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有戀慕

薄雪覆蓋侯府青瓦枯枝,細白的一層,風一吹揚得滿府都是。

下人們綴着小碎步走在偌大的儀陽侯府,連着幾月來府裏不太平,又是四小姐從外面帶回一個女人納為妾室,又是顏家和皇後娘娘對四小姐的偏袒。

這人啊,運道差到極致也會否極泰來。

就拿四小姐來說,不得老爺子寵,不得父兄疼,可她有位住在流岚院日常沉迷禮佛的好母親。

不僅有一個好母親,還有遠在千裏之外肯為外孫女撐腰的外祖一家。

甚而進了皇城,更有皇後娘娘寵溺。

天大的事在真正的貴人眼裏算不得什麽。

但對她們靠着主家存活的奴婢而言,沒有比大公子二公子接連被廢更大的事了。

天快要塌下來。

往後投靠誰都沒個定數。

依着勳貴世家的規矩,大公子不行了,還有二公子,二公子不行了,這侯府的少主子該是二公子的嫡子。

長幼有序,嫡長子繼承制。

可偏偏府裏不僅有年僅七歲的小小公子,還有年輕氣盛的三公子。

大房二房倒下去,眼瞅着三房快要撐起府裏的小一片天。

當婢子的仰人鼻息,慣會看眉眼高低,這侯府便一日日的從喧嚣轉為沉寂,如同一處深潭,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底下已經暗潮洶湧。

而身為侯府正經的主子——儀陽侯的心情很是不妙。

而滿肚子的不妙在看見流岚院門前挂着一盞模樣精巧的紅燈籠時,他緊繃的臉綻開一絲笑顏。

內心充滿屬于舔狗的快樂。

大炎朝當然也有“舔狗”這一說,源于某個落魄的書生和富貴人家的小姐。

書生為讨小姐歡心,寧願跪着去舔小姐扔在地上的紅燒肉,奴顏媚骨哄得小姐賞了他一巴掌。

得了巴掌的書生不僅沒有惱羞成怒,反面帶喜色,大庭廣衆之下高聲宣言“願為小姐做狗”,一時天下驚。

不論是為了揚名還是為了讨口飯吃,又或被那小姐多一眼的關注,總之,所有人都曉得有這麽回事,這麽兩人。

舔狗舔狗,舔到最後到底有沒有,誰知道?

魏汗青來時沐浴焚香,身子足足洗了五遍才肯從浴池出來。

身為侯爺比女人家還講究,不為旁的,夫人嫌髒。

夫人若嫌他髒,定不會與他親近半分。

倘若夫人想他了,有用到他的時候,就會吩咐李樂在院門口挂一盞漂亮的紅燈籠。

紅燈籠越精致,說明夫人心情越好。

院門前的這盞燈籠是儀陽侯幾年來打門口見過最好看的一盞,樣式新鮮,紅彤彤的看着喜慶。

懸燈而挂,是謂臨幸。

很難想象這便是儀陽侯與其夫人的相處之道。

于魏夫人來講,這個男人頂多就是比其他臭男人幹淨好用的物件。

侯爺之身,怎不金貴?

卻心甘情願當夫人的狗。

魏汗青反複整理衣冠,連月來的愁索一掃而空,他固然心疼親兒子的遭遇,但他畢竟是個男人,男人哪有不愛老婆的?

他是三跪九叩才讨來這正妻,否則沖當年魏顏兩家僵硬的關系,顏太師怎會捏着鼻子同意這門婚事?

李樂走出門來:“侯爺,夫人請您進來。”

她用了一個“請”字,儀陽侯面帶喜色,與李樂擦肩而過時裝作不在意地問道:“夫人今日心情很好?”

李樂看他一眼:“侯爺進去罷。”

一個奴婢敢這樣與府裏的主子說話,儀陽侯半點火氣都沒有,提着衣擺跨入那道門。

門頃刻關閉。

內室點着一盞燭火,昏昏暗暗,唯獨牆上畫像那顯得亮堂些——那擺着兩盞燈,燈罩極好看。

進門看到牆上那幅畫,儀陽侯美妙的心情煙消雲散,頓時生出滿腹苦澀。

魏夫人顯然沐浴過,入了冬仗着腳下地龍旺盛僅穿着單薄裏衣,長發披散,腰肢纖細,很有女人味。

“你來了。”

“來了。不是你喊我來的嗎?”

