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跳支舞

馬車搖搖晃晃一路,颠簸碎多少嗯嗯哼哼。

郁枝骨架松軟,鬓發散亂,柔若無骨地癱在四小姐懷裏,累得狠了,竟是不分場合地暈過去。

魏家門前,門子親眼看見四小姐抱着寵妾下了馬車,雪白的大氅嚴嚴實實裹着那人間嬌色,不待多看,他倉皇跪迎。

四小姐今非昔比,有顏家和帝後撐腰,府裏的老爺子都得避其鋒芒,眼不見為淨。

郁枝雙臂環着四小姐脖頸,貓兒似地睡得香甜,潮.紅的小臉埋進魏平奚頸窩,氣息溫熱,甚是惹人憐。

一路穿過九曲長廊,四小姐和魏大公子狹路相逢。

退回三年魏平奚和他還能好好在一處舉杯共飲。

嘆人心易變,她是從前世來的一縷孤魂,這府裏誰好誰歹她自認有數,大哥道貌岸然,實則最不可信。

她見了自己連聲起碼的“大哥”都不喊,魏大公子心生不滿,眼尖地瞧見驚蟄院新納進來的妾,一對玉足靴子都沒穿只着了雪襪。

以他對四妹的了解,大氅之下,指不定這姨娘正裸.着呢。

“大哥自重。”

“你要我自重?”魏大公子嗤道:“舉止放蕩無忌,傳出去丢的都是我魏家臉面!”

魏平奚好整以暇地藏好郁枝探出來的小腳,小白襪,面帶三分笑:“大哥還是多讀點書,罵人都不會,翻來覆去同一套說辭,你說不膩,妹妹都聽膩了。”

笑意微凝,她倏然變了臉色:“我的女人,我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關你屁事!滾開!”

魏大公子氣得手抖:“你……你……”

冰冷駭人的氣息逼來,逼得他倒退兩步,魏平奚哼着陵南府耳熟能詳的兒歌從他身邊走過:“大哥若再敢多看我女人一眼,我挖了你那對招子。”

睡夢中郁枝被這氣息攪得難安,身子微蜷,四小姐頓時笑開顏:“不怕,話不是說給你聽的。”

忍氣吞聲回到興寧院,進門,魏大公子表現出的好修養毀于一旦,面容扭曲,目眦欲裂:“魏、平、奚!你怎麽敢?!”

“我怎麽不敢?”

驚蟄院,魏平奚放下累極了的美人:“姑且要他們以為我是個不可救藥的瘋子罷,少來惹我,惹了我還想拍拍手走開,夢不是這麽做的。”

“那可是大公子……”

“氣的就是大公子。”

她攤開手,翡翠恭恭敬敬将浸了水的巾子獻上。

“下去罷,莫要忘記領罰。”

翡翠小臉成了苦瓜:“您還沒忘呢?”

“我記性有那麽差嗎?十杖,瑪瑙你來動手。”

瑪瑙捂嘴笑:“是,小姐。”

姐妹二人悄聲退去,魏平奚平複心神,大氅的帶子解開,映出裏面嫩白嬌軀,她輕笑:“你睡得倒香,臨了還得要本小姐伺候你。”

她分開美人細長的美腿,巾子拂去殘存的花露。

郁枝一覺醒來已是夜深。

燭光下,魏平奚把玩長約兩寸的玉石印章,頭也不擡:“睡飽了?桌上有清粥小菜,自個吃。”

“奚奚?”

“再喊一聲?”

郁枝羞怯,裝聾作啞。

錦被掀開很快聽得她驚呼一聲,趕忙縮回小榻,臉皮可謂薄嫩。

魏平奚取了刻刀雕琢印章:“羞什麽?你哪我沒看過?趁你睡得沉,幫你擦了身子,感覺如何?”

一股熱氣直往臉上竄,難怪醒來渾身清爽,郁枝軟乎乎道謝,軟成水的嬌媚。

“行了,你用飯罷,今晚不在你這睡,你能睡個安穩覺。”

“你要走?”

“舍不得?”

郁枝張張嘴,竟不知說何是好。被衾自胸前滑落,她赤足起身。

燈下看美人,美人如玉如雪,魏平奚看她略顯局促地站在那,倏爾改了心意:“會不會跳舞?”

“會。”郁枝臉熱:“只會陵南府待嫁女子都會的‘夢情郎’。”

“夢情郎啊,沒事,反正我不會,我嫌這舞妖嬈,當初死活沒學。”

四小姐笑眼彎彎:“你要跳給我看嗎?你跳給我看,今晚我就留在這,不走了。”

白日金石銀錠的話到底入了她的心,郁枝擔心沒她早早抛棄,也想努力一二拴好的她的心,點點頭:“我跳給你看,你不要走。”

魏平奚眸色漸深:“不穿舞衣,就這樣跳?”

