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打鳴◎
車裏這回是安靜得徹底了。宗室子弟都是裝樣的行家,他連裝睡都裝得那麽沉穩,連眼睫毛都不帶眨一下的。
夏和易知道武寧王沒睡着,他就是不想理她。
怎麽辦呢?她被嫌棄了,自個兒也有點不好意思。泾國公府是什麽門庭,自然是花了大價錢請了大家為兩位姑娘教琴的,可是學琴手指頭疼,小孩子蘿蔔丁似的手指頭,油皮兒磨破了,還沒長全乎,下一次又破了,夏和易哭了好幾鼻子,給潘氏心疼得不行,夏和易直說不學了,這事兒也就撂下了。
唢吶是她自個兒想學的,最早一回見,是敬王府的太夫人仙去了,夏和易跟着潘氏前去吊唁,他們真真假假地哭,她哭不出來,光盯着那吹唢吶的瞧了,回府路上就纏着讓潘氏給買了一個。唢吶和琴不一樣,只要力氣壯中氣足,像她這種小牛犢子,事兒基本就成就了一半。
除此之外還有一遭,是練琴得經年累月地坐着,夏和易小時候是個坐不住的,什麽時候趕上天氣晴好,操着她的小唢吶就上了樹,在枝頭撿個舒服的地方坐着,對着太陽翹着腿兒吹,除了總把臉憋紅以外,再找不出唢吶的大錯處來。
夏和易本來還挺羞愧,可是想着想着前程往事,那點子羞愧就煙消雲散了。她腰板兒挺直起來,“王爺,您的意思我明白,不過我不認同您的觀點。”
趙崇湛捧場地睜開一道縫隙,洗耳恭聽她的高談闊論。
夏和易一臉認真地跟武寧王講道理,“為什麽認為琴瑟筝築就是雅,唢吶喇叭就是俗呢?樂聲原本各有各的美,就如同春秋四季,激昂低緩各有一程韻味。”大道理說着說着,把自個兒的心都說動了,慷慨激昂地比劃着,“所以您說俗的到底是樂器本身,還是聽者的耳朵?”
“放肆!”趙崇湛怒急拍了桌,“夏和易,你反了你!”
是做皇帝時的習慣,沒人敢忤逆他,更沒人敢拐着彎子罵他,在忍耐能力上少許欠缺了些,一時沒收住,罵完看着面前愕然怔住的小臉,長久以來堆積的怒火眨眼間燎了原,遇上危險貪生怕死地把他推到前面,一天到晚心裏還存着別的男人,現在又敢話裏外陰着陽着損他,每一條罪狀都歷歷在目,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可真是該死啊。
夏和易由衷感嘆,武寧王這凜凜威儀可真吓人啊,剛才車頂休憩的鳥兒都被他吓得撲棱棱飛走了。
真想不明白,萬歲爺脾氣大,那是天威赫赫,有理有據,可武寧王一個沒靠山的閑散王爺,憑什麽也敢橫成這樣呢?難不成是争帝位沒争過兄弟,橫豎是被貶到了北地,已經貶無可貶了,幹脆一氣之下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夏和易有時候還是很識時務的,想想她那四個嗷嗷待哺的手下人,還有那一夥插着犯由牌的镖師,能屈能伸地耷下腦袋下來,模樣上是做小伏低,相當心不甘情不願的态度,“是我妄言了,請王爺恕罪。”
馬車緩緩停了。
随扈侍衛小心地從外敲了敲車窗框試探,“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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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崇湛正了正嗓音,“沒事,走。”
外頭應了聲是,馬車繼續往前駛起來。
趙崇湛又想起她方才那一套胡說八道的禪機來,琢磨琢磨,臉色一變,是不是和她待久了,心境随之被污染了,他竟然從她的話裏品嚼出了一絲道理來。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長久下去,他早晚得被她的謬論帶進溝裏去。
想着想着擡眼瞥了她一眼,她臊眉耷眼地靠在角落裏,被呲噠完,整個人都顯得恹恹的。
再轉念一想,也是,是誰定的規矩,說姑娘一定要會弄琴?日後她是藩王府的掌家夫人,是會舞琴還是會吹喇叭又有什麽大礙。
她要是真喜歡唢吶,等将來他們大日子那天,入了洞房,特許她自個兒給自個兒吹一段,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在沒完沒了地自己說服自己、給她找臺階下,好歹曾經也是堂堂一國之君,真是個令人心酸的習慣。
不論怎麽的吧,反正事已至此,他想拉近關系,結果氣氛沒緩和成,反倒更加僵冷了。
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但她一眼都不回過來,她全神貫注地盯着指甲尖兒,像要盯出一朵花兒來。
到底有什麽可看的呢?趙崇湛不屑一顧,她不像旁的姑娘一樣用鳳仙花染了色,就是瑩潤飽滿的指甲,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呈現出十個可愛的月亮弧來。
看在指甲還不錯的份上,趙崇湛默默把琴拿過來,平穩放置在面前的方幾上,綠绮式的龍紋琴,是太傅去世前留給他的,手指撫上去,撥弄出一段奔流的曲調來。
夏和易一愣,旋即往後捎了捎,為琴轸留出位置來。
都說琴聲如人,他手裏的曲是波瀾壯闊的,激烈慷慨,激起一片千軍萬馬奔襲而過的浩浩架勢。
夏和易支胳膊撐着腦袋看着,不得不嘆啊,難怪那些有錢的大爺,動不動就愛上館子裏點漂亮姑娘奏琴呢,眼下她瞧着俊俏公子撫琴,确實別有一番樂趣。
她像大爺一樣為自己倒了杯上好的新茶,車外吹進的暖風穿過窗下置的冰盆,帶進微涼的夏風,再沒有比這更美的享受了,辜負良辰美景的人是會遭天譴的,她立刻放下了心底的那一點不快,虔誠地欣賞起樂曲來。
待一曲畢,夏和易是發自內心地拊掌叫好,誇贊誇得眉飛色舞,“真沒想到,您還有這一手!果然深藏不露。”
趙崇湛不動聲色地得意着,不過好歹有謙虛的教養,他什麽話也沒說,将琴收起來。想想真恍如隔世,幼時曾在先帝爺壽誕上奏過,等他當了皇帝,再沒人有資格聽他撫琴了。
夏和易恐怕是這世上最懂得得寸進尺的人,興致勃勃的,“王爺,您能再來一曲嗎?我在家時愛聽那個,哎那首曲子叫什麽來着——”
這還點上曲兒了?是把他當什麽了?