他指的是院門那盞紅燈籠。

“是我喊你來的。”魏夫人輕勾衣帶,漫不經心:“脫罷。想要了。”

魏汗青本該歡喜,多年來也唯有與她親近時,他才會有是她男人的覺悟。

他是因愛她才娶妻的,娶回來,這女人卻不願和他做正常夫妻。

他是一個用完就可以丢棄的器物。

唯一比器物好的是,他靈活,有力氣,百依百順不用人操心。

他的嫡子嫡女都是這般來的。

魏夫人跪伏在那幅畫像前,燭火搖曳映着她眼底滿溢的情意,這情意不是給身後的儀陽侯,是給畫上之人‘看’的。

這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漠視羞辱。

這羞辱魏汗青飲鸩止渴地承受許多年,船入港口,他聲音發澀:“還沒忘記嗎?”

“忘不了……”魏夫人喜歡看着畫上之人,仿佛此刻與她歡.好的并非魏汗青,而是她心底所愛。

“但凡見過他的,沒人會忘記。”

“我這樣,會傷着你麽?”

他對着其他女人粗暴,對正妻從來小心翼翼,拿她當聖人捧着,當仙子敬着,當祖宗畏着。

殊不知魏夫人最厭煩的就是他這點。

“你不是他,學不來他的儒雅溫柔……”

儀陽侯苦笑:“是啊,我不是他,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他能讓你魂牽夢繞。”

畫上的男人一身白衣儒服,容色殊麗,有芍藥之豔絕,明明是個男人,眉目比女子還要精致。

畫這幅畫的人定然愛他愛到無法自拔,這才将人物神韻捕捉地極其巧妙。

廣袖長袍,腰肢細瘦,僅僅是一幅畫,也足以教人相信這是神仙般的人物。

顏晴今日受那曲《舞佳人》影響,在畫像前幾次生生死死,媚态極妍。

沒她的允許,魏侯爺不敢将自己的東西留在裏面,他想去抱抱癱軟的顏晴都沒有資格。

他恨恨盯着畫上之人,低下頭來眼裏又有深深的畏懼。

一刻鐘後魏夫人緩過來,赤腳踩在羊毛毯:“我要帶平奚去京城。”

魏汗青顧不得收拾急急起身:“你們要去京城?不行!我不同意!”

“你沒資格反對。”

“夫人!”

顏晴冷眼看他:“府裏亂象橫生,你還是多想想選誰繼承侯府罷,我與女兒出去避避風頭,省得再有惡心事跑到我女兒頭上。”

她這話說的正是魏大魏二觊觎驚蟄院的妾。

此事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儀陽侯心知她偏愛女兒,沉沉一嘆:“他們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如今連男人都做不得了,還會有什麽惡心事惹到你那位心肝寶?”

“你在說我偏心?”

“你不偏心嗎?”

夫妻二人少有在一起議事争執的時候,魏汗青愛她至深,妻是妻,子是子,他還是忍不住想說一句公道話。

“長子受傷你去看過一回,次子受傷你竟看也沒看,我知道你去驚蟄院找你的好女兒了,但你為何不想想,你是她的母親,你還是兩個兒子的娘啊!

“弄成如今兄妹不合的局面,你就一點責任都沒有?

“這些年你生而不教,放任他們彼此相殘,又是為何?你的女兒是女兒,我的兒子就不是兒子?他們是你生的啊。”

”是我生的又如何?”

顏晴随意披了一件長衣,拾起她的佛珠好氣性地撚着:“我的愛有限,愛了這個,就不能愛那個。你懂的。”

“我不懂。”

“好,那是你太蠢了,二十多年都沒看明白。”

儀陽侯面色頹敗:“你執意帶平奚去京城,真是為了避風頭,不是去找你的相好?”

“總之你攔不住我。”

“好,那我再問你一句:平奚,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

魏夫人眼神譏笑,停下撚動佛珠的手:“你終于問出來了,這麽多年憋在心裏不好受罷?”

頓了一頓,她認真道:“她當然是你的女兒,是你的種,你好好想想這些年有沒有在意過她,看還有沒有臉問我不關心兒子。”

知道魏平奚是他的女兒,儀陽侯緊繃的心弦緩緩放松,他折身行了大禮:“為夫錯怪夫人了。”

魏夫人用完就丢,不再拿正眼看他。

“你還不走?”

“我,我想再看看夫人。”

“滾!”

儀陽侯再次滾出來,攙扶他的随從早就見怪不怪。

他直起身,為夫人沒與外人生下野種感到慶幸,又為她要去京城隐隐感到悲涼。

為夫如此,他實在是天下第一窩囊。

窩囊又怎樣呢?

他是心甘情願的。

顏晴這人冷性了點,好在沒騙他,在他求娶她時将一切說得清楚明白。

她說她心裏有人,恐怕一輩子都放不下,便是行.歡時也只願面朝那人的畫像。

她一日放不下那個男人,就會一日待他為奴。

想做奴才,做她腳下搖尾乞憐的狗,那就娶她。

魏汗青毫不猶豫地選擇當一只舔狗。

這些年嫡女的身世是紮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可夫人說這是他的女兒,那就姑且是他的女兒罷!

