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長公主

“皇後娘娘駕到——”

“雲章長公主駕到——”

若說這偌大的後宮,唯一能與太後抗衡的便是皇後。

若放眼山河廣袤的大炎朝,除了羽翼豐滿的的陛下能使太後退步,還有一人,即為雲章長公主。

雲章長公主季容,陛下長姐,當今太後真正拿心肝疼的女兒。

兩尊神仙并肩駕臨福壽宮,福壽宮氣勢洶洶的帶刀侍衛吓得腿軟跪地。

母後一來,這戲指定是看不成了。

季青杳扔了手裏的葵瓜子,慢悠悠擦拭指節。

深似海的皇城,她最怕的一是疼她愛她的皇祖母,另一個就是她的皇姑姑。

雲章長公主是太後的心頭肉,旁人都可以死,唯獨長公主,誰膽敢動季容一根手指,等來的必是抄家滅門的慘案。

皇祖母與父皇政見不和多有摩擦,皇姑姑卻與母後談得來。

兩人一個深居乾寧宮做母儀天下的皇後,一個住在外面的長公主府不問世事。

皇姑姑多年前和皇祖母吵了一架,很久不再主動進宮,這次……

“見過太後。”

“見過母後。”

溫柔與慵懶的嗓音同時響起,燕太後略過一身鳳袍的皇後看向幾年沒見的女兒,藏在衣袖的手隐隐顫抖:“你怎麽來了?”

“來救人。”

“救誰?”

雲章長公主沉寂的眸光撩起一抹明媚,環顧在場之人,視線在魏平奚臉上一頓,終是落在她所護持的美人身上。

她一根手指擡起,言簡意赅:“救她。”

郁枝抓着四小姐的衣袖,茫然困惑。

皇後難掩失望地看了眼藏在太後身後的女兒,目光繞回:“還提着劍做甚?放下。”

魏平奚緊繃的心弦松弛下來,手中劍垂地。

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随即聽到長公主揚言要她的人,落下的劍重新被提起,她瑞鳳眼微眯:“枝枝是我的人。”

郁枝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雲章長公主的臉色登時變得不好看。

皇後好笑地拍拍她手背,她緩和神色:“本宮沒和你搶人的意思,只是閑暇了問她幾句話。”

魏平奚聰敏,跟着姨母前來的人定不會是敵人,八成來幫她解圍的,她松了口:“問話可以,我要在旁聽着。”

她警惕性如此之高,季容面上露出淺淡笑容:“好。”

三兩句話事情敲定,根本沒把太後放在眼裏。

燕太後心中恨極,恨自己為何不早下殺手,斬草除根。

她撫袖輕笑:“皇後的外甥仗劍擅闖哀家寝宮,該當如何?”

“在本宮管轄的後宮犯錯,自該由本宮帶走親自懲罰,不勞太後費心。”顏袖明眸含嗔:“還不過來?”

魏平奚扔了長劍牽着郁枝的手一溜小跑來到她身邊,勝在嘴甜:“好姨母,您來救外甥了?”

救。

有救便有殺。

皇後是來救她的,反過來便是說太後對她起了殺意。

燕太後頭回遇見這樣膽大的滑頭,氣得呼吸起伏,季青杳忙着為她撫胸順氣,對皇後遞來的眼色視而不見。

她在那裝傻,顏袖心尖泛起一陣淡淡的悲哀:“你不跟本宮走?”

季青杳眼神掙紮終是下定決心:“母後,兒臣在這多陪陪皇祖母,留皇祖母一人在這,兒臣不放心。”

她倒是孝子賢孫。

皇後不再看她:“随你。”

她要走,魏平奚三兩步跟上,生怕被丢下。

一串小尾巴随皇後娘娘出了福壽宮的宮門,雲章長公主回頭怔然看着郁枝離去的背影。

緩過神來,她對季青杳道:“你下去。”

“是,皇姑姑。”

