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裝了
“哎呀,可惜了,沒氣得老爺子吐血,回家可怎麽和祖父交差?”
驚蟄院內,顏如傾翹着二郎腿,長劍放到桌上,話音落下挨了姑母一記白眼,他心肝顫了顫:“哎呀,祖父就是這麽吩咐的。”
清清喉嚨,顏二公子作撫須狀,冷不防一拍桌子吓了郁枝一跳,魏四小姐笑着摸了摸美人細腕,春風化雨般撫平那乍起的驚惶。
便聽年輕人佯作老成:“好他個魏老狗!山高路遠,仗着老子不在敢欺負我的寶貝奚奚,我顏家還沒倒呢!”
顏太師六十五歲高齡,身強體健,性子如火,罵人都比旁人多兩分悍氣,是個特立獨行又與世間聰明和解的小老頭。
在魏平奚的記憶裏,外祖身量不高,但他罵人時誰還在意他長得高不高?不出口則已,出口少有人擔得起他一聲罵。
當今陛下年少罕見荒唐,朝中無人敢言,唯有顏太師,她的外祖,豁出命去在金銮殿罵得狗血淋頭,生就把陛下罵醒,經此一遭,陛下尤為敬重太師,文武百官誰不嘆服顏老為國為民不懼生死?
外祖罵祖父“魏老狗”,魏平奚坐在輪椅但笑不語。
罵得好。
她輕撫不良于行的雙腿。
郁枝膽子沒她肥,左耳進右耳出。
顏如傾一番容态頗得顏老真傳,到底是嫡親的祖孫,魏夫人從他身上看到爹爹的影子,故沒舍得苛責侄兒。
左右驚蟄院都是自己人,她輕拿輕放:“貧嘴。”
大逆不道的行為落在她嘴邊只有一句“貧嘴”,可見姑母與魏老爺子關系處得的确不好。
顏如毓兩兄弟快速交換眼神,魏夫人笑他們胡思亂想,嗔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們來都來了,該做的事做了,該說的話說了,不正是為我們娘倆在這魏家開出一條路來?”
話是這樣說沒錯。
顏家雙璧來此為的是撐腰,十二口紅木箱子給了,臉打了,話也放在那,除非魏家真想與顏家作對與皇後娘娘作對,否則借他們八個膽子也不會像先前一樣行事。
顏如毓比二弟顏如傾更深知姑母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一笑之後,這樁事自然而然揭過去。
“爹爹他身體可好?”
“祖父身體向來好,只是這次氣狠了,氣得頭疼,心病還須心藥醫,少不得回程時要姑母和表妹寬一寬老人家的心。”顏如毓道:“祖父很想你們。”
魏夫人心生感慨:“離京多年,做了人家的妻,自由就成了奢望。”
這話顏家兄弟不知如何接,魏平奚吩咐翡翠:“去書房拿我與母親的畫像來。”
“是。小姐。”
翡翠去而又返,懷裏捧着兩幅畫卷。
畫卷展開,顏如傾贊道:“早聽說表妹擅丹青,這筆法足夠慰藉祖父思念女兒和外孫的心了。”
“表兄盡管拿去。”
魏夫人笑看小輩們熱絡交談,頓覺此情此景很久沒見過了。
期間問過在家的兄長,顏家兄弟事無巨細地答了,得知兄長安好,仕途光明,魏夫人放心他們聯絡感情,帶着人走開。
魏夫人出了驚蟄院,顏如傾首先按捺不住:“表妹這腿——”
“無妨。休養兩月,保證生龍活虎。”
不好久盯着她的腿不放,他移開眼,聲音不乏抱怨:“收到你的來信家裏人都氣得不行,本來如秀、如纓也想來,可惜不是我與大哥的對手,再者撐腰這事在精不在多,人多倒顯得咱們以多欺少,我和大哥來之前爹爹囑咐千萬要把事辦得漂漂亮亮,依表妹看,這事表兄辦得可行?”