只不過,她們要去京城……

京城啊!

……

“京城是我大炎朝帝都,天子腳下。去了那盡管住進外祖家,外祖家什麽沒有?你準備這些做甚?”

魏平奚指了指郁枝收拾的一應瑣碎,放眼看去,香爐都有。

“你這是想搬空我的驚蟄院?”

郁枝兩手一攤:“你是真不知道你有多難伺候嗎?被褥要香的,軟的,蓋被子和選女人似的,哪個花紋好看睡哪個。

“緞面上的花不能豔俗,豔俗了會傷着你的眼,被子不能太厚,厚了你容易上火,還有枕頭……”

她說起來頭頭是道,她不說魏平奚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麽多毛病。

“都帶去,省得你睡不好。”

睡不好心情不會好,心情不好指不定又要怎麽折騰她。

郁枝有條不紊地忙着,偏偏某人站在這格外礙事,她推了四小姐一把:“你快放開。”

“膽子大了,敢推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一擋在這……”

魏平奚擡手将她還不容易整理好的包袱抖散了:“別收拾了。一應物什讓翡翠瑪瑙列個單子送往太師府,你把活都幹了,讓她們做什麽?你這當姨娘的好生歇歇?”

“你!”

郁枝看着辛辛苦苦的成果被她破壞,氣得眼眶泛紅:“你臉倒是大,折騰我也就罷了,還折騰到太師府?”

“外祖家嘛,她們樂意被我折騰。”

“我說不過你。”

“本來就是。”

“……”

魏平奚笑了笑,從身後摟了她的腰,郁枝懶洋洋掙脫兩下,瞧掙不過也不再做無用功。

“腿白腰軟,蘭心蕙質,做妾可惜了。”

郁枝心一跳。

“我不喜歡有人觊觎我的東西,那樣的感覺像随時能被人奪了飯碗,碾入塵泥。

“所以我挑起大房二房的争鬥,有一半是為了你,剩下那一半,是我看不慣他們,存心要他們鬥得你死我活。

“或許我本在塵泥之中。魏家便是塵與泥。

“這世上能困住人的塵泥也不少,瞧你,不就做了我的妾?”

她輕蹭美人頸側:“但你會是天底下最自在的妾。”

溫熱的氣息撲在耳畔,郁枝腰身發軟。

日日夜夜的肌膚相親,每當魏平奚待她親昵,她的身子會自然而然做出邀請的反應。

這是羞恥的。

亦是無法控制的。

“天子腳下,權貴多如狗,你一個妾去了那不安全,所以你要不要求我擡你為妻?”

妻。

何等莊重令人神往的身份。

郁枝不敢開口,怕開了口,妾都做不得。

“膽小如鼠。”

等了片刻不見她有所作為,魏平奚興致毀了,擡腿欲走,終是停在門檻:“走之前去見見你阿娘罷。”

“可以嗎?”

四小姐脾氣上來:“愛去不去!”

“謝謝奚奚!”

她一聲歡歡喜喜的“奚奚”,魏平奚唇角翹起,待意識到自己在發笑,她隐晦地用餘光瞧了瞧翡翠瑪瑙。

翡翠瑪瑙忙着列單子,忙得焦頭爛額。

沒人看見她笑了,四小姐暗沉的心有了一抹光亮,揮揮衣袖:“想謝我,晚上拿身子來謝罷!”

她邁出門。

翡翠瑪瑙好險地松了一口氣:小姐這脾性是愈發怪了!善變的女人!笑就笑,還不想被人看見!

幸虧她們姐妹倆機警。

郁枝羞得捂臉——何時四小姐才能把貪她身子這句話說得隐晦些!

能去見阿娘,她美滋滋地準備鮮豔亮麗的裙裳,阿娘雖然看不見,但料子好否還是摸得出來的。

她穿得體面,阿娘知道了也會放心。

只是此去京城,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郁枝換好她最喜歡的衣衫,外披雪氅,腳下踩着厚實的羊絨靴,在等身的鏡子前照了幾遍,心滿意足。

外面風雪簌簌,魏四小姐等在那扇門外:“好了沒?”

門打開,嬌俏明媚的美人張開手臂原地轉了半圈,眼睛如鹿眼清澈:“奚奚,你看我穿這身好看嗎?”

魏平奚不動聲色欣賞她的美與媚,純與乖,感嘆自己撿了個寶。

她道:“好看。”

放眼大炎朝,哪家的妾敢這般穿?不怕被主母打死?

