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化流氓

揣在西褲裏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在空蕩蕩的法庭裏顯得格外突兀。

靳舟下意識地低頭看去,但還未等他拿出手機,三名審判員便從門外走了進來,打斷了他的動作。

休庭時間結束,再急的電話也只能挂掉。

被告人被法警羁押回了法庭,主審法官敲了下法槌,面無表情道:“現在當庭宣判。”

輕罪辯護的策略沒有選錯,最終法官采納了靳舟的辯護意見,減輕了被告人的刑期。

“靳律師,真是太謝謝你了!”被告一個勁兒地感謝靳舟,“我今後一定要做個遵紀守法的好人!”

大多數犯事的人,被判刑後都會有這種感悟,但出獄之後會不會引以為戒,又是另一回事。

靳舟鼓勵了被告幾句,讓他在裏面多學習,接着便來到庭外,給虎子回了個電話過去。

法院的走廊寂靜空曠,籠罩着莊嚴肅穆的氛圍。然而在靳舟手機裏響起通話提示音的同時,隔壁的刑庭突然爆發出一陣喧嘩聲,一名身穿職業裝的女性沖了出來,對着手機喊道:“我這裏有個大新聞,把明天的頭條留給我!”

是個記者。

靳舟的腦子裏冒出了這個念頭。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隔壁的刑庭在審理一起社會關注度較高的強奸案,主審法官是他的老熟人——楊時嶼。

要是換作平時,靳舟一定會去湊湊熱鬧,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大新聞,但不湊巧的是,今天他手上有事,沒那麽多時間待在法院裏。

“靳哥,你什麽時候過來?”手機裏傳來虎子的聲音,遣散了靳舟的好奇心,“兄弟們都等不及了。”

“催什麽催,”靳舟從喧鬧的隔壁收回視線,“不是說了我在出庭嗎?”

來到法院停車場,坐進小轎車的駕駛座裏,靳舟掰過後視鏡,照着鏡子胡亂拉松領帶,并解開了襯衣上方的紐扣。

随意揉亂被發膠固定好的劉海,鏡子裏的正直青年頓時多了幾分頹廢。

靳舟平時不喜歡穿西裝,但為了給法官留下好的印象,他也只得扮出一副精英人士的模樣,畢竟那才是專業律師應有的樣子。

将西裝袖口挽到小臂,再在嘴角含上一根香煙,此時的靳舟換回了平時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完全沒了剛才在法庭上和檢察官唇槍舌戰的影子。

十來分鐘後,靳舟把車停在了一家美發店門口。

虎子帶着幾個兄弟早已等候多時,靳舟一到,他們便簇擁着靳舟,直奔美發店的內部倉庫。

店裏的員工沒人敢攔着靳舟,狹小的倉庫裏,店老板正躲在角落,明明渾身發着抖,卻伸長了脖子,朝着靳舟叫嚣道:“有話好好說,你們要是亂來,我可報警了啊!”

現在這個世道,欠錢的人是大爺。只要催債的手段稍微過了火,對方就嚷嚷着要報警。

“報啊。”靳舟将雙手抄在褲兜裏,“哐”地踢開腳邊的椅子,朝着老板步步逼近,“我們讓警察來評評理。”

和身後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小弟相比,靳舟身型瘦削,又穿着西裝,多少有點文化人的模樣。但現在這種情況下,誰都知道有文化的流氓才更可怕。

見靳舟壓根不怕警察,美發店老板只好放軟态度,商量着道:“大哥,我是真沒錢,你們跟劉哥說說,再寬限我幾天行不行?”

“你沒錢?”虎子聽到這話,上前幾步,給了老板一記耳光,“你他媽沒錢還去賭?”

另外幾個兄弟也想動手,但被靳舟的眼神給攔了下來。

這位老板口中的“劉哥”,全名叫劉永昌,在市裏經營着衆多娛樂産業,是靳舟拜把子的大哥。

當年靳舟過得渾渾噩噩,是劉永昌全力支持他學法,而靳舟學成之後,自然成了劉永昌的“法律顧問”,把劉永昌那些黑色産業全都整頓了一遍。

所以要債這種容易引發流血事件的事,一定要有靳舟在場,否則虎子這些思想覺悟不高的同志,極其容易惹禍上身。

“手機拿出來。”靳舟輕飄飄地發出命令,不等老板主動上繳,虎子便上前搶走了他的手機。

“哎,我手機裏也沒錢啊!”老板想要搶回手機,但被虎子踹了一腳,便索性跪在地上,仰視着靳舟道,“大哥,就寬限三天行不行?三天之內我一定還錢!”

“密碼。”靳舟無動于衷地看着手機屏幕。

“不是,我真的沒錢,你要我手機密碼也沒用啊?”老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咬定了自己就是沒錢,“再說現在是法治社會,國家天天喊着掃黑除惡,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靳舟失笑,在老板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給我講法治?”