“很行。”
“若行,表妹與我們過兩招?之前以金葉救我的人,是表妹罷?”
魏平奚擡眸。
呼吸間顏家雙璧以指作劍朝她攻去。
郁枝扶在輪椅後面不敢妄動,指風裹脅劍氣的鋒利,刺得她臉皮發疼,就在無法忍耐時,魏四小姐出手。
竟是以浩蕩內力悍然震開二人。
顏如傾倒退兩步。
顏如毓穩住身形,發絲微亂。
兩人震驚不語。
好半晌,顏如傾大笑,笑是暢快的笑,快意滿滿:“好!不愧是咱們顏家人!”
顏如毓面容英俊,也在笑,笑中帶了幾許調侃:“表妹不裝了?”
“不裝了。”魏平奚輕撫衣袖,繡着銀線的袖口被光照着,也照不亮她剎那晦暗的眸,笑不達眼底,藏着說不清的諷刺:“天生反骨,裝不得乖。既不乖,那就不乖到底。”
“好一個不乖到底!”顏如毓贊賞撫掌。
魏家以武封侯,重男輕女是刻在血液裏的偏見,女子不得習武,這條家規傳承幾百年,終于随着顏晴嫁入魏家破了例。
魏平奚靠着母親的偏袒從父親那裏拿到魏家不外傳的功法,卻是滿院子子孫中學得最快最好的一個。
往常藏拙不願觸祖父的黴頭,如今臉都敢打了,還怕什麽觸黴頭?
兩世的經歷她真正算得上集百家之長,否則哪來的本錢要那些不慕權貴的江湖人欠下她的人情?
一句“不裝了”,最高興的是顏家兩兄弟。
“三年前你來咱家住的那段日子我就看出來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顏如傾絲毫沒有如玉君子的包袱,擠眉弄眼:“沒想到你比我想的還要強,這要讓祖父曉得,他老人家肯定百病全消。”
他豎起大拇指,低嘆:“厲害呀。”
魏老爺子巴望家中子孫能出個不墜先祖英名的武侯,到頭來滿院子兒郎打不過他最漠視的孫女,真是老天有眼。
“祖父不喜我習武。”魏平奚淡然道:“可學都學了,這身武功融入骨血……”
她攤開手,眉眼彎彎:“一不小心超過兄長們,我也無可奈何啊。”
“夠了你!”顏如傾捂着心口很是受傷:“這話你該對着你三位哥哥說去,和我們說,太打擊人了喂!”
“和他們說,也太欺負他們了。”
四小姐雲淡風輕,顏如傾笑趴在桌子:從初見他就直覺表妹不是溫順的綿羊,綿羊裝久了,不再裝了,牙尖嘴利實在好氣人。
“這樣很好。”
“對!很好!”
顏如毓懇切道:“既然是虎,千萬別再做回羊。”
不說虎嘯山林,虎嘯整個魏家總可以罷?再厲害些也行,再厲害些,省得被人欺負。
他們表兄妹說說笑笑,話裏的深意透着秋日的涼,宛若一把藏鋒許久的劍終于要出鞘,劍氣四溢,削下一片血肉來才罷休。
郁枝看着側顏冷淡的四小姐,覺得她好生危險,又好生厲害。
……
顏家雙璧終究有其他要務在身,不能久留,逗留半月,已是招得魏老爺子不滿。
兩兄弟懶得理會外人怎麽想,總之住在魏家的這段日子,棒極了。
見識過表妹的另一面,見到她與郁姑娘若有若無的情意綿綿,委實不好意思打擾小兩口你侬我侬。
他們住在這,連累表妹調.戲美人都不能盡興,實在罪過罪過。
臨走那日見到前來送行的大忙人姑父,儀陽侯英俊逼人,人到中年仍然容顏不改,與姑母站在一處倒也算得良配。
顏如毓顏如傾拱手辭別,魏家門口堆滿人。
“姑母,有機會來京城住段日子,不止祖父想你,父親和母親也想你!”
