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甜頭 [V]
陳國公聽着相熟同僚的質疑、賀喜聲,以及對家的幸災樂禍聲,一頭霧水回到國公府。
“爹爹,怎麽樣?陛下可收回成命了?”陳嬈在正院等了半日,只等這一刻,不等陳國公喝口水,便迫不及待拉住他衣袖問。
“并未。”陳國公刻意擰出一副愁眉,悄然打量小女兒陳嬈。
一見陳嬈泫然欲泣的模樣,他慌忙吐出後半句:“嬈兒莫哭,陛下召你明日午後入宮伴駕,說是你棋藝好,要同你切磋一二。”
“什麽?”陳嬈愕然,皇帝召見她。
且在那麽多貴女中,獨獨召見她?
陳嬈淚光在眼眶中打轉,隐隐有消減趨勢。
可當她想到後半句,登時落淚,越哭越大聲:“可女兒棋藝不好啊,連陳筠那個臭棋簍子都不願意陪我下,嗚……”
是誰幫她在禦前說的好話?還是有人故意害她?
陳國公面上發苦,這正是他擔心的,女兒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
國公夫人嬌嬌乖乖地喚着哄着,陳國公也被哭得亂了心神。
“嬈兒別聽陳筠胡說。”陳國公絞盡腦汁哄,說出最能說服他自己的話,“再說,對弈只是個由頭,陛下是想見你這個人。”
陳嬈聽在耳中,覺得有幾分道理,哭聲戛然而止:“是嗎?”
至少,陳國公覺着是。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即便女兒與皇帝之間隔着千層紗,女兒苦等三年,皇帝也該被她的誠心所打動。
“是,一定是!”國公夫人接過話頭,扶起陳嬈,“走,娘随你挑衣裙頭面,嬈兒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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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在內室挑挑揀揀,足足花上半日。
夜裏,陳嬈還特意把書架最頂層,蒙了塵的棋譜找出來,臨時抱佛腳。
熬不住困倦睡熟時,手中仍握着棋譜。
袁閣老府中,袁松父子二人正于月下對弈。
身側紅泥小爐上,泉水将沸,滋滋冒着熱氣。
氤氲水汽,伴着三姑娘袁柳的琴音,同過去許多春夜一樣。
又有些不同,袁松聽着琴音,腦中時不時浮現出一人。
整個京城,質疑過他琴藝的,只她一人。
且還能近乎詭辯,說得頭頭是道。
“二郎今日頻頻走神,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之上。”袁閣老将指尖一枚黑子敲在棋格上,吧嗒一聲脆響。
袁閣老贏了此局,沒有再下的意思。
袁柳琴音未絕,袅袅烘托着天上月。
爐上泉水煮沸,壺蓋被熱氣頂得噗噠噠輕響。
袁松手持茶則,細細将卷起的茶葉浸入沸騰的泉湯中。
茶葉舒展,清香滿庭,他替父親和三妹各斟一盞茶。
“不想屈身翰林院?”袁閣老擰眉,“勿要好高骛遠,在翰林院好生待幾年,若能簡在帝心,待為父致仕,你未嘗不能入內閣。”
“父親誤會了。”袁松飲一口茶,“兒子為的是終身大事。”
袁閣老懂了,兒子是對定北侯府的楚姑娘不能釋懷。
“太後娘娘已派人言明,還想再留楚姑娘兩年,相看之事到此為止。”袁閣老嘆道,“你還年輕,前程為重。”
袁松唇角噙一絲笑,沒多說什麽。
一曲終了,他瞥向三姑娘袁柳:“三妹平日裏,同戶部尚書府的孟姑娘可有來往?”
孟羽寧?
袁柳捧起茶盞,點頭贊道:“孟姐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小妹所不及。”
能讓三妹心服口服,倒是不易。
袁松笑笑,與有榮焉。
移開視線,望望園中新開的海棠:“園中海棠花開得正好,三妹不如請孟姑娘來論琴賞花?若孟姑娘應下,還請三妹知會二哥一聲。”
“二哥心儀的是孟姐姐?!”袁柳驚呼出聲。
不止她,袁閣老也驚詫不已。
“不行,孟家姑娘乃太後看重的人選,如今後位未定,且收起你那份不該有的心思!”袁閣老肅着一張臉斥道。
袁松擡眸望望天上月,唇邊笑意不減,似乎不太好辦呢。
可,那又如何?