“……”

郁枝咬唇:“不穿舞衣,總得要我用飯罷?”

“用!”

魏平奚轉身出門:“去拿我的琴來,再讓後廚備幾樣瓜果點心。”

她扭頭:“枝枝,你還想吃什麽?”

郁枝躲在屏風後面搖頭。

“那就這些,去準備罷。”

“是,小姐。”

驚蟄院燈籠高高挂,池塘內水色映照月色,入秋的夜沁涼,晚風乍起,枯葉回旋,別有一番趣味。

入口的粳米粥溫熱清香,郁枝坐在圓凳捏着瓷勺小口小口進食,魏平奚繞過屏風笑看她:“其實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

倘她生得有半分醜,說這話勢必要惹人厭惡。

然說這話的人是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的仙女,單看這張臉,郁枝挺舍不得拿不好的話扣在她頭頂。

她雙腿并緊,好在內室遠沒外面秋涼,暖暖的,長發如錦緞披在光.裸的玉背,美人食量小,且晚食勳貴之家講究甚多,六分飽足矣。

“累不累?”

“不累。”

魏平奚接過她的空碗:“不累之前哭得要死要活,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對你怎麽了呢?”

馬車內的經歷郁枝一旦想起心跳禁不住加快,她喉嚨吞咽:“我本來就愛哭。”

“酸不酸?還能跳嗎?”

郁枝動了動腰和腿,臉紅紅:“尚可。”

“小姐,您要的東西取來了。”

沒主子吩咐,瑪瑙不敢上前一步,守在門外靜候。

取過琴和幾碟子瓜果點心,身後的門關閉,魏平奚抱琴在腿上,起手撥弦試了幾個音色。

她笑道:“許久沒彈了,也不知有沒有生疏,你才用飯,等會再跳罷。來給我捏捏肩膀。”

郁枝邁開腿到她身後,任勞任怨。

“府裏沒幾個好人,老爺子一把年歲還會狎.妓,戲伶閣污七八糟的地方,你是我的人,諒他也不敢動,不過凡事要多警醒,以後見了他你避着走。”

“是。”

“我父親儀陽侯,他一心愛慕母親,在母親面前活得像條狗。

“但他畢竟是侯爺,世人苛待女子,弄出什麽七出之條,善妒乃大忌,所以母親日常除了禮佛,閑來無事也會往他後院添人。

“我排行四,上面有三個姐姐,俱已嫁人。

“下面嘛,有數不清多少個妹妹,庶女在府裏沒地位,少現于人前,都是用來聯姻的器具。

“以後見到我那幾位庶妹,可待她們溫和幾分,下人們捧高踩低,你的态度便是我的态度,你待她們好,她們日子過得能好受些。”

“為何要我待她們好些?”郁枝不明白。

“因為她們怕我,避我如虎。”

她渾不在意,眉一揚:“随她們怎麽想,我過我的。”

堂堂侯府嫡女,竟在自個家裏人厭鬼憎被視為洪水猛獸。

郁枝不知她是怎麽笑出來的,看那樣子也是真的不在乎。

“至于我那三位兄長,魏大,別瞧他人模狗樣,心眼最多的是他,侯府嫡長,手段亦不少。

“他或許不會明着和你出手,但他恨我,恨我敗壞家風,恨我奪去母親所有關愛,更恨我不費吹灰地得到他汲汲索求的。

“他不會害你,他那妻妾少不得會陰陽怪氣你。”

“我不怕。”郁枝認真道。

“是啊,有我在你怕什麽?我要說的是,她們陰陽你,你就得給我陰陽回去!別丢我的人。”

“啊?”

“啊什麽啊?罵人不會,當個陰陽人也不會嗎?”

“什麽陰陽人,聽起來怪難聽的。”郁枝拿小拇指戳她肩。

魏平奚被她戳得繃不住嚴肅臉:“我疼不疼你?”

郁枝心如鹿撞:“嗯?”

“我這麽疼你,難道你要藏着不要外人曉得嗎?

“大哥私底下養着不少外室,大半年了只往正妻房裏鬧過兩回,他那正妻剛進門時挖苦我,說我有娘疼沒爹愛,必要時你幫我把仇報回來。”

“好!”

她小聲道:“怎麽你大哥進正妻房裏,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個啊。”魏平奚眯眼笑:“你沒進驚蟄院時,夜裏睡不着我都會在府裏‘巡查’幾圈。”

“你偷窺人家?”

