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祁雙坐在酒店的鋼琴前,修長的手指搭在琴鍵上,吸了口氣,流暢的樂聲如流水一般瀉出來。董辰離她十幾米遠,癡迷地看着她,指尖的煙已經燃盡。
這一幕反複拍了很多次,王導始終不滿意蘇容的眼神。他說你的眼睛裏裝了太多憂郁,可是陶醉呢?陶醉到哪裏去了?祁雙一直在下意識模仿祁樂,祁樂彈奏時感情掌握地特別好,那種陶醉令人感同身受!
蘇容進不了狀況,只好對王導說“Sorry”。王導理解為蘇容手傷才好,影響了情緒,讓她在一邊休息。
她抱着自己的衣服坐在凳子上,小吳給她遞水,她說不渴。她翻出手機給季維安短信,她說你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
過了好久季維安都沒有回,蘇容翻到發件箱,删除了那條短信。
那天晚上拍外景,深秋的夜晚蘇容穿着超短的裙子立在燈紅酒綠的街頭,一頭卷發挑成五顏六色,她粗俗地拿塗了厚厚指甲油的手指戳董辰的胸口,說:“你是哪根蔥?敢管我的閑事?滾!”
董辰去抓她的手,她反手一巴掌甩在了他臉上。
王導喊“卡”,小吳在一旁捏着手機朝蘇容比劃。蘇容走過去,小吳立刻把手機按到她耳邊,比着唇形說:“季先生的電話。”
季維安說自己一直忙到現在才有空給她回電話,蘇容說我在拍戲,先挂了。
“一會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你忙就好。”
小吳給蘇容泡了杯面,蘇容拿着叉子才吃了一口,卓提着保溫桶來了。她說姚恩明天回來,到時去我們家吃飯。
蘇容捧過卓特意熬的瘦肉粥,喝了一口,那粥困在嗓眼,好半晌才被她咽下去。她去看卓,卓把手插在褲袋裏,咧了嘴對她溫柔地笑。
第二天去姚恩那吃飯,吃完後看時間還早,三個人圍在一起聊天。卓回房提來一個袋子,她一坐下姚恩就笑地前仰後合,她說蘇容你看看,這個人說要給我織愛心牌毛衣,我怕是織到明年冬天也織不完。
卓把袋子裏織了沒幾排的半成品拿出來,擺開了架勢織:“就怕影後姚恩是時尚流行标,等會我這織成狗熊樣的毛衣穿在她身上,保不定大街小巷要游蕩無數獸類。”
蘇容抿着嘴笑,和姚恩聊天,沒聊幾句目光又被卓吸引。卓擡頭看到蘇容,歪着嘴唇笑:“要不要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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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容搖頭,卻在回去後就催着小吳給自己買針線和編織的樣本書。
那天劇組放假一天,蘇容接到小吳的電話,讓她下樓去拿她托他買的東西。蘇容取了針線樣書上樓,按了按鈕等電梯,身旁突然停了個人。
蘇容側頭,卓稍稍彎起嘴角,說:“我可以教你。”
蘇容下意識要把手中的東西藏起來,但又覺得太過大驚小怪,不若大大方方讓卓看到。等她們上了電梯,蘇容低着頭按好樓層,卓從身後抱住了她。
她吻她的後頸,蘇容縮了下,說:“你來做什麽?”
