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倒是有趣

西南方,皎月宮。

吐血昏迷的姣容公主臉色蒼白地擁被而坐。

“知你輸在哪裏嗎?”

季青杳苦笑:“輸在不得母後疼?還是輸在沒她魏平奚撒嬌耍賴?”

“你輸在心胸狹窄,手段不入流。”

“母後?”

皇後娘娘手捧一盞香茶慢飲,茶水潤濕她的唇。

燭光映照下,她眸子清亮恍若洞察一切:“早年的不快記到如今想必很累罷?她入宮是奉我命而來,我想見她,你心底不好受。

“不好受可以争,不痛快可以說,你知道天家子女與尋常百姓最大的區別嗎?”

季青杳沉思良久:“天家子女,生來富貴滔天,手掌權勢,是尋常百姓高不可攀的存在。”

“不全對。”

“哪裏不對?”

“天家子女也是凡人肉.身,會疼會累會叫苦會軟弱。天生富貴權勢加身,從來不是讓他們淩駕衆人之上,而是被衆人心甘情願捧到高處。

“你懂其中的區別嗎?”

姣容公主垂眸不吱聲。

“你支使奴婢砸人,到頭來砸了自己的腳,這便罷了,頂多一句任性妄為孩子氣。

“但你之後偏偏為早就掉在地上的顏面與人争辯,争辯不成吐血昏厥,最後一分體面都沒落着。

“你是我大炎朝的公主,想要什麽要不來?你的身份和你所行的事委實給皇家丢臉,所以本宮護不住你,更不想護你。”

皇後娘娘深深看她一眼:“你好好休息罷。”

她要走,季青杳掙紮着起身:“母後為何不能像對魏平奚一樣對兒臣?兒臣才是母後的親骨肉,她不過一個外人。”

“她雖耍賴,勝在磊落有膽魄,陰謀陽謀不懼與人争,她争的方式我喜歡。簡單、幹脆、不拖泥帶水。”

“母後!”她跪行兩步:“母後為何總是偏心她?”

“因為你讓我失望的次數太多了。回榻上歇着罷,天冷,風寒。”

鳳駕離開皎月宮,金尊玉貴的姣容公主跪在光滑明鑒的玉磚,眼裏的悲哀瞬息泯滅,化作滿滿的嘲諷。

“原來母後喜歡聰明人。”

她站起身,輕彈衣袖,唇角勾起:“誰還不是個聰明人了?偏心還不承認,可笑。”

“娘娘,娘娘您慢點。”

大宮女寧游提着燈籠為她照亮腳下的路。

出了皎月宮,蒼穹漸漸落起雪,雪花飄在發間,宮人立時尋來油紙傘撐在娘娘頭頂。

“娘娘,娘娘您莫公主的氣,她小孩子,難免任性。”

“她不是任性,她是太笨了,自以為聰明。”

顏袖活的年歲不長,是人是鬼見過的卻不少。

她與陛下青梅竹馬的情誼,陛下并非太後親生,登基執政沒少驚現波瀾。

這些年她跟着季萦一起闖過來,說句不客氣的,無異于是在人心險惡裏辨明是非。

她這女兒,心比天高,蠢笨至極,想試探奚奚用什麽法子不成?

偏選最不入流的。

支使婢女用繡球砸人,顏袖笑了笑,她三歲都不幹這事了。

她疾步穿行在風雪:“折花殿怎麽樣了?”

“四小姐用過晚膳,吃過藥,這會已經睡下了。”

“帶路。”

顏袖神色微冷,周身的渺渺仙氣在風雪裏扶搖,一身氣勢遠非常人能避視。

她不止一次懷疑過杳兒不是她與陛下的女兒,更不止一次揣測她的女兒就在她的身邊。

以她與陛下的姿容,生出來的女兒不說傾城傾國,起碼腦子不會是笨的。

顏袖想到心上人的好顏色,冷凝的眼眸流出一抹笑,若冰山裂開一道細縫——陛下的女兒,怎能是中人之姿?