郁枝驚了。

“別說得那麽難聽,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魏四小姐放下琴,撈了她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腿上。

郁枝扭捏一二,不料三兩下腰身被摸軟,羞羞答答細腿圈着四小姐的腰。

“我那大哥,人不行,物什也不行,害得大嫂夜夜‘守活寡’,看得我都想給她送個漢子去了。”

這話滿有深意,郁枝頭回聽勳貴家的秘事,驚得目瞪口呆,小臉羞臊:“你、你好不知羞!”

“我才不稀罕看她。”

四小姐嬉笑:“沒有你一個指甲蓋好看。”

“……”

郁枝呼吸不穩,紅着臉裝死。

“至于我那二哥,混賬一個,文不成武不就,要我說魏家三子,沒一個出息的,偏生不知怎麽搞的,在外名聲卻不賴,比我好了萬倍。”

魏平奚眸子輕轉:“對了,二哥一向以大哥馬首是瞻,全是假的,二哥和大嫂有私情,不巧,我也撞見過,怎一個激烈了得?

“我不僅撞見了,還送了他們一個大禮,可惜,那段時日大哥不在,要不然,可是有熱鬧看了。”

“這麽亂?你家……”

“別你家我家的,四小姐我是正經人,和他們蠅營狗茍的勢不兩立!”

“是嗎?”

正經人偏愛自家的妾在屋裏不穿衣服,郁枝欲言又止,攥着她衣襟,豎起耳朵:“那你三哥呢?”

“我三哥還好,就是性子偏激了點,面子比天大,誰折了他面子,比要他命還難受。”

“你三哥不會和你二嫂……”

魏平奚大笑:“你想什麽呢?三哥風流,游戲花叢,從不碰良家女,我都懷疑他娶不上媳婦。”

“這全是魏家秘辛,你告訴我這些,想要我如何?”

“告訴你這些,是要你機靈點,借力打力才最省力。二嫂和大嫂不合,每次遇見都得明争暗鬥好一番拆臺,你呢,看戲便是。

“若有餘力,就助我把這府裏的水攪得再渾一些,大房二房狗咬狗滿嘴毛,驚蟄院的日子才能痛快。”

“哦,好。”

她乖乖巧巧柔柔弱弱的樣子,魏平奚都不敢想象她對上兩位嫂嫂的情景。

“還有我母親,平日多代我孝敬她,我不在府裏的日子,她就是你的靠山。”

“你要走?”郁枝驚得擡起頭。

“不走。”她笑了笑:“來跳支舞罷。”

……

‘夢情郎’是大炎朝女子及笄後必學的一支舞,以柔情婉轉著稱。

女子及笄便可談婚論嫁,是以舞中蘊含少女對情郎的美好期盼。

不同的人跳同支舞,跳出來的美感不同。

有人跳‘夢情郎’跳得溫柔含蓄,以表端莊賢淑。

有人跳‘夢情郎’,跳得熱情大膽,以示性子火辣,想要能降服自己的真英雄。

這支舞以‘夢情郎’為名,顧名思義是少女懷.春的美夢,也是虔誠說給上天聽的祈求。

跳給意中人看,有着示愛的寓意。

郁枝十五歲時阿娘為她演示過一次,只一次,她記得清清楚楚。

可到底多年不跳了,動作難免生疏,她很怕獻醜,也害羞地厲害。

魏平奚一手托腮興味漸濃:“跳啊,我為你彈琴。”

琴弦撥動,音律蕩起。

驚蟄院纏綿悱恻的琴音徘徊上空。

流岚院,魏夫人披衣下榻臨窗而立,靜靜聆聽這曲《舞佳人》。

曲到一半,她笑容淡雅:“看來平奚确實寵愛這妾,入夜還有這等興致。”

魏侯爺裏衣大敞,露出精壯的胸膛,他厭煩這琴音,卻不敢将這厭煩流露出來,只因女兒是夫人的心肝寶。

好事被擾,他哀求道:“不做了嗎?”

“不做了,煩。”

魏夫人眉目深情地看向正對床榻挂于牆壁的等身畫卷。

畫卷上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身穿儒服,豔絕天下的男人。

“夫人……”

“你跪着,別來吵我。”

儀陽侯神色黯然,英俊的面容布滿凄苦。

他斂衣下床,板板正正跪在厚實的羊毛毯上,癡癡凝望面前人的背影。

背影,她留給他的,只有背影。

……

“彈彈彈!一天到晚沒個清靜!”

