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去京城
“小姐?”翡翠探頭探腦地出現在她身邊,壓着嗓子說話。
魏平奚淡淡地看她一眼,翡翠懂了,悄摸摸走開。
四下無人,她上前一步靠近那扇門,運起內力聽裏面的談話,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如春日盛開的花落在她心頭。
“魏府是個險地,女兒沒那麽聰明,換了我要在那府裏肆意妄為闖出一片天地,便是有人護着,也會束手束腳。
“她呢,天生不知道怕字,明明也是個女子,也是血肉之軀,非要和一群男人明争暗鬥。
“有時候我真覺得像他們那樣高門大戶的子女活得不比普通人容易,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鬥,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是是非非,憑一張嘴說不清,她懶得說清。
“阿娘,我沒見過如她一般的女子,初見時我覺得再沒有女子能有她倜傥。
“她長得很美,天仙下凡,可仙子一樣的容貌骨子裏滿是對這世道的不忿,她心裏不寧靜,哪怕她面上比誰都從容。”
郁枝生出幾分惆悵,幾分心疼,幾分佩服。
郁母看不見她此刻的神情,想也明白她的女兒對攜手一生的伴侶是自豪的,疼惜的。
女人家動.情不就是如此麽?
會想她的壞,也會思念她的好,會看到她的艱辛,也會試圖理解她的掙紮。
一門之隔,郁枝不知矜貴的四小姐沉默地躲在外面偷聽。
更不知四小姐在聽到那些話後,心緒翻騰,總之複雜。
一個妾而已,怎麽就能懂她?
一個妾罷了,竟真懂了她。
衛道士罵她寡廉鮮恥,文人墨客提到她常是唏噓。
她是人們眼中的仙子,也是金玉其外的敗類、異類,男人斥責她,女人懼怕她。
這世上誰不是孤單地來孤單地走,她不需要旁人的理解,也不豔羨聒噪的叫好聲,哪怕她死了,世人對她大加批判。
可死都死了,誰還管那身前身後名?
她不稀罕。
世人以為美的,她要有選擇的來。
不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而是我說什麽是什麽。
這活法多數人不理解,嘆她自嘗苦果,但真的是苦果嗎?沒嘗過怎知一定是苦的?
所以她嘗了,所以人間才會有性情古怪惡劣的魏四小姐。
她以為的玩.物不是沒有情緒沒有靈魂的玩.物。
若她沒聽錯,她的妾是在憐惜她?
魏平奚覺得荒唐,太荒唐了。
然而無意間她眼角眉梢懸着的冷意慢慢融化,有了風和麗日的柔和。
“我想為她做點什麽。”
說出這句話,郁枝積攢來的勇氣蕩然無存。
她面色羞紅:“可我沒她有本事,只能多多包容她,她小我五歲,五歲啊,我十八歲時她還是個孩子呢。”
孩子?
魏平奚眉間春水般的柔和有了一瞬凝滞。
她輕嗤:去你的孩子罷!孩子弄.你的時候你可沒少叫!
她又道:本小姐何時需要你來包容了?你就是個妾,我想要你就要,想不要就不要,讓你跪着你絕不能趴着,是給你臉了?
看把人慣得!
怎麽什麽話都敢往外說!
自家阿娘當然不是外人,不過郁枝還是羞答答的:“阿娘,您不會笑我罷?”
郁母忍俊不禁:“傻孩子,娘笑是因為娘開心。”
她開心兩人琴瑟和鳴互相愛護,郁枝想了想竟也懂了。
無聲嘆息,不敢想阿娘若知她只是四小姐的妾後還能不能承受。
希望那一天來得晚些,甚至不要來。
門內門外,三人各懷心思。
魏平奚退出幾步,整衣斂袖,裝作才從外面回來的樣子:“枝枝,岳母,我回來了。”
郁枝“啊”了一聲,忙起身迎接。
在郁家住過一宿,天明,魏平奚攜妾駕車離去。
郁母站在門外聽着漸弱的馬蹄聲,喃喃自語:“要去京城了啊……”
也不知那害了柳家的太後活得可安好?夜裏會不會做噩夢?
