麽?真實還是幻覺?

“夢魇了?”宋雲琅問。

言畢,從袖中抽出一方綢帕遞給她:“雪寅從你這裏拿的,朕的寝宮從不留外人的東西,物歸原主。”

楚黛愣愣擡手,接過綢帕。

溫柔的煙紫色,角落裏繡一支雪白梨花,正是她前幾日丢的那塊。

皇帝說不留外人的東西,她便是他口中的外人。

他是在親口告訴她,那晚在廂房說的話,是戲言,是吓唬她?

“謝陛下。”楚黛擁着紬衾,支起身子,倚在床頭軟枕。

坐起身面對皇帝,壓力無形中小了許多。

額角沁着細汗,楚黛捏着綢帕輕輕擦拭,陷入夢魇的恐慌消散大半,心弦放松下來,不知不覺露出一絲淺笑。

“看來劉瑾說的不對,楚姑娘見到朕也是歡喜的。”宋雲琅凝着她姣好笑靥,故意曲解。

聞言,楚黛心口一跳,劉太醫莫不是回去告訴宋雲琅,她不高興見他?

這般以下犯上的話,她是斷斷不能認的!

她收回綢帕,緊緊攥着,柔聲應:“陛下受萬民敬仰,臣女得見天顏,自然歡喜。”

宋雲琅輕笑一聲,笑意漫開在他眼角眉梢,撥雲見日一般,風華灼灼。

“既然他說的不對,朕便不聽他的,楚姑娘以為呢?”

佳人初醒,嬌嬌柔柔的美态,映在他眼中。

宋雲琅相信,他不是一時迷失心竅。

他再清楚不過,眼前的她,他絕不願放手給任何旁人。

心間那粒花種,肉眼可見地生了根,發了芽。

楚黛心中莫名,不太确定,他說的與她心裏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可她只能順着他的心意回應:“陛下英明神武,高見遠識,臣女不敢多言。”

她眼瞳帶着初醒的水光,不經意的流轉,便是眼波盈盈。

“難為楚姑娘沒當朕是登徒子,還評價甚高。”宋雲琅一腿支在榻邊腳凳上,有種在自己寝宮的氣定神閑。

明知在自己屋內,楚黛甚至有種回到紫宸宮,坐在龍榻上的錯覺。

一定是他氣勢太盛。

“陛下是明君。”楚黛不明白,如何莫名其妙到的眼前局面。

她一句一句誇贊皇帝,暫時能想到的好詞,幾乎用盡了。

幸好,陛下對她的誇贊之語似乎很受用,沒再說什麽奇怪的話。

他幹脆利落地起身,披上玄色外衣。

臨行前,只留了一句:“楚姑娘定要好生記住今夜之言。”

起身梳洗更衣時,天微微亮,窗棂映得發白,外頭落雪滿庭。

楚黛坐在妝臺前,聽着院中丫鬟們掃雪的聲音,有些失神。

不知昨夜皇帝來的時候有沒有落雪?他離開時,留下的足印,該已被大雪遮住了吧?

隐隐的,她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人發現才好。

香英出去備手爐,霜月一人替她插釵時,忽而開口:“姑娘,昨夜陛下為何又來了?姑娘若受了委屈,一定早些同夫人和帝師說。”

她嗓音壓得極低,只有楚黛一人能聽見。

可楚黛仍被她驚着,心口怦怦直跳。

“你怎麽知道?”楚黛側身望她,又四下看看,确定沒旁人才繼續,“陛下只是來還帕子,往後,應當不會再來了。”

除夕将至,除了朝政,皇帝還要忙于祭祖諸事,想必不會再特意抽空帶雪寅來。

“真的嗎?”霜月稍稍放心,“昨夜奴婢被那暗衛吓得不輕。”