興寧院,魏大公子與魏少夫人的住所。

這一晚大公子歇在書房沒進少夫人的屋。

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便更顯得外來的琴音擾人。

少婦一臉幽怨,蒙着被子痛罵魏平奚不做人,大晚上的,彈得這什麽破曲子!

……

“這可不是破曲子。”

魏二公子自斟自飲,懷裏躺着春.情勃發的妾:“這是母親手把手教四妹的曲,從前聽母親彈,如今聽四妹彈,你可知做這曲子的人是誰?”

女人甚妖嬈,豐.乳.肥.臀,只臉長得不算好看,恰二公子就好她這口,隔三差五都得疼上一回。

“猜猜?”

“莫非是哪位驚才絕豔的才女?陵南府從未聽過有這般纏綿的曲。”

“才女?”魏二笑彎腰,一巴掌不客氣地拍在她臉上:“膽子可真大,活膩了!”

……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累倒在四小姐懷。

香汗淋漓,鬓發微濕。

“好舞。”魏平奚曼笑:“好身段。”

“四小姐……”

“去洗洗罷。”她松開美人。

郁枝穩住呼吸,在她臉頰親了一口,頗有妩媚之色。

多親一口多賺一口,四小姐此等人間殊色,若是離了她,郁枝怕是一輩子都找不着合眼緣的人。

她腿軟腳軟地去往隔間浴室。

魏平奚看着她妙曼的背影,直到人不見蹤影,她随手一撥,琴音缭繞:“睡個屁!本小姐不睡,我看誰敢睡!”

雅致絕妙的仙女口出髒話本是違和之事,放在四小姐身上竟有種微妙的平衡。

她性乖張,旁人見了她只一眼就會被她驚豔,若長相處,這般美人卻無一人垂涎。

俱是怕的。

四小姐懷抱香軟溫滑的美人遁入夢鄉,整座侯府才算真正安靜下來。

……

流岚院,儀陽侯跪在地上跪得腿腳發酸。

魏夫人滿懷愛意地收好那畫卷,轉身,溫和的眉目猝然沉冷:“滾出去!”

魏汗青早不是第一回 領教她的心狠善變,原地一滾,當真如一顆球滾出內室。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奪天地之顏色……”魏夫人喃喃自語:“惜佳人不在身畔,妾于狗窩顧影自憐,難啊。”

……

“侯爺!”

親随攙扶侯爺起身。

儀陽侯輕彈衣袖甚是能屈能伸。

回眸看向靜默的流岚院,他一陣傷情:“走罷。”

……

夜深人靜,神秘的魏家于夜色裏現出冰山一角,誠然應了魏四小姐那一句:一家子蠅營狗茍。

郁枝後半夜睡不着,按理說她應是累了。

她湊近魏平奚,仿佛湊近了那些看不見的危險就不會波及她,卻又忘了,四小姐本身便是危險的代名詞。

魏平奚睡得安然,不知懷中美人所思所想。

龐然大物的魏家,随便一處真相就是令人震驚的豪門秘辛。

四小姐将這些講給她聽,不怕醜事外傳麽?

她擔心用不了半年就會被四小姐玩膩一腳踢開,也擔心這輩子都離不開這處驚蟄院。

錦衣玉食固然惹人豔羨,想求的清平喜樂難了些。

她偷偷親吻四小姐眉眼,想喊她睜開眼說會話,沒防備‘軟肋’被握住。

魏平奚睡眼惺忪,美夢中斷,她壓着火氣:“怎麽這麽不老實?”

“嗯……”郁枝在她耳畔輕哼:“你陪我說說話?”

“說得還不夠嗎?”

四小姐慵慵懶懶打了個哈欠,招呼都不打埋入郁枝綿延之地:“放你一晚好眠,你好不知愛惜。”

“是四小姐說要省着用的。”

“我的話你也信?”魏平奚半醒半醒脾氣大得很:“用壞了大不了換一個。”

郁枝也道自個有毛病,深夜不睡非要在她這找氣受,她吸了吸鼻子,有心把人推開,換來一聲冷笑:“你再推一個試試?”

她沒睡夠,脾氣比路邊惡犬還糟糕,逮誰咬誰。

猝不及防被她咬了,郁枝疼得眼淚滾出來,凄凄弱弱地喊疼。

喊了幾聲,魏平奚火氣大抵散了,重新摟緊她:“聽話,睡覺。”

郁枝哭着入了夢。

仗着做夢睡得沉,膽大包天還踹了四小姐兩腳。

再次被踹醒,魏平奚深吸一口氣,忍着踹回去的沖動閉了眼。

“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見識。”

她壓着郁枝不安分的小腿,一夜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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