太後身邊的老嬷嬷領着一衆宮人魚貫而出。

熱熱鬧鬧殺機四伏的寝宮頓時冷清下來,時隔多年,這對母女終于能平心靜氣相處。

燕太後生有一子一女,嫡子為先帝第三子,是當年混亂角逐中最占優勢的皇嗣,可惜福薄,命短。

而後一女即為雲章長公主,此女生來不凡,容貌出衆,最讨她喜歡,六歲之前常愛抱在懷裏,險至溺愛。

母女關系親厚,季容對自己的母後無比孝順,出宮游玩每次都不忘帶買給母後的禮物回去。

幸福美滿的時光忽然有一天戛然而止。

母女生隙,寒冰裂開一道縫隙,再也無法恢複如初。

除非冰融。

但冰永不會再融。

非有大機緣,人死不能複生。

荊河柳家的一條條人命擋在母女中間,季容無法原諒她。

“核酥……”

核酥是雲章長公主的小名,因她幼時最喜愛吃核桃酥。

季容已有許久沒認真凝望她的母後,很多時候她怕,怕在母後眼裏看到無止境的貪欲和對權利的執迷。

為了滿足貪欲,為了成全執迷,所有人的命在她看來不是命,而是揮刀斬落的草芥。

今時再看,母後老了,人老了,心不老,不變的心狠手辣。

“我若不來,你還想趕盡殺絕不成?”

她上前一步:“母後,您要逼我到什麽時候?是不是我死了,您才會停止一切的罪行?”

“罪行?我是為了你死去的皇兄。季萦殺兄奪位,他憑什麽坐穩皇位?這位子,是你哥的!”

“殺兄奪位?”季容笑她多少年了還在自欺欺人:“皇兄若不想着去殺季萦,怎會被季萦反殺?況且那時父皇本就屬意立皇四子為儲,是皇兄劍走偏鋒自尋死路。”

“住口!哀家不準你這樣說!”

“母後封得了我一人之口,可堵得住悠悠衆口?您光想皇兄死于他人之手,怎不想想當年是誰誣陷殷後與人有染,又是誰,鸩殺了她!”

這是極少人知道的秘聞。

很多知道此事的人都已轉世去投胎。

燕太後震驚她從何得知。

季容眸子低垂:“是兒臣幼時親眼所見。您殺她前一晚,她教我念了一首詩。”

“什麽詩?”

“勸說為人子女當時常思念至親生養之恩的詩。”

燕太後沉默,忽而開口:“她是個骨頭比刀硬的才女,素有賢名。”

“但您還是毒害了她。”

“做哀家的女兒,你當忘記此事。”

季容輕嗤:“所以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兒臣告辭。”

她走得幹脆,一如這些年和她怄氣的冷酷決然。

她恨她除滅柳家,恨她逼走她喜歡的小姑娘,可她怎不想想,身為大炎朝的長公主,怎能去喜歡一個女子?

燕太後疲憊地阖上眼。

過去很久,季青杳出現在她身邊,悉心為她揉肩:“皇祖母,皇姑姑會想明白的。你做的一切,可都是為了她。”

“還是你懂事。”

太後拍拍孫女的手,季青杳柔順地服侍她。

……

一路回到乾寧宮,宮人退去,皇後不錯眼地盯着自己的外甥:“你好大的能耐,敢在福壽宮拔劍?”

魏平奚老老實實跪在地上,眉眼耷拉:“情勢緊急,不得不出手,我若不拔劍,能不能熬到姨母相救都未可知。”

“你還有理了?”皇後被她氣得心頭一梗:“我若不在,你當如何?”

“後宮的風吹草動哪能瞞過姨母這雙眼?”

“認真點!”

“哎,是。”

她正色道:“姨母不在,我就只能殺出重圍,或許用不着見血,姨母不在,陛下總不會見死不救。陛下深愛姨母,于情于理,怎能見她疼愛的外甥死在這宮中?”

“本宮是不是還得誇你一句審時度勢深谙人心?”

“平奚不敢。可我那時只能進不能退,我若退了,死的就是枝枝。”

皇後氣消下來:“你冒犯太後,一會去外面領三十杖,喊得越大聲越好,懂嗎?”

“懂,姨母要給太後一個交代。”

她這般令人省心又操心,顏袖招她近前來:“不是我要打你,我打你,是在護你,明白嗎?”