她握着翠玉杖,面容微冷。
……
“果然是荊河柳家的人。”
魏夫人放下奴仆遞交的證據,擡眉看上窗外:“平奚呢?”
李樂道:“四小姐和郁姨娘剛從外面回來。”
“又是去見那柳氏了?”
“是。”
“她倒是‘孝順’。”魏夫人言語寵溺:“上京的事準備好沒有?信送去顏家了?”
“備好了,信也送去了。”
“平奚頭回和我一起出門,務必都打點好了,一路經過的客棧派人提前訂好上房,被褥碗筷帶家裏的,免得她不習慣。”
“謹遵夫人吩咐。”
“下去罷,我一個人靜靜。”
“是……”李樂垂眸轉身,邁開兩步忽地回眸:“夫人,既是荊河柳家的人,帶去京城無妨嗎?”
太後深恨荊河柳家,若教她老人家得知柳家的人還沒死絕,恐怕不妙。
要緊點還會給四小姐帶來麻煩。
“那就銷毀一切能指認她‘荊河柳’的身份,手腳利索點。”
李樂恍然大悟:“夫人高見。”
魏夫人獨自看向窗外飄蕩的雪,大雪茫茫,令人想起那一身白衣。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動人心扉……”
誰能拒絕那樣的顏色?
誰會忘記那樣的顏色?
白得豔麗。
能将素淨寡淡的白衣儒服穿出花團錦簇的美。
顏晴一手扶額,沉浸在年少往事。
……
魏家的人快馬加鞭趕在前頭為夫人、小姐一路出行做準備,書信連夜送到太師府。
得知陵南府來信,顏太師與其夫人歇下了仍從床榻爬起來。
顏家燈火通明。
“念!老夫要聽聽阿晴寫了什麽。”
近日京城到處都在傳言陵南府魏家的亂事。
魏大折辱孫家被孫景明當街斷了命根子,魏二與孫氏私通被魏大逮個正着。
兄弟相争,一死一廢,滿京城大街小巷都以此為談資。
作為姻親,顏家也跟着丢盡臉。
不過丢臉事小,死了一個外孫,廢了一個外孫,也足夠令太師府陷入連日來的陰霾。
三個外孫顏太師一個也瞧不上,都不曉得魏汗青是怎麽教的兒子,一個不如一個。
瞧不上的原因有很多,然瞧不上是瞧不上,到底是親外孫,魏家滿府亂象,他聽了怎能不心憂?
不僅他心憂,顏家其他人也心憂。
亂成這樣,府裏還能住人嗎?
念信的是顏太師嫡長子。
信念到一半,他驚喜道:“爹,娘,阿晴和奚奚要來京了!”
“哎呦!”顏太師和太師夫人同時驚呼,總算露出喜色:“好事啊!”
“不過魏府出了喪事,她們走得了嗎?”
魏大死了,死得不光鮮,一身醜聞,魏府喪事辦得低調,老爺子發話,連幾家姻親都沒派人通知參加葬禮。
他行事不講究,顏家死了外孫也不稀罕去湊那個熱鬧,只在府裏單獨為魏大辦了一場喪事。
魏家現在正陷在窘境,姻親之家——顏家、孫家、李家。
孫家咬死了魏二不做人欺辱長嫂,與魏家交惡,如今不是仇人也到了兩兩相對分外眼紅的地步。
李氏是魏二發妻,如今鬧着與魏二和離,膝下一兒一女也想帶回娘家,魏二廢了,二房唯二的血脈魏老爺子哪能容許她帶走?
兩家關系僵持,讓衆人看了諸多笑話。
對上李家,魏家面臨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魏大的喪禮來得人越少越好,家裏快鬧翻天了,哪有功夫招待來客?
提到那不争氣的大外孫,老夫人拄着拐杖怒道:“還提那個做甚?這是他應得的報應,娶了人家不好好待人家,偏要作死。他若活着,老婆子一拐杖早瞧他臉上去了!”