可她越是明媚,魏平奚越喜歡。

世間諸般規矩,她不管旁人怎麽活,但少管到她頭上。

她伸出手,郁枝含羞握住,暗暗打量今日的四小姐。

白衣傾城,銀線繡着暗紋,貴氣與仙氣并容。

神态瞧着溫和許多,她垂下眸,安靜看着兩人交握的手。

四小姐指節纖纖,柔韌修長,膚色是溫潤的白。

雖是習武之人,一雙手要比一般的習武之人嬌嫩不少,不止一次給了她難言的滋味。

溫暖的車廂,簾子隔絕外面的風雪。

魏平奚抱她坐在腿上,郁枝在她懷裏昏昏欲睡。

“奚奚……你唱首陵南府的兒歌可好?”

“不唱。”

郁枝貓兒似的拿頭拱她,聲音夾雜幾許粘稠輕軟的睡意:“唱一唱嘛。”

“你是小孩子麽,還要聽兒歌?”

“你不也是小孩子麽?”

她睡着了或是快要睡着了,膽子出奇地大。

魏平奚吩咐後廚天天為她熬煮骨頭湯也不見奏效,白日倘說話惹哭了她,入夜,尤其後半夜,且等着挨踹罷。

好多次她都慶幸這女人不會武,要不然她的腿別要了。

想到這,魏平奚的小腿隐隐作痛。

她的妾和尋常人家的妾不同,她也喜歡這份不同,偶爾心情好了,也愛慣着這份不同。

她輕嘆,嘴裏哼起兒歌。

郁枝如願以償,做夢都是笑着的。

她徹底睡熟,四小姐悄悄親吻她眉眼。

馬車停在白虎街三號宅院,大包小包的禮物送上門。

看望過郁母,得知藥辰子為她的眼疾愁得最近一直在掉頭發,魏平奚善心一起,順道看望住在隔壁的神醫。

郁枝陪郁母說話的空檔,魏平奚叩開隔壁的門,一眼看到小院內正研究生發方子的藥辰子。

藥辰子愁得英俊的臉老了幾歲:“你來了啊。”

他說話有氣無力,仙子似的四小姐含笑打趣:“近女色?一副被掏空的模樣。”

“瞎說什麽呢?”藥辰子立志一生不娶,只以草藥為妻。

他勉強打起精神來:“夜裏翻看古籍一宿沒睡,可不是你想的那些。”

“還解釋上了?”

“你以為我是你,夜夜笙歌,以美色為食。”

魏平奚坐在小圓凳上:“若我尋到你這張紙欠缺的藥材,我那便宜岳母的眼,真有得治?”

“只要你尋得到,我大可一試。”

“試?”

藥辰子又在薅頭發:“治病救人,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她那雙眼拖得太久了,能治,不好治,能不能好不在我,在天。”

她若有所思。

“怎麽?你知道這幾味藥在哪?”

“知道,皇宮。”

……

郁母握着女兒的手:“要去京城?不去不行嗎?”

“阿娘,她去哪,我也得跟着去哪。”

這話落在郁母耳裏便是兩人纏膩,舍不得分開,不由自主又想起上回她撞破女兒‘女婿’行房的動靜。

“京城權貴如雲,你與奚奚去了那可得小心點,謹慎行事。”

“知道了,阿娘。”

郁枝感嘆四小姐不講究,同樣是說京城權貴多,讓阿娘來說便是“權貴如雲”,到了某人嘴裏就是“權貴如狗”。

她眉梢流洩一抹笑意。

看不到她的神情,終歸是母女連心,郁母猜到她八成又在想意中人,笑道:“她待你如何?可給你委屈受了?”

“沒有,阿娘,奚奚待我一直很好,只是性子怪了些,但有她在沒人能欺我。”

“這就好,這就好。”

怕她不放心,郁枝撿着能說的和她說起魏家幾月來發生的事。

郁母聽得認真。

前前後後過去三刻鐘,郁枝說得口幹舌燥,金石極有眼力地為她奉茶。

“竟是發生了這許多事。”

勳貴之家陰的陽的能見人的不能見人的,什麽匪夷所思的事都有。聽了女兒說的這些,郁母嘆服四小姐是個有能力有手腕有心機的人。

她不怕她心狠手辣,女子想嚣張地活一生,手上沾血是躲不過的。

你不害人人害你,她寧願‘女婿’是害人的那個,也切莫被人害了。

因為她家枝枝心有戀慕。

“你就那麽喜歡她?”閑來無事郁母取笑女兒。

從隔壁回來的四小姐人到門前聽到這話,擡起的手慢慢落下。

只聽裏面女子嬌弱軟綿的聲音響起:“阿娘,她壞歸壞了些,心是好的,不怪她性子惡劣,她能安安穩穩活這麽大,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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