“明白。”

“這後宮也不盡是我的眼目,起碼福壽宮此刻在說什麽做什麽,我一概不知。”

“是表姐辜負了姨母一片慈母之心。”

宮中不多的幾日,魏平奚大致看明白。

太後與陛下不和,以公主為棋掣肘帝後,可嘆那位姣容公主放着好好的爹娘不親近,去親近一個和陛下有仇的老婦。

也是腦子不好使。

想也知道這些年帝後沒表面那般容易。

她壓下喉嚨的嘆息,一臉孺慕:“姨母,您放心,今日領了刑杖我就出宮回太師府,不給您添麻煩。”

“我不是怕你給我添麻煩,麻煩就在那,你不招她她也會找上門來。”

“我知道,姨母是怕太後不放過我。”

顏袖摟她到懷裏,輕聲慢語:“太後不容人,昔年把持朝政不肯放權,和陛下結怨,她那人小性,凡事都是旁人的錯,她自己全對,總之是個不講理的兇老婆子。”

魏平奚被她逗笑:“原來姨母這般仙女也會埋汰人?”

“促狹。”

“好罷,姨母接着說。”

皇後松開她,柔柔囑咐:“在宮內有本宮護你,在宮外,你可與雲章長公主交好。她與太後雖為母女,終非一路人。”

“好。外甥好好與她來往,拿她當半個長輩敬着。”

“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乖?”

魏平奚笑了笑,她也說不清為何,就是看不得姨母犯難。

她故意道:“那我不出宮了,天天闖禍要姨母為我和太後幹仗。”

“算了算了,你還是回太師府罷,你來這幾日,本宮眼尾紋都多了兩條。”

“才沒有。”她湊過去細看,須臾退後半步:“姨母年輕着呢。說是二十歲的姑娘都有人信。”

她油嘴滑舌,顏袖笑意愈深,忍不住多看她兩眼:“去罷,領罰罷。”

“是。外甥告退。姨母好好休息。”

她躬身退下,皇後娘娘想想外甥再想想女兒,緩緩吐出一口郁氣。

……

郁枝等在門外等得心急如焚,唯恐娘娘怪罪下來訓斥四小姐。

魏平奚故作愁容地從門外走出來,大宮女寧游取了木杖來施刑。

長長的凳子擺在空地,郁枝拽着四小姐袖口:“娘娘要打你?”

“不妨事,你等我一會。”

她走過去在長凳趴好,寧游親自行刑。

三十杖,一杖不多一杖不少,魏平奚年滿十八的人,叫得屋頂的瓦都震了震。

魏夫人禮佛結束從屋裏出來,得知在她閉門潛修的過程發生諸多亂事,急着往正殿趕。

人到正殿門口,聽見她的女兒叫苦不疊,腳下一軟,踉踉跄跄地跑起來。

“奚奚……”

“郁姨娘,您不能過去,還有兩杖,很快就打完了。”

郁枝掙脫她們的束縛跑過去,最後一杖打在她背上:“奚奚,奚奚你怎麽樣?骨頭有沒有斷?”

魏平奚有武功傍身,不傷筋斷骨她人皮實地很,看着美人傻乎乎跑來替她挨打,她又氣又笑:“不是讓你等着嗎?跑過來做什麽?”

她哎呦哎呦地爬起來,郁枝心仿佛也要碎了,小聲道:“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你挨打……”

福壽宮進出一趟換個人早吓癱了,難為她膽子小,面對太後和姣容公主的強權竟沒哀哭求饒,算是守住了她的顏面。

魏平奚很滿意,滿意之餘不乏憐惜:“好了好了,咱們回外祖母家,不在這宮裏呆了。”

“奚奚!”

魏夫人快步走來。

看她吓得不輕,魏平奚趕忙道:“母親,我好着呢!您別擔心!”

……

“她們回去了?”

“回去了,晚膳沒吃就走了。”

皇後站在窗前眺望遠處風景,不時,蒼穹落起雪來,她嘆道:“瓷娃娃給她送去沒?”

“送去了。”

“她說什麽?”

“四小姐說,喜歡,勞姨母費心。”

顏袖唇畔揚起一抹笑,低聲喃喃:“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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