歸根到底,魏大若孫氏有半分好,哪會招來禍源?
“娘,娘您別惱!”
“夫人,稍安勿躁……”
“祖母你快寬寬心,孫兒給您捶捶肩?”
顏家雙璧——顏如傾、顏如毓一左一右哄着老太太,氣氛這才緩和下來。
說一千道一萬,魏大終歸是死了,罵得再狠也活不過來。
“不管這些了,阿晴都來信了,都準備接待罷。”
太師發話,顏大公子看過信後面附着的單子,失笑:“咱們奚奚還挺講究。”
就這吃穿用度,諸般條例,都趕上公主了。
“廢話。”老夫人嗔他:“講究才是對的。”
老人家忽然想起一事,問:“她那妾也來嗎?”
先前光顧着生氣了沒仔細聽。
顏大公子道:“來!與奚奚一起來!”
“也是,可不得有人伺候着,日常暖床疊被,天也冷了,離不了人。”
老太太自言自語,身後的顏如傾、顏如毓快笑瘋了——怎麽他們祖母這話說得好像表妹離不開女人?
顏如毓憋不住笑出來:“祖母,您還是擔心擔心表妹一來,能勾搭咱們京城多少世家的貴女罷。”
“胡說。”顏太師斥道:“什麽叫做勾搭?書怎麽讀的?”
“就是!”老夫人溫聲糾正:“那是咱家奚奚魅力四射,桃花運擋也擋不住。”
他們一家子家風開明,對魏平奚納妾一事持贊同态度,納妾而已,又不是娶妻,有甚大不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是小題大做拿着雞毛當令箭。
純粹吃飽了撐得!
商議好接待之事,顏家人各自回房鑽被窩,睡足覺明個才有精力忙。
……
且說回陵南府,魏家,門前白燈籠高高挂,襯着漫天的風雪,氣氛悲涼。
大公子這一生活得盡是給別人看的,娶了妻子放在家中當擺設,自欺欺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二弟與妻私通,無他存了‘借種’的算計,哪有的今日之困局?
困來困去,沒困住旁人,先把他自個困得身敗名裂。
陵南府有名的愛妻君子,到頭來既不愛妻也非君子,來吊唁的人不多,鬧了這一通魏大的名聲算是臭了。
有心疼孫氏者,更有咒罵孫氏者,孫氏為報複夫君與小叔子有染,孫家和魏家這筆亂賬算不清。
魏家門前哭者寥寥。
死了一個嫡長孫,損了百年清名,老爺子人在家中火氣一直居高不下。
魏二被發瘋的兄長傷了命根子,李氏鬧着和離,李家有位做過當今陛下乳.娘的老夫人,輕易得罪不得。
長孫死了,次孫廢了,留下一堆麻煩事,硬着頭皮辦下這場喪事,老爺子為避風頭跑去戲伶閣躲清閑,爛攤子交給兒子處理。
辦完喪事的第三天,魏夫人欲攜女上京。
管家前往戲伶閣報信,老爺子大為光火,披頭散發赤腳地來到正堂,便見兒媳極盡端莊沉穩地捧茶而坐。
他氣極反笑:“你兒子才死你就要上京,京城有哪裏好,這般勾着你的心?”
“京城天子腳下,我大炎朝泱泱帝都,自然哪裏都好。”
這話藏着陷阱,若反駁可不就成了不滿帝都繁華?往大裏說便是不敬君王。
老爺子官場戰場橫行多年,雖是放權給魏汗青,昔年氣魄仍未改,他拱手抱拳朝着京城方向拜道:“天子腳下,皇朝帝都,自是威震四方,老臣斷無半分不敬。”
他慢慢放下手:“但你要帶平奚去京城,除非我死。”
“何必把話說得那麽絕?”魏夫人柔聲慢語,一心撚動她那串佛珠:“府裏生亂,不走難道還要留着過年嗎?”
可不是!
再待下去真要過年了。
老爺子從來不喜歡這個兒媳,魏汗青都不敢這樣頂撞他,一個女人,哪怕她姓顏,是太師之女,皇後嫡妹,這家裏總還是有家法的!