倘真如此,便是老天不公。

季家既做了天下之主,老天怎會不公?

慢慢來。

顏袖在心裏安慰自己。

是黑是白,是真是假,深潭下潛藏的圖謀終有一日會浮出水面。

十八年都等了過來,再等幾月,無妨。

她一腳邁進折花殿的門。

翡翠瑪瑙跪拜行禮。

魏夫人夜裏不睡守在女兒榻前,眼睛裏的情緒多到要淹沒她自己。

“夫人,娘娘來了。”

顏晴從沉思裏恢複清醒,眸心閃過一抹警覺。

床榻上的人睡着,內室僅餘一盞燈火,皇後娘娘壓着步子走進來:“她怎樣了?”

“沒破相。無需娘娘惦記。”

碰了個軟釘子,顏袖不聲不響觀她眉眼神情,沒理會作為母親對女兒受傷的憤怒,她走上前,玉手挑開床帳。

見到魏平奚着了錦繡雲紋樣式的裏衣摟着妾室安眠。

她睡着的樣子很乖,和小時候一樣乖。

皇後不自覺多看兩眼,目光停在她白布裹着的額頭。

睡夢中魏平奚抱着她的寵妾皺了皺眉,翻身埋入女人的胸懷。

顏袖笑她睡着了都不忘占人姑娘的便宜,忍着摸她臉的沖動,倒退兩步放下帳子。

“本宮已經教訓過杳兒了,她受到應有的懲罰,你也不必介懷。”

“臣婦豈敢。”魏夫人油鹽不浸,大有不領情的意思。

皇後揮袖離開。

過去不久,魏夫人也嘆息着離開。

燭火幽幽,躺在床榻的四小姐無奈地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

看來母親和姨母的關系并沒外祖母所說的親厚,尋常姐妹都不會如此搭話,她們二人倒是有趣。

左右睡不着,她抱着美人調整好舒服的睡姿,順勢剝了郁枝的衣裳。

穿着衣服手感總差了些,入夜不會再有人推門而入,她行事能放肆些。

這麽多年她念念不忘的始終是母親挂在牆上的那幅畫,白衣儒服,豔絕天下。

以前在魏府她經常夜裏失眠,睡不着就會跑到母親寝居室的房頂,久而久之看過不少活.春.宮。

母親每每與父親行.歡都要跪伏在那畫像前。

母親與父親的夫妻關系名存實亡。

誰又能想到堂堂儀陽侯不過是女人家用來消遣的器物。

魏平奚想過很多次她是不是魏家的女兒?若不是,她真正的父親會是誰?

她懷疑陛下是她的生身父親。

然而白日她有留意母親與陛下的接觸。

陛下是大炎朝勤勉治國的好陛下,更是皇後娘娘癡情不改的好夫君,全程與母親只有一次對視的機會,目色坦蕩,不似有舊情。

倒是母親,一腔情意不敢洩露,只是那情意她看的出來,娘娘自然也看的出來。

娘娘身為顏家嫡長女,嫁給陛下為後的同一年,母親成為魏汗青的正妻。

既然不愛,為何要嫁?

既然嫁了,那至今仍在房間懸挂陛下年輕時的畫像,豈不荒唐?

