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骰子◎
“您不會是嗎?”夏和易非常誇張的“哦”了一聲,雙手捂嘴,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明白了,一個人不可能面面俱全,就像一個木桶,總得有那麽一兩塊短板,沒想到就連聰穎如您也不例外。我明白的,您不用多說了,我全明白——”
“下!”明知她是激将法,趙崇湛還是很給面兒地受了,“現在就下,走,你先下。”
圍棋換到五子棋的第一局,眨眼間功夫就下完了,夏和易的黑方輸得是落花流水。
她讷讷地盯着棋盤發怔,怔着怔着,鼻尖兒抽抽了幾下,嘴角深深撇下去,淚盈于睫了。
弄得趙崇湛眉心一突,“你撒癔症了?”
“不是。”夏和易竟捧着臉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嗚嗚嗚,我是氣我自個兒,為什麽又輸了,還輸得這麽慘,我怎麽什麽都做不好……”
這說哭就哭的,也沒個鋪墊。除了上仁壽宮向太後請安以外,頂多再算上幾位太妃,趙崇湛鮮少和女人打交道,更別提如何安慰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女人,一時無措僵住了。
好在夏和易哭了一會兒自己就歇了,收了嗷嗚嗷嗚的聲響,一面抹淚一面道歉,“對不住您,我失态了,讓您掃興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過錯,請您萬萬別介懷。”
嚎啕一場,嚎完了還不忘伸手去理棋子,淚花兒就順着臉往下滑,淌出兩道醒目的水痕來。
趙崇湛不解地望着她張那不屈的嘴臉,“還下啊?”
“您想下棋,怎麽能因為我而敗了您的雅興呢。”夏和易委委屈屈地癟着嘴,緩下收棋的動作,兩根食指尖對着尖對手指,目光灼灼充滿期許,“王爺,要不……您鼓勵鼓勵我罷?受了您的鼓勵,興許我心裏一高興,就能有寸進了。”
趙崇湛的心咕咚一縱,“你要怎麽鼓勵?”
“咱們定個彩頭罷!”小算盤打得哔啵響的夏和易忘了繼續哭了,“您贏一局,我輸您八十兩。若是我僥幸贏得一盤,您善性兒,賞我一百兩。咱們邊下邊計數,下完一并算總賬。”
趙崇湛發覺她所說的鼓勵和他想的不大一樣,冷眼道:“你是打量本王不會算數還是怎麽着?”
夏和易趕緊又弱風扶柳地委屈起來,“我要是跟您的彩頭一致,那就不算您鼓勵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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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太靠近她了,糊塗像疫症會傳染,他居然先前沒看出來她又開始了,難怪又輸又哭的,合着在這兒等着他呢。
他對她大開大合的算計不屑一顧,“你輸了算五十兩,本王翻番也照樣贏你。”
“好嘞!”夏和易眼淚飛快一擦,“事不宜遲,請您現在就開始鼓勵我罷,別怕我受不住,盡情地鼓勵我。”
這話是多麽的令人遐想,趙崇湛詫異地瞪她,可是瞧她一臉正經的神态,又令他為自己的遐思而感到些許的羞愧。
所以都別瞎琢磨了,開下吧。
這一回合夏和易執白子,還是剛才那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下法,看似異常跳躍毫無章法,結果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在棋盤上制造出了雙活三的局面。
勝負已定,不消再往後下了。
夏和易奸商般地抖肩奸笑着,朝趙崇湛拱了拱手,“一百兩,承讓承讓。”
趙崇湛有些匪夷所思,大手一揮,“再來。”
第二局,夏和易照舊跟瞎胡鬧似的東邊落一子西邊落一子,一壁下,還一壁跟趙崇湛東拉西扯幹擾思緒,“王爺您看咱們是不是該往冰鑒裏添冰了”的下一句是“二百兩,多謝王爺,您可真局氣!”
棋盤上白子呈橫四斜三,妥妥兒贏了。
趙崇湛相當不可思議,眉心擰了起來,“再來。”
可是結果也沒什麽分別,“三百兩!”夏和易喜慶洋洋地深深拜下去,發自肺腑地跪,額頭誠心地緊貼在手背上,“多謝王爺恩賞!”
趙崇湛擡手端住下巴,緊緊盯着面前的棋局。
除了巫蠱邪術,再沒有第二種可能能解釋她的勝利了,分明是在沒頭蒼蠅似的亂下,怎麽就到這一步了?