“你敢!”
魏夫人看着外面尚未除下的白幡,白幡在風雪裏飄搖。
想到她失去的長子,她嘆口氣:“此事侯爺已經同意了,老爺子不滿大可找他去說,沒必要和我吹胡子瞪眼。”
她笑:“家裏死了人還不準人出去透透風了?什麽道理?”
說完起身出門,李樂貼心地攙扶着她。
出了門,地面鋪着層層來不及打掃的雪,天地銀裝素裹,且聽着身後老爺子砸杯子的聲音,魏夫人淡笑:“人老了,脾氣就沖。”
李樂不敢接這話,頭壓得更低。
“走罷。”
魏老爺子癱坐在椅,顏晴那句諷刺他老了的話他聽見了,他沉沉問道:“侯爺呢?那個不孝子呢?”
管家戰戰兢兢:“回、回主子,侯爺、侯爺他去見李家人了……”
半晌,老爺子聲音疲憊:“下去罷。”
“是……”
下人倒退着出去,空氣滿了孤寂蒼涼的味道。
老爺子無數次後悔年輕時為何不多賣把力氣,生他三四五六個兒子,哪還輪得到顏晴和他放肆?
仗着他就這一個兒子,仗着他的兒子甘心做她的奴,無法無天,虔心禮佛?禮他娘狗屁的佛!
……
“祖父同意了?”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魏夫人身在驚蟄院旁觀女兒收拾貼身的物件,惑聲道:“翡翠瑪瑙呢?怎麽不叫她們收拾?”
“她們收拾能動的那部分,不能動的還得孩兒還收拾。”
魏平奚收好那枚白玉印章,匆匆一瞥魏夫人只看見印章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紋。
她這女兒素來與旁的女子不同,她沒多問。
不過想也知道不能動的物什多是與那妾同房歡愉的小玩意。
“近來她伺候你伺候的可舒心?”
“還成,到了床榻慣愛哭哭啼啼的。”魏平奚沒拿這話當回事,随口對答。
倒是前來回禀的郁枝陡然隔着簾子聽到這話,腿一軟,又羞又氣。
羞四小姐說她愛哭哭啼啼,氣四小姐怎麽什麽話也和她母親說!
“這一個妾,夠用嗎?”
“夠用,孩兒說不夠用母親難不成還要給我送幾個美妾?”
魏夫人沉吟一霎:“也未嘗不成。”
“母親,哪有你這樣慣孩子的。”她笑得燦爛。
“你開心就好。”魏夫人到底不方便看她擺弄那些玩意,慢悠悠移開視線。
“去了京城好好陪你外祖外祖母聊聊天,別總想着進宮,省得宮裏花花綠綠迷了眼。”
“這話說的。”魏平奚收好那只有妙用的玉筆:“花花綠綠和我有何幹系?我是去看望姨父姨母,又不是去惹是生非。”
她摸着自己那張着實能唬人的臉:“母親是看我生得還不夠美嗎?我這樣的仙女,看誰一眼都是她的福分。”
魏夫人寵溺笑起來:“你啊。”
“快進來,又杵在外面偷聽。”
四小姐發話,郁枝氣哼哼地掀開簾子。
當着魏夫人的面不好和魏平奚逞嬌,行禮後她放下裝着糕點的碟子:“你要的核桃酥。”
“沒規矩,喂我。”
她張開嘴。
女兒與妾室調.情魏夫人不好直接看着,揮袖邁出門。
去京城一事至此算是定了。
“你說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種?”
“什麽種不種的,難聽。”
四小姐有美妾在側,喝杯茶都要人喂,被說言辭難聽,她咽下茶水:“你說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女兒?”
“應該是罷。不是的話,侯爺哪能容你在府裏蹦跶這些年?”
“這也不見得,十八年來我有父親和沒父親一個樣,他活着死了與我幹系不大。”
四小姐眉眼彎彎:“你膽子不小,我問這話你也敢答。”
郁枝嗔她:“是你先問我的,你問了不要我答,那你問這做甚?閑着無聊嗎?”