卓輕輕吸住她的耳垂:“我想你。”
祁雙把印着紅玫瑰的床單披在自己背上,她騎在董辰上方,男人意亂情迷地看着她,扯下床單,翻身将她壓在自己身下。
祁雙說要床單。
董辰完全忽略了她細聲的要求。祁雙喃喃着,淚水悄無聲息地往下流。
她說以前總是蓋着床單的,玫瑰的床單,一朵一朵,極盡怒放……董辰,你變了。
鏡頭投向掉落在地的床單,玫瑰扭曲了,化開了就像流淌的鮮血,流也流不盡。
蘇容顫抖着圈住卓,彼此的呼吸都急而粗。房間裏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了上去,沒有開一盞燈,黑暗裏兩個人需索無度,一直到精疲力竭地睡過去。
蘇容醒來的時候是半夜,卓已經走了。
報紙上登了季維安訂婚時的照片,蘇容看完後只想起“奢侈”這個詞。季維安沒有告訴她自己訂婚的确切日子,訂婚之後也沒有明顯的變化。蘇容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網路上開始流傳一張蘇容于深夜坐上未知牌照的車的照片。
蘇容一笑了之,那是季維安去S城接自己時被偷拍到的照片。但是幾天之後,蘇容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對方自稱季維安的未婚妻,她約她見面。
她們約在高檔咖啡廳,蘇容見到她時并不怎麽吃驚。對方舉止固然優雅得體,但話語卻有些咄咄逼人的沉不住氣。
蘇容禮貌地維持着微笑等她說完,淡淡回她:“問題不在我,你和季先生談比較好。”
蘇容說完就走。
片子已經進行到四分之三,蘇容抓緊一切空閑時間為林申織毛衣,期間背着姚恩與卓單獨見過四五次,最後一次卓撫摸着蘇容光潔的脊背淡淡說她要和姚恩提分手了。
“為什麽?”
卓看着蘇容,好半晌,苦笑着回過頭。
“你就像玫瑰,嬌豔美麗地讓人忘記帶刺的事實,可是記憶揮不去也抹不掉,心裏的傷口也始終長不好……所以,再不見。”
董辰鎮定地說出“再不見”,祁雙面色如紙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被告知自己親手掐死姐姐的事實,她被告知自己有精神病史的事實,她對着一疊亂七八糟混跡街頭的照片,她終于看清糾纏在玫瑰床單下的年輕女人并不是自己。
她割脈的前幾天生活地異樣平靜。有規律地吃飯,洗澡,買花,曬太陽,整理被子,穿着孕婦裙慢慢散步,遞給小女孩美味的棒棒糖……董辰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
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很快彙成猩紅一灘。祁雙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她想起小時候和祁樂一起學琴,祁樂說雙兒你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姐姐還要再多練一會,你給姐姐去院子裏摘點花回來好不好?
那麽多的花裏祁雙只要了玫瑰,她說姐姐是最漂亮的玫瑰花。祁樂笑着問她那雙兒是什麽?祁雙骨碌碌轉動眼珠,笑嘻嘻說:“我是姐姐的刺。”
這部片子的宣傳海報色調很幹淨,柔和的黑色背景上有兩處白光,一處裏面是姚恩坐在鋼琴前優雅彈奏的影像,一處是蘇容捧着玫瑰坐在地上,仰起頭,眼睛裏滿是絕望。
《玫瑰有刺》全面殺青。
戲拍完後蘇容一直從裏面走不出來。王導給她打來過電話,說要演活這樣的角色難度很大,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要融合在一起是項挑戰,但是現在戲拍完了,你不若出去走走。
蘇容嘴上應了,電話一挂又開始沒天沒地地打毛線。其實林申的那件早就織好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織什麽,只是一個勁地往長裏織。
只要想到董辰的最後一句臺詞她就覺得心疼到要窒息,“記憶揮不去也抹不掉,心裏的傷口也始終長不好……所以,再不見”,她想是不是,我與林申也就是這樣了。
第二天,蘇容收到一個包裹。她打開後看到一張光碟與一個信封。她把光碟塞進電腦,順手打開信封看。
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照片,蘇容手一顫,點開那個盤,果不其然,是她拍的那部A。片。她渾身發涼,這時季維安的電話過來了。他說你不要出門,你樓下全是記者媒體,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
蘇容挂了電話,突然坐不住,把自己織的東西一股腦塞進袋子裏,開了車往S城去。
此時關于精靈一般的Lena靠拍攝限制級影片上位的新聞已經傳的沸沸揚揚,網上甚至有了光碟內容的完整版下載。
到達S城是下午三點不到,蘇容打開門,屋裏靜悄悄的。她奔到林申的房間外,把門旋開,林申正躺在床上睡覺。
也許是她的動靜大了些,林申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看了她一眼,又躺下。
蘇容退出去,在客廳裏面等林申睡醒。
一直過了七點,林申走出來,拉了凳子坐到蘇容對面。她看着蘇容,眼睛一眨也不眨。蘇容彎腰拿出那件毛衣,說:“給你織的……”
林申接過來,看蘇容手裏還有一件,就問她這是什麽?圍巾?
