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現在開庭
父母出事的那天,靳舟正好在高考。
一輛超載的大貨車違章變道,把靳舟父親開的轎車撞了個稀巴爛。靳偉夫婦當場身亡,沒有任何搶救的餘地,貨車司機掏空家財,積極賠償,最後因交通肇事罪,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一場意外,靳舟壓根沒想過背後可能會有複雜的內情。
算算日子,那個貨車司機——也就是任雯麗口中的王大榮,應該早就出獄了。
而靳舟呢?
高考缺考兩門,別說心儀的政法大學了,就連普通的三本也沒有考上。
好不容易振作起來,打算複讀一年,結果當他找楊時嶼給他輔導功課時,那個向來對他溫柔又有耐心的人,卻淡漠地看着他問:“為什麽非要考這個大學?”
靳舟之所以向往政法大學,除了家庭的熏陶以外,還因為那是楊時嶼所就讀的學校。
楊時嶼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從大一開始給靳舟當家教,比靳舟年長三歲。靳舟剛上高中那會兒,貪玩不愛學習,成績一直不上不下,後來是在楊時嶼的輔導下,才逐漸開始跻身年級前列。
高考前夕,楊時嶼為了鼓勵靳舟,跟他約好将來兩人一起當法官。
如果沒有當年的那場意外,靳舟應該會成為楊時嶼的學弟,說不定現在也在法院工作。
然而現實沒有如果,命運就是那樣喜歡開玩笑。
靳舟父母出事之後,楊時嶼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說法官的工作錢少事多,沒什麽好憧憬的,還說他臨近大學畢業,沒工夫再給靳舟輔導功課。
那段時間,靳舟整個人渾渾噩噩,完全不知該去向何方。他自暴自棄地放棄複讀,去修車店找事做,後來便結識了劉永昌和一群狐朋狗友。
至于另一邊的楊時嶼——
“現在開庭。”
坐在審判席正中間的男人敲了下法槌,視線透過金框眼鏡的鏡片,落在攤開的卷宗上。
防滑鏈從鏡腿上垂下來,随着男人閱讀卷宗時左右擺頭的動作,在莊嚴的法袍上來回滑動。
法庭裏很快響起了檢察官和被告人一問一答的聲音,興許是聽到不滿意的內容,男人微微蹙眉,擡起視線看向被告人,冷聲道:“現在是法庭調查,還沒有到你忏悔的時候。”
被告人的身後是空蕩蕩的旁聽席,只坐了少許家屬,因此男人的視線不可避免地掃到了坐在角落裏的靳舟。
只停頓了一瞬,視線便收了回去。
靳舟頓時有些沒勁,想當初他剛拿到律師證時,也是像今天這樣跑來看楊時嶼開庭。那時楊時嶼剛成為入額法官不久,看到靳舟坐在旁聽席,還詫異得弄錯了庭審步驟。
再看現在楊時嶼的反應,似乎越來越習慣在法院裏見到靳舟的身影,而靳舟作為法院的“常客”,也越來越習慣被楊時嶼當作空氣。
檢察官問話結束,楊時嶼看向被告人,語調毫無波瀾地發問:“你和被害人結婚多久?”
被告人:“五年。”
“結婚五年,”楊時嶼的語氣陡然變得嚴峻,“就因為‘做菜難吃’,你就拿菜刀砍向被害人?”
被告人:“這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是長期積攢下來的矛盾,我跟她結婚這麽久,她就沒有哪頓飯做得好吃。”
楊時嶼:“所以你認為你的動機很合理嗎?”
被告人:“也不是,我只是一時沖動……”
九年時間過去,楊時嶼的樣子幾乎沒怎麽變化,仍舊留着幹淨清爽的短發,薄薄的紅唇中偶爾露出一排皓齒,洩出輕緩但有力的聲音。
大陸法系的法官和英美法系不同,會主動盤問被告人,調查清楚犯罪事實。在事實清楚的案件中,有的法官甚至會向被告人施壓,讓其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很顯然,楊時嶼就是進攻型法官,把被告人問得支支吾吾,手足無措。
到了法庭辯論階段,楊時嶼不再問話。
由于被害人保住了性命,檢察官建議以故意殺人未遂,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予以量刑,而被告律師則建議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前者罪名更重,後者罪名更輕,被告律師也采取了輕罪辯護的策略,但以目前的人證物證來看,靳舟覺得夠懸。
被告人有主觀殺人的故意,只是最後結果未遂,如果靳舟是法官,他大概率不會采納辯護律師的意見。
思緒在這裏驟然停住,靳舟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他是法官”,這分明是個僞命題。
每每想到這事,靳舟就忍不住罵楊時嶼一句狗東西。
自己說法官沒什麽好憧憬的,害得靳舟迷失了人生方向,結果現在倒好,這人自己當了法官。
這就好比兩兄弟同時有了心上人,為了兄弟義氣,兩人約好都不脫單,結果其中一人偷偷抱得美人歸,總之都不是人幹的事兒。
但話說回來……
靳舟輕呼了一口氣,收起了罵人的心思。
他和楊時嶼早已跟陌生人無異,就算在法院過道上相遇,都不會打聲招呼,他自然也沒什麽立場去罵楊時嶼沒有兄弟義氣。
最後當庭宣判的結果就如靳舟所料,故意殺人罪,但從輕處罰。