魏平奚喜歡她身上的這股勁,穿着衣服恃寵而驕,脫光了又很是知情識趣。
“來一粒蜜餞。”
她好似沒手,郁枝無奈地從碟子拈了一粒酸梅蜜餞喂到她嘴邊。
酸酸甜甜,魏平奚腮幫子一邊鼓着:“這話我問翡翠瑪瑙,反正她們是不敢答。
“你敢答,所以你才是本小姐的妾。魏家水深,我左瞧右瞧都瞧不出魏汗青哪來的能耐福分生出我這般的仙女。”
她口稱“仙女”,郁枝不自覺看向她那張臉,四小姐若不開口說話,那是真的仙。
“一大家子,滿滿的俗氣味。也真難為我。”她半真半假地發出感慨:“你還記得大哥去勢那日祖父與我的那番談話嗎?”
郁枝想了想:“記得。”
“你就不覺得哪裏奇怪?”
“你們祖孫關系本就奇怪。”
魏平奚微怔:“不錯,你說的對。從我很小的時候祖父就不喜歡我。他看着我,像在看他宿世的仇人。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她眯着眼,歪頭果核吐在雕花玉盤:“大哥被廢,祖父質問我,我問他我到底是不是魏家血脈,他的反應不對勁。”
“有何不對勁?”
她伸手摟了郁枝入懷,細長的手臂環着那截柳腰,郁枝被她抱得俏臉生熱,努力支棱着耳朵去聽。
“他遲疑了。”魏平奚寒了聲:“他不該遲疑,遲疑了一瞬,這就是破綻。
“我猜他肯定知道點什麽,縱使不知實情,心底約莫也有猜疑。堂堂老侯爺,年輕時叱咤疆場,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樣的人物,怎麽我問他顯而易見最是尋常的事情,他不是臭罵我一頓,而是最先遲疑呢?
“這問題我想了很久。”
她輕捏郁枝挺翹的乳:“你還不知道罷,我母親心頭摯愛不是父親,而是另有其人。我在想,我是不是那人的孩子。”
“那人……啊,那人,是、是誰?”
美人一副春.情萌動不堪承受的媚态,魏平奚沉郁的心情緩和過來,貼近她唇瓣:“想知道?”
驚蟄院的貓兒叫了三兩聲,驚起樹上飛鳥。
鳥兒撲棱翅膀從這樹飛到那樹,飛出驚蟄院,飛到幽靜沉默的流岚院。
魏夫人撫摸畫上之人的眉眼:“你的女兒,她長大了。”
內室靜悄悄,畫卷上的人雅致絕豔,有高山玉樹之姿容,清月之皎潔。
沉默對應着沉默。
顏晴笑得很溫柔:“她沒選擇尋常女子的活法,大着膽子納妾,那妾生得嬌媚,是荊河柳家的人。
“荊河柳家你知道的,每隔幾代都會出現水媚勾人的後人,媚到骨子裏,一道眼波過去多少人願意為她生為她死。
“她膽子小了些,媚氣還算收斂,仔細養一養未嘗不能重現荊河柳家的風光。
“女兒得了她至今還沒玩膩。我倒是想送平奚十個八個美人,可惜,眷心別院的豔姬她一個也不碰。
“太謹慎了,又或看不上那樣的姿色。和你一樣挑剔。”
她眉梢輕卷悵然:“你會想她嗎?不,你不會。”
魏夫人抱着畫卷慢慢閉目:“阿四……”
她生了三個兒子,到後面才是女兒——行四,貌若仙姝,流着那人的血。
只這三點,她願意很愛很愛她。
“四小姐……”郁枝難耐地喊她。
魏平奚親昵地摟着她:“喜不喜歡?”
“喜、喜歡……”
媚色化開,淌成水,魏平奚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稀奇道:“女人到了這時,太激烈了有的會控制不住面容神情變醜,你怎麽和她們不一樣?”