跟着劉永昌混了那麽久,無論法庭上的靳舟有多像律政精英,都無法抹去他骨子裏帶着的那股痞氣。

“要是換別人來催債,你現在手指已經沒了,知道嗎?”靳舟不輕不重地拍着老板的臉,像是扇巴掌,卻又沒使那麽重的力道。

老板怯懦地縮了縮肩膀,應是看出靳舟不是個善茬,嗫嚅道:“就三天,大哥你行行好。”

靳舟對老板的請求不予理會,用面部識別解鎖手機,調出APP的轉賬功能,一邊操作,一邊問道:“你為什麽沒錢,你心裏沒數?”

“我的生意天天虧錢……”

“所以賭博是你的生意?”靳舟打斷老板的借口,“我倒是可以幫你報警,你看之後會是誰找你的麻煩。”

從美發店出來,虎子跟在靳舟身邊,神色不自然地小聲問道:“靳哥,我看書上說,逼人轉賬也是搶劫,我們這樣算是搶劫嗎?”

“你還看書?”靳舟詫異地看向虎子。他突然想起前陣子看過的新聞,有個逃犯被抓時正在看《刑法學講義》,再看這紋着大花臂的虎子,不禁覺得好笑。

“噓。”虎子瞥了眼後面的其他兄弟,“就随便看看,他們不知道呢。”

小混混也知道偷偷學習,看樣子靳舟這個帶頭大哥當得不錯。

“不算。”靳舟道,“搶劫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我們占有了什麽?劉哥的錢嗎?”

“這樣哦。”虎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靳舟也不知道他明白沒有,拍了下他的後腦勺,“多動腦子。”

虎子撓了撓被拍打的地方,又道:“對了靳哥,包子鋪那家人的欠款也逾期了,要不今天一起催催?”

“不了。”靳舟掏出車鑰匙,朝自己的車走去,“那家人是真的困難,我給劉哥說說,再寬限一陣。”

靳舟也不是每天都會去出庭和要債,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待在自己的修車店上。

修車店位于臨街商鋪的一樓,隔壁是一家寄賣行,樓上是一家小律所。靳舟的律師執照就挂靠在樓上的律所裏,不坐班,不考勤,偶爾幫街坊鄰居寫寫訴狀,打打官司,平時主要工作還是修車店的店長。

剛和靳舟認識的人,大多都以為他和劉永昌身邊的小弟一樣,是個沒文化的混子。但實際上,兼職當律師的這些年來,靳舟在法庭上還沒有過敗績。

都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靳舟就是妥妥的後者。

回到修車店上,屁股還沒坐熱,店門口便駛來了一輛警車。

靳舟瞧見稀客,主動迎上前打招呼:“任警官,今天不忙?”

車上下來了一名穿着便衣、留着短發的女警,年紀約三十五歲上下,是靳舟的老熟人任雯麗。

在任雯麗還在派出所當片警那會兒,靳舟就經常和她打交道,只是自從任雯麗調去刑偵支隊後,兩人就見得少了,因此任雯麗突然來到店上,還讓靳舟有些意外。

“找你有點事,過兩天有個案子可能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任雯麗做事向來風風火火,一句多餘的寒暄都懶得說,就直奔主題。

靳舟身邊盡是些愛惹事的兄弟,對案子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不慌不忙地問:“什麽案子?”

“你知道前陣子有個強奸案吧?”任雯麗道,“就今天開庭審理的那個。”

“知道。”靳舟不僅知道,庭審的時候還就在隔壁。回想到先前法庭裏傳出來的騷動,看樣子果然是有事發生,只是不知道怎麽就跟他扯上了關系。

“那個嫌犯,在判決之前為了立功減刑,告發了一件事。”任雯麗說到這裏,表情突然變得微妙起來,像是在組織語言,顯得有些猶豫,“嫌犯曾在南部監獄坐過牢,他說牢裏有個叫王大榮的人——”

“王大榮?”驟然聽到久遠記憶中的名字,靳舟不由得微微蹙眉,打斷了任雯麗。

“是的,”任雯麗頓了頓,像是為了照顧靳舟的感受,注意着語氣說道,“就是當年撞死你父母的那個人。”

靳舟神情一滞,但很快恢複如常,問道:“然後呢?”

那場意外已經過去九年,靳舟心裏早已放下,即便現在偶爾想起,也很難讓他內心再起波瀾。

但接下來任雯麗所說的話,就像一塊重石狠狠砸進湖面,徹底擾亂了靳舟的平靜。

“那個嫌犯檢舉,王大榮曾在牢裏無意中透露過,當年他撞死法官夫婦,是受人指使。”

最後的那四個字傳入靳舟的耳朵裏,就如晴天霹靂一般,讓靳舟的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如果不是任雯麗突然提起,靳舟幾乎快要忘記他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的家庭。父親是法官,不出意外的話,他也會踏上相同的道路。

而如今他之所以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全是因為當年的那場“意外車禍”。

記憶中的畫面已經變得模糊不清,靳舟努力想要回憶,卻想不起任何細枝末節。

不過此時此刻,比起回憶當年的情景,靳舟更在意另一件事——

楊時嶼是強奸案的主審法官,不知道當他聽到這事時,是怎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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