早朝後,宋雲琅回到紫宸宮,将大半奏折交給魏長福:“先擡去藏書閣,朕午後過去批,別聲張。”
午後?陛下不是召陳嬈姑娘午後入宮對弈嗎?
魏長福不太明白,卻沒質疑皇帝的話。
趕忙招來王喜,兩人一道把奏折裝入箱籠,又親自盯着兩位力大的內侍,悄悄把箱籠擡去藏書閣。
“陛下,翰林院袁大人求見。”魏長福匆匆擦了汗,進到禦殿禀報。
宋雲琅正批奏折,頭也未擡:“宣。”
袁松步入禦殿,禀報完皇帝親口吩咐的事,卻并未告退。
“陛下,今日早朝,陳國公一系已改變說辭,支持陛下只立後不納妃,沐恩侯一系卻開始反對。”袁松躬身稱贊,“臣以為,陛下此計甚妙。”
随即,正身道:“臣鬥膽猜測,陛下心中屬意之人應當不是陳姑娘,不知實系何人?臣願為陛下分憂。”
袁松自知問此話有些僭越,可他想先弄清楚,皇帝屬意的究竟是不是孟羽寧。
手中這道奏折批完,宋雲琅收起朱筆,丢入夔紋筆洗中。
雪寅在他腳邊打轉,宋雲琅瞥一眼,沒有抱它的興致。
還是溫香軟玉讓人留戀。
“朕都未想好,袁卿家焉知朕不會選陳姑娘?”宋雲琅潇灑搖着烏金扇,挑眉望着眼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當然,孟家、顧家、鄭家的姑娘也都不錯。後位至關重要,朕自當好生斟酌。”
果然,陛下心中納入比較的幾位,有孟羽寧。
“臣鬥膽谏言,孟姑娘心高氣傲,其兄長又是禦前近臣,并不适合立為皇後。”袁松躬身禀。
端在身前的雙臂,半遮住他面容。
他自以為,把所有真實情緒都藏得極好。
宋雲琅盯着他,眸光微閃。
收起烏金扇,摩挲着扇骨上雕刻的紋路,默然不語。
半晌,他問:“袁卿家故意引朕往外戚幹政的方向去想,是與孟家姑娘有仇?”
“臣與孟姑娘并無仇怨。”袁松跪地伏拜,“臣一時失言,請陛下責罰。”
袁閣老清正秉直,素來不結黨,更不會指使新出頭的兒子诋毀不是政敵的孟家。
有其父必有其子,以他對袁松的了解,袁松也不是搬弄是非之人。
用心高氣傲來形容孟姑娘,顯然是見過的。
母後提起孟姑娘太多次,漪漪又曾想把他讓給這位寧姐姐。是以,宋雲琅對孟羽寧難得有幾分印象。
心氣兒是有的,要說心高氣傲,有些過了。
他盯着袁松,眼中生出一絲玩味。
“既無仇怨,那便是心之所系?”宋雲琅起身,繞過禦案,走到袁松身前。
居高臨下睥他:“對朕的秀女起心思,袁卿家膽子倒是不小。”
袁松第一次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一心想着讓皇帝不惦記孟羽寧,不料越描越亂。
“臣罪該萬死。”袁松伏拜。
“平身。”宋雲琅親手扶起袁松。
“若你袁松真能為朕分憂,朕不僅不罰你,還為你和孟姑娘賜婚。”宋雲琅把玩着烏金扇,氣定神閑坐回龍椅上。
能得到袁閣老的支持,立漪漪為後,定會比他先前謀算的更順利,倒是意外之喜。
宋雲琅瞧着袁松,心情越發愉悅。
有弱點的臣子,比一位無懈可擊的臣子,順眼得多。
以漪漪和她表姐的情誼,往後也不必擔心袁松的忠心,袁閣老後繼有人。
将近未時,陳嬈在紫宸宮外求見。
宋雲琅坐在棋案一側,随意擺着棋子。
待王喜将人引進來,他指指對首,沖問過安的陳嬈道:“陳姑娘坐,陪朕手談一局。”
皇帝沒擡頭看她,陳嬈有些失落,今日這身衣裙是她特意想穿給他看的。
見皇帝真要同她下棋,陳嬈忐忑不安之餘,又忍不住生出一絲欣喜。