郁枝指節崩白如溺水之人抓着她的衣襟。
“你太漂亮了,媚得剛剛好。”
她抽回手,郁枝顫抖着埋在她頸窩小聲嗚咽。
“別哭,嗓子都啞了。”
她輕拍郁枝脊背,郁枝不吝啬地用眼淚打濕她的衣襟。
“真是個哭包。”
現在哭成這樣,以後去了京城怎生是好?
她眸心劃過一抹暗色,她有的是好玩意等着她的妾來嘗呢。
……
魏夫人定下的事,無可轉圜,上京一事落在實處。
冬日,風寒。
儀陽侯站在門口殷切囑咐發妻,魏夫人手撚佛珠,容色淡淡的。
魏平奚早早抱着寵妾坐進馬車,由着這對爹娘在外面吹冷風。
“好了,好了,我不多說了。”
魏汗青不放心地看了夫人兩眼,扭頭叮咛一路随行的護衛,言辭冷肅,大有夫人有個好歹讓人拿命來償的果決狠厲。
總算有了侯爺的樣子。
車廂內燃着冷梅香,魏平奚昨夜沒睡好,現下窩在郁枝懷裏享受美人恩。
纖白的手按揉在她兩邊的太陽穴,她舒服一嘆:“怎麽還沒啓程?有那麽多話要說麽?”
郁枝笑她脾氣不好:“他們說他們的,你睡你的,不妨礙。”
魏四小姐輕哼,倒也果真閉了嘴,沒多會頭一歪沉沉睡去。
她夜裏又做噩夢了。
郁枝滿打滿算做她枕邊人做了小四月,第一回 被四小姐的哭聲吵醒。
原來不是不悲切,是太隐忍。
騙過了自己再去騙別人,而後人們只記得她的性情怪異陰晴不定。
出身陰暗相争的大家族,若僅僅靠魏夫人護持,四小姐斷長不成如今肆意張狂的模樣。
熟睡的四小姐褪去清醒時的笑意與鋒芒,眉目溫善,容顏乖巧,郁枝抱着她,看久了一顆心怦然跳動。
她身子隐隐發燙,想掀開一側的車簾透透氣,又怕寒風刺進來,刺疼四小姐吹彈可破的肌膚。
百餘個日夜的纏綿相處好似融入郁枝深層的血液,血液激蕩,她想推開這人,動作僵在那,她垂下眼簾,無聲長嘆。
不得不說,她的身子确實喜歡四小姐。
委身魏平奚,她不覺得吃虧。
天底下多的是人削尖了腦袋想與四小姐春風一度,而她,能有幸與她一度再度甚而千百度。
豔福不淺。
郁枝拿自己沒法,也拿懷裏的人沒法。
她紅着臉,顫着手拿開她不老實的手,車廂靜谧,窗外漫起風雪。
魏平奚一覺睡醒恰巧到了下榻之地。
馬車停下來,她打了個哈欠:“要進客棧了嗎?”
郁枝支支吾吾嗯了聲。
她神色有異,四小姐一手勾了她下巴:“怎麽了?”
“腿麻。”
“哦……”
魏平奚一副不打算管她的态度,郁枝心往下沉了沉,她腿麻可全是這人害的。
觀她起身欲走,郁枝眼圈微紅,忍着沒出聲:就讓她腿麻死罷,誰也不要來理她!
她吸了吸鼻子。
“拿件大氅來。”
翡翠巴巴地跑來送上小姐要的大氅。
車簾掀開,奴仆迎主子下車。
大氅毫無預兆地蓋在郁枝身上,她紅着眼,隐約帶着哭腔:“做什麽?”
“抱你下車呀。”魏平奚用大氅裹好她,替她系好衣領的帶子:“天寒,小心着涼。”
她打橫抱着郁枝。
郁枝呆在那,等她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出于習慣環住她後頸。
她面色羞紅。
怪難為情的。
原來不是不管她啊。
誤會了魏平奚她心裏一陣羞窘,趕在她們從車廂出來之前,一個吻含蓄地落在四小姐下巴。
魏夫人踩着木梯下車,回身望去便見她的女兒抱着妾室走過來。
福來客棧的掌櫃殷勤地守在門前,恭候貴人下榻。
人多眼雜,郁枝躲起來藏在魏平奚懷裏,她耳朵尖,即便周遭風聲往來還是聽見周圍百姓的議論聲。
“他們在互相議論你是何人我是何人,為何舉止如此親昵。”
“我聽見了。”
“那你怕不怕?”