蘇容展開,她已經織地很長,很長。她說這個用來上吊。
林申手上一頓,說:“蘇容,我們好好談談。”
林申已經有很久沒有用這樣溫和的口吻與蘇容說話。蘇容受寵若驚,一時不知道要怎麽回複她。林申擡眼看了看她,說:“我想過正常一點的生活。”
“你覺得現在這樣……不正常?”
林申放下毛衣:“有你在……我一直無法得到安寧。”她遲疑的伸出手撫摸蘇容的臉:“我很想回到從前,可是做不到,我勉強不了自己……”
“林申——”
“蘇容”,林申打斷她,“我只是答應過奶奶要照顧你,至今唯一牽制着我的,也只是對奶奶的諾言……而已。”
蘇容猛地站起。
“只是因為奶奶,是這樣嗎?”
林申沒有回答。
蘇容在車上接到季維安的電話。他說你不要太擔心,事情并不是那麽悲觀。蘇容的眼淚大顆地往下滾,她克制着哽咽對季維安說你不用麻煩,這不是什麽大事。
季維安放柔聲調:“Lena,等我空了再帶你回英國那間莊園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那裏面的花田?”
蘇容頓了頓,說:“季先生,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我還沒有對你說恭喜。”
電話那頭的季維安就沉默了。
“好好對她。”蘇容說完就挂了電話。
她驅車回家,到家後給小吳打電話,問她這兩天有沒有什麽通告?小吳苦笑。蘇容說明白了,你好好休息一陣子吧。
她又給姚恩電話,撥出去才想起姚恩出國了。電話果然沒有人接。
蘇容泡了個澡,換上林申為她買的那條裙子,又翻出當初和林申拍的唯一那張合照。她仔細看了會,點火把它燒了,然後取出那枚戒指,就着水吞進了肚子裏。
她做完這一切就展開那條已經織到很長的毛線,砸碎了玻璃纏在門框上。
第一個發現蘇容自殺的是小吳。
他在電話裏聽出異樣,不放心,連夜跑來看她。小吳把蘇容送去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沒有意識,搶救了很久,總算活了過來。
這個消息才傳出去,姚恩就回來了。
她來看蘇容,蘇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姚恩對她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好好養傷,其他什麽事都不許想,明白嗎?”
蘇容喉帶受損說不出話,她比着唇形對姚恩說對不起。
姚恩笑,一點就透:“我和卓分手了,對我而言她只是個伴,你才是朋友。”
蘇容吃力地搖頭,姚恩說:“得到了愛情也不過如此,Lena,這個世上其實沒有長久的東西,看開就好。”
蘇容出院後宣布退出影壇,《玫瑰有刺》成為她短暫卻風生水起的演藝生涯裏的最後一筆濃墨。
因為爆出的□□事件,《玫瑰有刺》的檔期一推再推,甚至很多姚恩與林行的影迷抵制該片的播出。王導扛下壓力,來年四月間,片子終于搬上了大銀幕。
蘇容坐在影院裏看自己最後一部片子,陪在她身邊的是卓。黑暗裏卓親吻她的手背,蘇容回手揉了揉她的臉。
她們一起生活,姚恩偶爾也會來,但是時間一長,就漸漸斷了聯絡。蘇容想姚恩始終沒有辦法做到她自己說的那樣坦然。
蘇容在傍晚時和卓一起出去散步。小區外剛開了一家蛋糕店,她們選了幾塊賣相好的,又轉去超市。
蘇容說曾經很想和一個人這樣沒有負擔的一起來超市購物,但是……
卓低頭對她溫柔地笑,蘇容也笑了下,說晚上想喝冬瓜排骨湯。她們買了菜,也買了很多零食,蘇容為卓挑了管唇膏,卓為蘇容買了一個發卡。
半路上兩人又買了個西瓜帶回去。
晚餐很豐富,卓說吃了這麽多必須要做點運動,不然要長胖。蘇容勾着她的下巴說小色,鬼,卓撲上來壓住她。
兩個人纏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蘇容不肯起床,又喊肚子餓,卓撓她癢,她就躲着說想吃蛋糕。
“還是昨天那家的?”