下棋好啊,消磨時間。這一整個午後,只她陪他在偌大的紫宸宮。
皇帝執白玉棋子,陳嬈便拈起黑玉子。
不消一刻,陳嬈便已尋不到落子之處。
她悄然望一眼對側玉雕一般的長指,額角沁出細密的汗。
“是朕考慮不周。”宋雲琅側眸,吩咐王喜去取棋譜。
須臾間,棋譜送來。
宋雲琅将棋譜放到勝負已定的棋局上,随口道:“陳姑娘且看一會子棋譜,朕先去批折子,待陳姑娘贏過王喜,朕再同姑娘切磋。”
王喜腦子靈,主子喜歡什麽,他就去學什麽。
整個紫宸宮,能勉強陪宋雲琅下一局的,也只有他。
說完,沒等陳嬈反應過來,便出了偏殿,往正殿去。
他就這麽走了,陳嬈懊惱不已。
早知有今日,她一定好好學下棋,也不至于錯過這般好的表現機會。
幸好,皇帝對她很有耐心,竟去正殿批折子等她。
雖不在一處,卻同在紫宸宮。陳嬈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感受他起居的宮苑,眼底滿是興奮。
藏書閣中,楚黛用罷午膳,正在窗下臨時置的短榻上小憩。
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毛茸茸的小東西輕蹭她臉頰。
她睜開惺忪睡眼,看見窩在她枕畔的雪寅,以及雪寅那邊,坐在她看書的位置批奏折的宋雲琅。
楚黛睡意全無,嬌嬌慵慵支起身子,将雪寅抱在懷中。
擡起水光潋滟的眼眸,根據日影默默估算着時辰,望着朝她走來的宋雲琅,柔聲問:“陛下怎的沒在紫宸宮陪陳姑娘對弈?”
“漪漪吃味了?”宋雲琅坐到短榻邊,拎開她懷中雪寅,攬住她細弱的肩。
“怎會?”楚黛搖頭,“陛下答應立後,不是陳姑娘也會是旁的貴女。”
縱然眼下耳鬓厮磨,兩人情意綿綿,楚黛也未失去本心,貪婪地去争那唯一的位置。
“嗬,真無情。”宋雲琅長指往下,滑至她腰側,将她往懷中一按,輕吻她婉秀的細眉。
本想瞧瞧她為他吃醋的模樣,卻沒能如願。
他總得自己索取些甜頭,才肯罷休。
好半晌,宋雲琅替她整理好發髻、衣領,輕笑:“陳姑娘棋藝太差,朕看不上。改日召你那寧姐姐入宮,漪漪以為如何?”
楚黛身子仍發軟,思緒也不算清朗。
“寧姐姐棋藝極好,陛下應當會滿意。”楚黛柔柔垂首,斂起盈盈水眸中的淺淺失落。
她棋藝也不算好,同寧姐姐是沒法兒比的。
直到坐到書案邊,靜下心來,楚黛才駭然驚覺。
原來自己的心思已有些不受控,即便未曾肖想那個位置,也忍不住去同可能成為他皇後的女子去比。
書案對側,宋雲琅繼續批奏折,神情專注。
楚黛悄然望一眼,便将目光定在面前書卷上。
很快入了神,也就沒心思去想那些徒增煩惱之事。
是夜,陳國公府,陳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娘,女兒以後……都聽阿娘的話。”
自小,阿娘便請了最好的女夫子叫她琴棋書畫,可她自诩美貌,不肯上心,個個半途而廢。
尤其是棋藝。
若她棋藝好,今日便不會受此折辱。
離宮時,她親耳聽到魏公公同王公公說,陛下有意請擅長下棋的孟姑娘入宮。
“嬈兒這是怎麽了?別光顧着哭啊,有事同阿娘說,阿娘為你做主。”國公夫人心疼地哄道。
陳嬈搖搖頭,眼淚幾乎哭幹了,紅着眼眶道:“阿娘替女兒另尋親事吧,只要對方不喜歡下棋,生得不是太老太醜,不花心,有些家底……”
嗓音哽咽,她仍噼裏啪啦說了一堆:“是誰都好,女兒嫁!”