郁枝揪着她衣襟,聲音軟軟的:“我為何要怕?我一沒做虧心事,二沒赤.身露.體,嘴長在他們身上,随他們去說。”
魏平奚輕笑:“心胸挺豁達的嘛。無怪我喜歡。”
她說話有歧義,一下子郁枝分不清她是喜歡她心胸豁達,還是拐着彎的說喜歡她的胸。
她羞得說不出話,魏四小姐似有深意地看向翡翠,翡翠點點頭。
“母親,咱們進去罷。”
魏夫人看她仍抱着懷裏的妾不撒手,不知怎的竟有微微的醋意冒出來。
她是那人的女兒,自然與那人相像。
看着她懷抱寵妾舍不得放下,魏夫人恍惚以為那人抱着別的美人,眉頭微蹙,率先邁開步子。
魏平奚慢她半步,随即跟上。
人進了客棧,周圍議論聲大起來,隔着風雪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看到沒有,那就是魏家的四小姐,聽說也學男人納妾,她懷中之人便是她的妾了,可惜捂得嚴實,沒瞧見什麽模樣。
“料想也是個狐貍精,可嘆四小姐仙姿玉貌,竟想不開找女人?是男人滿足不了她嗎?”
那人淫.穢邪笑,之後的話更是不堪入耳,周遭爆發一陣大笑。
“啪!”
一巴掌。
翡翠橫眉冷指:“敢亵.慢我家小姐,辱沒我家小姐名聲,抓起來,統統送官法辦!”
“你誰啊——”
翡翠左右手輪流開工,眨眼男人被打成豬頭臉:“姑奶奶的名號是你能問的?不是能說嗎?去官府大牢裏說罷!抓起來!”
魏家護衛拔刀上前。
寒風冷厲,說閑話的人各個成了拔舌的鹦鹉,不敢再鼓噪,夾起尾巴做人。
一路之上,魏家所行皆是如此。
嘴碎,打得你不敢再張口!
何其威勢?
何其跋扈!
人還沒到京城,京城早已傳來魏四小姐行事霸道的風聲。
衛道士們彼此聯合,等着四小姐入京噴她個狗血淋頭。
“到哪了到哪了?表妹和姑母怎麽還沒來?”
顏如傾搬着板凳坐在庭院嗑瓜子。
下人道:“二小姐她們還在軟水鎮呢,表小姐喜歡那地,趕上大雪堵塞道路,表小姐攜妾這會子在軟水鎮玩雪呢。”
“玩雪?”
顏如傾酸得牙疼:“行了行了,下去罷,我去和祖母說。”
他一溜煙跑到後院老太太的住所,沒進門就在外面嚷嚷:“祖母!表妹真會玩,咱們在這巴巴等着,她倒好,帶着妾玩雪去了!”
老夫人畏冷,冬天下雪不愛出門,貓裏面罵她孫子:“有本事你也帶個女人回家,多大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就不說媳婦了,你連個暖被窩的都沒有!”
“……”
一刀刀戳在親孫子心口,顏如傾嗷了一聲跑出院門。
……
軟水鎮,素有‘雪鎮’美譽,一到冬天這裏冰天雪地如入冰雪仙境。
雪團在空中劃出一到弧線,穩穩當當砸在四小姐後背。
啪。
碎在地上成了散落的碎雪。
砸中了人郁枝美滋滋地揚起眉,柳葉眼含笑,趕在魏平奚反擊之前拔腿就跑。
“偷襲本小姐還敢跑?”
她幾步追上去撲倒身着白裘的美人。
郁枝倒在松軟的雪地,眉梢飄着半空落下來的雪粒子。
四目相對,美人心弦輕顫,唇瓣微張,魏平奚毫不客氣地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