魏平奚睡不着。

上一輩複雜禁忌的糾葛刺激着她的心,她不知自己的身世,也為母親所做之事,對娘娘、對陛下,抱有深切愧疚。

……

一覺醒來,後宮的天似乎變了。

皇後娘娘為給外甥女出頭,杖斃了皎月宮的奴婢,沒給公主半點臉面。

姣容公主挨了斥責禁足在宮,沒允許絕不踏出一步,日常窩在寝宮抄佛經,為太後祈福。

風向一變,魏平奚在宮中成了無人敢招惹的存在,她走到哪,哪都是奉承阿谀聲。

連同她的妾,多少人捧着,郁枝受不了那場面,漸漸地也不愛出門。

她正是在禦花園閑逛才招來無妄之災,吃一塹長一智,任憑魏平奚怎麽忽悠她都不上當。

再者說了,額頭頂着包出門,有礙觀瞻。

她打死不肯挪窩,魏平奚索性在折花殿陪她。

金石出宮送信,銀錠清清喉嚨繼續為姨娘朗讀話本。

閑來無聊,郁枝迷上了聽話本,她嫌看書費眼睛,忽而有一天得知銀錠會口技,變着法的要她用不同的聲音演繹話本裏的精彩。

銀錠嗓子眼冒煙,一個完整的故事念完,她苦兮兮地喝杯水:“姨娘,要不歇會?”

手中的話本被抽去,魏平奚揮手道:“去罷。”

“謝謝四小姐!”銀錠腳底抹油跑開。

郁枝睜開眼:“把人趕跑了你念給我聽?”

“念就念。”魏四小姐掀開下一個故事,剛要與她的妾共享情趣,翡翠趕來:“小姐,太子殿下登門。”

太子殿下?

有姣容公主這麽個事精,郁枝只當這位儲君是給嫡姐抱打不平來了。

“莫慌。”魏平奚合上話本:“既是太子登門,和我一起去迎迎?”

郁枝起身整斂着裝。

當今太子,年十六,生下來被立為儲君,昨日不見原是他奉陛下旨意前往塞北督軍,回來沒多久來到折花殿。

魏平奚有幾年沒見他了。

昔日矮她一頭的表弟搖身一變長成秀美少年郎,個頭竄了不少,腰細腿長,頗有陛下三分顏色。

她在看季青釉,季青釉也在看她。

恍惚之間陽光照在女子身上,太子殿下以為見到了母後。

不說旁的,出場自帶仙氣那是常人難及,但若細看,又覺得她只是氣質随了母後,眉眼更有父皇的神韻,季青釉忍着心神激蕩,唇瓣揚起笑:“表姐!”

少年人聲色清清朗朗,一派光明,一笑有雨後彩虹般絢麗。

魏平奚噙笑走上前:“表弟安好?”

“好着呢!”季青釉眉梢含喜:“表姐意氣風發,姿容比幾年前更甚,威風更不減當年。”

聽出他打趣之意,魏平奚哼笑:“是她先來招我,你若不服,就恕我不招待了。”

“服,怎麽不服,皇姐這幾年行事确實有不妥之處。你不和她一般見識,我就很開心了。”

“已經計較過了,就不計較了。”

季青釉看她額頭綁着白布,料想她傷還沒好,從袖中摸出一瓶藥:“這是兩年前偶遇藥辰子前輩得來的外傷藥,送給表姐。”

“你自己收着罷,他的藥我那還有許多,你若要,我送給你。”

藥送不出去,太子殿下遺憾收回,話音一轉:“這位想必就是表姐的妾室了。”

郁枝福身一禮:“見過殿下。”

“無需多禮。”他笑容真摯,眉目帶着少年人的清新幹淨:“我聽說母後将另一只玉镯送給你了?可要仔細收好,來之不易。”

“是,殿下。”

魏平奚以拳抵唇清咳兩聲,眼神嗔怪:“少聽他胡說,長大了管起我的事來了?”

“不敢不敢。”

當今太子随了陛下的性情,純良溫厚,論起治國手段,也是一脈相承不可小觑。

有些人只是看着好欺負,實際是藏鋒的虎,虎輕易不下山,下山是要吃人的。

而在後宮,除了執掌鳳印的皇後娘娘,還有另一只年邁的虎。

季青釉道出來此意圖:“不瞞你說,我回來時恰好看到太後喊了皇姐去福壽宮,太後一向寵愛皇姐,恐怕這事還沒完。表姐,要不你去母後那避一避?”

“不避。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太後要治我不敬皇族的罪,那也得講事實講道理。你來的正是時候,帶我去見陛下,我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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