被告的母親崩潰大哭,說自己的兒子生性純良,倒了八輩子黴遇上那個壞女人,還詛咒對方不得好死。
這樣的鬧劇靳舟在法庭上見過不少,起先他還會感慨世間百态,衆生百相,但現在也就跟看人闖紅燈一樣,內心毫無波瀾。
從旁聽席的後門出來,另一邊的楊時嶼正好從前門走出法庭。電梯離前門不遠,正常情況下,楊時嶼應該會徑直走向電梯,不會看向後門才對。
然而當楊時嶼走出法庭時,他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後門的方向,接着才朝電梯走去。
盡管這個舉動一掠而過,但還是被靳舟精準地捕捉到了。
——楊時嶼是在看他。
得出這個結論,靳舟不禁有些想笑,這麽多年過去,在楊大法官眼裏,他似乎終于有了存在感。
“楊時嶼。”靳舟出聲喊道。
法院裏上上下下那麽多工作人員,靳舟向來客客氣氣,不會直呼人姓名,也就只有楊時嶼能“享受”這個待遇。
颀長的身影聞聲停下,轉過頭來看向靳舟。
樓道裏沒有開燈,光線有些昏暗,形形色色的人從楊時嶼身邊走過,唯有他站在原地,表情隐藏在陰影裏,等着靳舟過去。
“王大榮的事我知道了。”不用任雯麗特意找來提醒,光是看新聞頭條也能知道這事。
靳舟來到楊時嶼的身前,本想繼續說下去,但他突然發現了一個讓他不爽的情況。
和楊時嶼斷了聯系之後,靳舟努力長到了1米83,并停留在了這個身高。他記得楊時嶼曾經說過,自己是1米82,也就是說,靳舟一直以為他趕超了楊時嶼。
但現在走近之後他才意識到,原來在他長高的同時,楊時嶼也并沒有停下,還是比他高出了那麽一丢丢。
靳舟不甘心地掃了一眼楊時嶼的皮鞋,沒看出個名堂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幼稚,便擡起視線重新看向楊時嶼,卻正好看到楊時嶼在打量他花裏胡哨的襯衫,微微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還在核查當中。”楊時嶼很快收起臉上的表情,恢複了平日裏見到靳舟時的疏離。
“王大榮找到了嗎?”靳舟問。
這個問題靳舟曾問過任雯麗,但任雯麗沒有多說,只說不方便透露,應是怕靳舟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來。
靳舟倒也理解,因為他和任雯麗熟歸熟,還沒有到私交甚好的地步。
但他和楊時嶼不一樣。
楊時嶼身邊沒有親人,在靳舟讀高三的那年,楊時嶼還是在靳舟家過的春節。
哪怕兩人已經許久沒有交談,但至少在靳舟父母的事情上,兩人還是應該互通有無,達成一致才對。
然而靳舟想錯了,只聽楊時嶼淡淡道:“不關你的事。”
靳舟差點沒心梗:“不關我的事??”
“會有檢察官跟進。”楊時嶼道,“你別摻和進來。”
“大哥,那是我爸媽好嗎?”靳舟不自覺地用上了平時跟狐朋狗友說話的語氣,無語中帶着點生氣的一聲“大哥”反倒凸顯盡了兩人之間的生分。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沒有義務向你透露案情。”楊時嶼道,“等檢察機關調查清楚,會給你一個結果。”
靳舟莫名覺得楊時嶼說的話很耳熟,什麽“理解心情”雲雲,仔細一想,敢情是把他當被害人家屬了,說的都是敷衍人的那一套說辭。
如果換成別人的案子,或者換個主審法官,靳舟打聽不到情況,也就算了。
但問題是,他的父母和他,對于楊時嶼來說,難道就只是普通的“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屬”嗎?
“楊時嶼,”靳舟忍不住了,皺起眉頭問,“你到底怎麽回事?”
十八歲那會兒,靳舟還是個未出社會的傻小子,面對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始終處于五裏霧中的狀态。
現在回過頭去看,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楊時嶼那冷漠的态度。
一個人怎麽可以那麽絕情?虧得他爸還把楊時嶼當成自己的學生來看。
“我記得我爸經常帶你讨論案情,”靳舟壓抑着心裏源源不斷冒出來的火氣,“當年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我很忙。”楊時嶼沒有回答,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最後再給你說一次,這件事你別管。”
楊時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電梯裏,仿佛剛才短暫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靳舟突然意識到楊時嶼瞥他的那一眼,壓根不是有話對他說,從頭到尾就只是想讓他別摻和。
如果放到以前,靳舟一定會對楊時嶼言聽計從。
但就像靳舟想錯楊時嶼一樣,有一點楊時嶼也想錯了。
現在的靳舟早已不是當年的傻小子,就連劉永昌都管不住靳舟,他楊時嶼又算哪根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