此事阿娘做不了主,她只怪自己學藝不精。
心裏的委屈,也說不出口。
難道要她告訴阿娘,今日一整個下午,陪在她身側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帝,而是她怎麽也下不過的死太監?
國公夫人原本還擔心得不行,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一聽她提起另覓良緣,還一點兒不糊塗地擺出條件,當即愣了愣,喜笑顏開:“好,嬈兒想通就好!”
皇帝不懂憐香惜玉,把她的嬈兒氣哭了。
好在嬈兒因此放下執念,國公夫人心裏還是歡喜比埋怨多些。
陳國公面上挂不住,稱病數日未上朝。
孟羽寧入宮這日,楚黛有些魂不守舍,怕被宋玉栀看出端倪,仍帶着惜琴去藏書閣看書。
惜琴怕她一個人心思郁結,特意帶上雲杪。
看了幾頁書,楚黛望一眼時漏,壓在書頁上的指尖微微泛白。
今日,宋雲琅并未同上回一樣,想來正同寧姐姐對弈?
“壞胚子!”楚黛咬唇低咒。
理智知道不該再想,也怨不着他,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找個法子發洩。
“壞胚子!壞胚子!”半開的窗棂內,雲杪抓住籠杆學話。
它語調怪裏怪氣,楚黛忍俊不禁。
“負心漢!”楚黛指尖略松開,含笑逗雲杪。
雲杪又跟着學了兩聲,楚黛心中解不開的愁緒,登時煙消雲散。
寧姐姐做皇後,她只會誠心祝福。
紫宸宮中,宋雲琅拿着兩道折子,丢給袁松,特意聽聽他的想法。
倒是同他不謀而合,宋雲琅彎唇,請他入座手談。
孟羽寧侍立一側,觀棋未語。
忽而,袁松拈着一枚棋子,側眸望她:“上回在水榭,孟姑娘對袁某琴藝頗有微詞,正好今日姑娘在,不知袁某可有幸聆聽佳音?”
宋雲琅掃一眼袁松,心照不宣,袁松想聽琴是假,心疼人家姑娘站着是真。
既是盟友,他自當給袁松表現的機會。
“是朕疏忽。”宋雲琅沖魏長福吩咐,“着人替孟姑娘取琴,賜座。”
孟羽寧根本沒插嘴的機會,想推脫了來不及。
她悄然瞪了袁松一眼,狀元郎驚才絕絕,沒想到心眼這般小。
竟當着皇帝的面,報當日之仇。
撫琴之時,她神情專注,連棋局何時下完也沒察覺。
回過神時,殿內已不見皇帝蹤影。
啪啪,袁松眼神摯誠擊掌贊許:“孟姑娘果然技高一籌,袁某心服口服。”
“袁大人謬贊,上回小女子多有得罪,還請袁大人勿要再介懷。”孟羽寧從琴案後起身,福禮致歉。
袁松也随之起身:“袁某正好要出宮回翰林院,陛下令袁某送孟姑娘出宮。”
“孟姑娘請。”袁松展臂相邀。
二人一路無話,快到宮門口時,袁松卻忽而開口:“袁某不能不介懷。”
“什麽?”孟羽寧茫然一瞬。
随即反應過來,擡眼望他,暗自腹诽,堂堂閣老之子,新科狀元,心量竟如此狹窄。
“孟姑娘攪亂袁某相看之事,總該賠袁某一位夫人,此事才能兩清。”袁松含笑回望,意有所指。
藏書閣中,楚黛沉浸在書卷中,身後有人走進來,絲毫未覺。
“壞胚子!負心漢!”雲杪立在抓杆上,忽而開口叫。
“好雲杪別吵,去找惜琴玩。”楚黛思索着書卷上一列有些晦澀的句子,随口哄。
宋雲琅掃了雲杪一眼,吓得雲杪松開籠杆,撲棱翅膀從半開的支摘窗下掠出去。
“誰是壞胚子,負心漢?”宋雲琅扶住她細肩。
察覺到她肩背的緊繃,他語氣淡淡佯怒:“莫非是朕?”
作者有話說:
雲杪:是!
楚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