“抹茶的好吃!”
“OK,我去買。”卓穿好了衣服出門,蘇容從床上跳下來爬到她背上,卓又撓她癢,她笑着跑走。
卓帶着笑下樓,外面陽光燦爛,撒在人身上很溫暖,将心情也照地明亮了。
她走出這棟樓,拐過花壇,耳邊突然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卓好奇的回頭,她看到的只有蘇容血肉模糊的身體。
蘇容想自己終于明白當初那個夢境裏的感覺……從高空墜落,會暈眩,會窒息。
林申說“有你在……我一直無法得到安寧”,蘇容想自己沒有從林申那兒得到的幸福,全部從卓這裏得到了安慰,也夠了。
其實姚恩沒有說錯,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可以長久的東西,看開就好。
林申參加了蘇容的葬禮。那個叫季維安的男人聯系了她,葬禮上他一直盯着她,林申問我認識你麽?
“你以為Lena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林申轉開視線,季維安苦笑一聲,沉默下來。
蘇容的相片被放到很大,黑白照片裏的蘇容嘴邊的笑容很淡,目光柔和而溫暖。
林申回去後找出自己與蘇容唯一的那張合照——按照老家的習俗要剪去死者的相片。林申拿着剪刀小心地沿着自己的身軀剪去蘇容的部分,大功告成後剪碎蘇容的照片,開了窗撒出去。她又翻開自己的書桌櫃子,拿出裏面的筆記本。
厚厚的一疊筆記本,翻開,白紙上整整齊齊黏貼着各式各樣關于Lena的報道,有些來源于報紙,有些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積成厚厚一摞。
她把它們一頁頁撕下來全部燒掉,最後幾張沒有拆封過的光碟被她帶出去,随手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
林申對自己說蘇容不自愛,去夜總會陪酒,搭上有錢男人,拍A,片,當大明星……她幾次想原諒她,可不是看到她跟別人的緋聞,就是看到她上了別的男人的車。
她一次次給她機會,可是蘇容從來不知道要去抓住。
天氣熱了。林申在房間裏睡覺,總是隐約地看到蘇容穿着那條自己買給她的藍底裙子出現在門邊。
林申說:“把窗打開吧。”
可是沒有人回應她,也沒有人去開窗。
又過了一個禮拜,天氣酷熱起來。林申關了空調,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冷地受不了。她翻出蘇容為她織的那件毛衣,穿在身上躺下去,眼一閉就看到蘇容睜着眼睛哭的樣子。
她頻繁地看到她,後來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林申想自己必須退了這裏的房子搬去別處,她不能再讓蘇容找到自己,她必須盡快恢複正常的生活。
她給劉樂發短信,她說為我找找哪裏有房子出租,越快越好,價錢或者環境都不是問題。
手機很快就提示有新的短信進來,林申沒有看,只是張着嘴喃喃,說:“一定要盡快搬出去……一定要。”
她隔着毛衣抱住自己,眼睛始終睜開着,眼淚緩緩流下來。
她們認識這麽多年,她帶着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S城,在那裏拍過一張合照,花五十塊買給她的那條裙子是所送的最昂貴的禮物,做過愛,為她學會抽煙,還欠她一筆巨款。
她愛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