顏如傾坐在馬背喊完話又朝四小姐揮手,聲音更大了些:“表妹!喜酒姑且不喝了,改日你們來京,哥哥們為你們擺上幾桌!”
魏平奚笑吟吟回道:“多謝表兄。”
顏如毓最後與魏老爺子、姑父姑母見禮,翻身上馬,揚鞭直出陵南府。
他們前腳走,老爺子拂袖而去。
留下衆人面面相觑。
本着‘長兄如父’的原則,幾日前顏如毓特意尋了魏大公子在比武場切磋,長兄如父,卻縱容底下的胞弟不做人,該打。
顏如毓不客氣地斷了魏大長劍,算是給表妹出了口惡氣。
至此,魏家三位公子都被折了顏面,人剛走,他們不好對嫡妹冷眼相向,只當睜眼瞎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祖孫不和,兄妹不睦,儀陽侯顧及發妻,看看嫡女,又看看嫡女身邊的嬌弱美人,語氣晦澀:“如願了,就別再鬧了,鬧給外人看,不嫌丢人。”
魏平奚眉目涼薄:“确實很丢人。”
她微微彎腰。
一口氣堵在喉嚨不上不下,儀陽侯自讨沒趣,去捉發妻的手,被魏夫人冷漠避開。
母女倆站在一條線上無聲對抗,魏汗青臉色白了青,青了白,不顯年歲的俊臉眉毛皺起,軟了腔調哄夫人開心。
聽着這個男人卑微的乞求讨好,魏平奚無所顧忌地笑了笑,沒再杵在這當不解風情的木頭人,牽着郁枝的手大大方方走在夏至的晴天。
陽光照下來,魏家的天變了。
這是所有仆婦共同的認知。
嚣張不馴的四小姐再不是以前的四小姐,可以随意漠視,随意編排。
太師府有恃無恐地站在四小姐身後,容得她一切胡鬧,府裏正正經經的主子——儀陽侯,也被夫人治得服服帖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打狗還得看主人,遑論親生的女兒。
哪怕愛屋及烏,魏汗青都得忍着對嫡女的不喜待她多有忍耐。
魏家與宋家的婚事八字沒一撇落了空。
郁枝頭回做勳貴之家的看客,戲散了恍恍惚惚清醒過來,深覺權勢才是頂在頭上真正的天。
四小姐之前拜托夫人派人來調.教她,而今調.教她的人來了,郁枝怯怯地看着眼前上了年紀的老嬷嬷。
老嬷嬷先與驚蟄院的主子見禮,魏平奚傷好了一半,漫不經心:“嬷嬷起來罷。”
魏府上下,還有誰敢不敬四小姐?
親眼看到其中的差距,郁枝腰杆不禁跟着直了。
“四小姐想要奴調.教出怎樣的美人?”
魏平奚似笑非笑:“嬷嬷以為怎樣的美人才勾本小姐的心呢?”
老嬷嬷見多識廣,腦子活絡,餘光瞥向怯弱不安的姑娘,沉吟良久,她道:“自然是知情識趣的。”
“去罷,調.教好再給我毫發無傷地送回來。”
“四小姐!”郁枝急切喊她。
魏平奚無奈嘆道:“好好學,為了咱們的洞房花燭,這段日子我需仔細養傷,有空再去看你。”
她看着美人泛紅的眼眶,眉眼含笑:“聽話,學好了來伺候我。”
“郁姑娘,請。”
老嬷嬷恭恭敬敬為她開路。
郁枝一步三回頭地邁開步子,念頭紛雜,一時擔心這只是個幌子,四小姐膩了她不想再要她,一時又擔心嬷嬷所謂的調.教是怎麽個調.教法。
她眼圈發紅,小聲道:“我回來,你就納我為妾麽?”
“是啊。”四小姐滿眼期待:“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