趙崇湛瞬間冷下臉,毫不留情,“不能,沒有。”
“噢……”夏和易咬着下唇點點頭。
趙崇湛将她的失落看在眼裏,招招手,“既然你會吹喇叭,本王正好有份差事交代你。”
他低聲對車外吩咐了句什麽,不多會兒,外面就遞了個簇新簇新的小軍號進來。
趙崇湛挑眼示意夏和易接住,“每天清晨正式開拔前,你就出去吹一嗓子,讓大家及時整頓預備起來。”
乍麽實的,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夏和易一時沒轉過彎兒來,呆呆地望着他。
趙崇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口吻嚴肅得像在交代什麽重要職責一般,“怎麽樣,就這麽簡單的一樁差事,你能不能辦好?本王能不能信任你?”
聽起來……好像是個正經差事。
素來女人都只在後宅後院裏打轉兒,能擔正職的少之又少,夏和易忽然感受到了肩上的重責,眉開眼笑地接過了她的小喇叭,揚聲打包票道:“難為王爺您信任我,我包準為您打好這個鳴,日後您就擎好我罷!”
趙崇湛太陽穴驟一突。
打鳴?為什麽她總能把好好一件事描述得那麽古怪?
算了,既然碰上一個糊塗蛋子,下半輩子就別揪細了,都糊弄着過罷。
趙崇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琴棋書畫,琴這一項是沒轍了,那就下棋罷。
他讓夏和易把棋盤擺出來,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下棋會不會?”
吃一塹長一智,這回他學聰明了,得提前問問她水平怎麽樣,萬一還是不會,就幹脆找托詞讓她別再現眼了。
夏和易說會,但是邊鋪棋盤邊吞吞吐吐地問:“我……我要是下得不好,您還拍桌子嗎?”
見他眉心越擰越緊,趕緊縮着脖子描補道:“我是沒關系,就怕那方幾受不住您拍幾回……”
趙崇湛很大氣地給予了承諾,“你盡管放開了下,本王絕不降罪于你。”
夏和易嘿嘿笑了,“承蒙王爺不嫌棄,那我就獻醜陪君子,陪您下一局。”
趙崇湛說好,從一打頭就将大氣的允諾落到了實處,“你執黑,本王讓你一子。”
夏和易溫溫吞吞地笑着,将手伸進裝滿黑子的棋笥裏,“多謝王爺,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說話兒間,食指和中指撚起一枚子兒,美人指是羊脂玉,棋子漆黑,愈加襯出那份白淨的美來。
動作是像模像樣,只是實際下起來吧……
通常來說,“獻醜”,是個自謙詞兒。但是放到她身上,原來只是個形容。
下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找借口誇她,趙崇湛沒忘記,為了讓子兒,讓得絞盡腦汁、讓得身心俱疲,最後甚至長長一聲喟嘆,棋一扔,混着悶悶濁氣吐出一句發自肺腑的大實話,“你這真臭棋簍子,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啊……”
一局結束得太快,完全是他單方面的厮殺,局勢慘烈得再也沒有第二眼可看的。
“我平素在家下圍棋确實下得不多,手生了……”夏和易也挺不好意思的,先裝模作樣地找了一會兒借口,賊眉鼠眼地“哎”了聲,“王爺,咱們要不要換一種下法?”
趙崇湛往後靠着,正疲憊地揉着額心,“你說,怎麽下?”
夏和易手下收拾着棋子兒,“一方執黑一方執白,不拘橫豎,反正誰的子兒先聯成五星連珠,誰就勝了。”
趙崇湛驚得貨真價實,“你讓朕——我陪你下五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