香英捧着手爐進來時,兩人已經神色如常。

楚黛穿戴好,喂過雲杪,想起伺候雲杪的小太監。

年底宮裏必有不少賞賜,她有意提前讓小太監回宮。

吩咐香英封了五十兩賞銀,交給小太監,便帶着賀儀往定國公府去。

“孫女楚黛給祖父、祖母請安。”楚黛娉娉婷婷,福身行禮。

定國公強撐出一分笑,示意楚黛起身。

國公夫人王氏面色不太好,楚黛不是很在意,畢竟祖母對爹爹也沒有過好臉色。

二叔在的時候,還好些,自從二叔随爹爹出征戰死,祖母便是如今疏冷的模樣。

或許,祖母是在怪爹爹當初沒能救回二叔?可如今爹爹也不在了,祖母仍不能釋懷。

定國公掃了王老安人一眼,眼神帶着警告。

“黛兒不必多禮,祖母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王老安人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拉住楚黛的手。

她戴着赤金護甲,硌得楚黛手心生疼。

“侯府只你一人在,除夕回國公府吃團年飯吧。”

按例,國公爺夫婦會參加除夕宮宴,她說的團年飯是後日的午膳。

“多謝祖母厚愛,孫女不敢打擾祖父、祖母清淨,答應了阿娘去帝師府。”楚黛溫柔含笑,看起來恭順又真誠。

三夫人侍立王老安人身後,眼睛滴溜溜轉。

她嗓音尖利,誇人的話聽着也有些刻薄:“黛兒還真是孝順!”

就是這孝順只對孟沅那個好命的,半點沒分給她們這些長輩。

“三嬸謬贊了。”楚黛面上笑意未減。

“母親,小姑娘在咱們面前話少,讓驿兒帶他姐姐去會客吧。”三夫人笑着提議。

對老安人說話時,語氣極恭順。

爹爹和二叔乃一母同胞,三叔是庶出,爹爹在世時,三嬸恭順低調,堂弟楚驿也是。

如今,三叔一家等着承襲國公府爵位,皇帝遲遲未批,三嬸是迫不及待擡舉楚驿了。

楚黛倒是無所謂,左右她不稀罕這爵位。

她不動聲色走出去,楚驿有些畏縮地跟在她身後。

三夫人瞧着,心下恨鐵不成鋼,恨不得立時把楚驿叫回來罵一頓。

心裏憋着氣,替老安人捶肩的力道沒把握好,有些重。

王老安人眼一眯,揮揮手:“笨手笨腳,下去吧。”

繼而,又遣退下人,正堂只剩他們老兩口時,老安人恨恨摔了茶盞。

“二郎被楚铎克死在戰場,我的岚兒又因為她們母女,心不甘情不願嫁回昌遠伯府,我咽不下這口氣!”

老安人越說越氣,幾乎氣得發抖:“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話,讓你帶那個女人的兒子回來。人又不是我害的,憑什麽要我的兒女來擔你造下的孽!”

“夠了!”定國公霍然起身,盯着老安人,“你若再胡說八道,當心我一碗藥下去,你也不必再開口!”

老安人怔然一瞬,朗聲大笑,直笑得老淚縱橫:“你當然敢啊,你有什麽不敢的。被你恨着厭着,還能多活幾年,那仇氏的墳頭草都不知幾人高了……”

屋裏嗚咽聲低下去,外頭喜樂聲漸起。

定國公夫婦年事已高,身子不适,全靠庶子撐着場面,卻不是每位賓客都給顏面。

楚黛暗自佩服三叔的性子,溫順得像泥捏的,不管別人多不把他放在眼裏,他都能談笑如常,自己找臺階下。

婚事辦下來,勉強算順當。

天色暗下來,楚黛坐在馬車中,想到表姐謝蘭姝的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管不着。可是啊,她嫁回來最好別管我的事。漪漪,我真羨慕你。”

說這話時,謝蘭姝看着有些頹喪,一點不見她在人前令人退避三尺的戰鬥力。

楚黛環住自己,閉眼靠在車壁上,蘭表姐羨慕的,應當是她有個疼她的阿娘。

可她也羨慕表姐,昌遠伯再拎不清,至少還活着。

作者有話說:

後來的楚黛:不羨慕!一點也不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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