在棋局上三連敗,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恥辱。
趙崇湛收起了才剛那份漫不經心的戲谑,打起十分精神,和她下了一盤,酣暢淋漓,場面膠着得不像是五子棋。
經過一番不見血的對壘厮殺,夏和易将将輸了。
趙崇湛的面色是十成十的慎重,一旦認真起來,論計謀,不得不承認,她還是要遜色不少。
夏和易見沒得賺了,不高興玩了,棋子兒一丢,“王爺,想不想玩點不一樣的?”
見趙崇湛面露微詫,她賊眉鼠目地抛了個挑眼,“我陪您擲骰子吧?”
趙崇湛臉上的訝異徐徐放大開來,“你真的是國公府出身的小姐嗎?”
這個話題,不是太好回答,她也知道她不是典型的公府姑娘,說多了很可能會給家裏抹黑,于是嘴裏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只說骰子的事兒,“怕長遠路上悶,我讓丫鬟帶了骰子,真真是未雨綢缪啊,您瞧,這不就用上了嘛,所以老話說得好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趙崇湛吸了口氣,“這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夏和易無所謂地聳肩笑笑,撩開車簾讓人去她的馬車上取骰子了。
沒辦法,今天可能帶給他的意外太多了,要給他一點适應的時間。
夏和易故技重施,又拿話激他,“噢,我知道了,您是不是不擅長玩搖雕?”
趙崇湛冷笑一聲。
他是沒玩過,但是爺們兒在姑娘面前認慫,是大大丢份兒的事,“去取來。”
骰子很快來了,夏和易接過來,在馬車裏張望一圈,往車外潑掉了茶盅裏剩餘的水,用清水涮一涮幹淨,然後骰子扔進去,連着蓋碗的蓋子一并哐哐搖起來,有模有樣連搖帶吆喝的,“爺,您壓大壓小?買定離手啊。”
然後她靠搖雕賺了趙崇湛四百兩。
玩到後來,倆人快殺紅了眼,可是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地幹搖也沒意思呀,總要有些助興的花頭,夏和易手指靈活地擺弄着骰子,娓娓道來,“王爺,您知道嗎?逢放榜的日子,您要是上臨着貢院的那幾條街轉一轉,甭管茶館還是酒館,都做這門生意。這叫擲狀元籌,以紅字為上佳,擲出最大點數的,逢人誰不稱一聲狀元郎呢。”
趙崇湛對此不以為然,嘴角一哂,“自欺欺人。”
“您不能這麽說,都是為了功名,萬一沾了喜氣,也不枉費多年寒窗的苦讀不是。”夏和易捧場地笑,然後以狀元籌為名,賺了第五百兩。
然後她又說了一個新的,“王爺,我給您擲一個升官圖,扔到升發,明年您就要升大官兒啦!”
想想又笑,“不過您早就升無可升了,權當湊個樂子罷,別較真。”
這一項還要拿紙來寫寫畫畫的,趙崇湛看着她那一□□刨的字,覺着可真傷眼睛。
他捂着眼搖搖頭,“朝中的大臣,閑來都玩這個?”
夏和易贏了錢,現在看他哪兒哪兒都順眼,有求必應、有問必答,沖他高高比劃大拇哥,“一看您就是個潔身自好的好人,在京城的年月一定不常上八大胡同裏轉悠。那裏頭都玩這個,官爺們去勾闌都為讨個好彩,所以媽媽們手藝都精着呢,瞧着漂漂亮亮的花手下去,扔出的全是德、才、功,哪怕您再擲一百次,保管回回都擲出升發。”
趙崇湛沉默片刻,“你為什麽知道八大胡同裏玩什麽?”
當然是扮過男裝去長過幾回見識,進去不點姑娘,吃吃酒賞賞舞玩玩骰子也算樂子。
不過她是奔着親王妃的位置去的,這樣的樂趣可不好放到明面上說了。
夏和易就沖他微妙地笑,手指撚着辛苦賺來的銀票子,“別計較這個了,是不是到用晚膳的時辰了?”
她寶貝似的把票子放袖籠裏藏好,扭身過去掀開車簾,讓夕陽橙紅的暖光灑進來,小巧挺翹的鼻尖一吸一吸的,嘴裏還嘀嘀咕咕的,“讓我聞聞,今兒晚膳吃什麽好東西呢……”
袅娜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落在面前的棋盤上。
她說的這些,他不知道,他當然不知道,這些個不三不四的玩意兒,沒人敢拿到他面前污了他的耳朵。
她在桌下使詐的那些小動作,手法娴熟,不算行家裏手,至少私底下沒少練習。他權當沒瞧見,早前是怕她有錢了偷跑,所以收繳了她的銀子,眼下還點給她也沒大妨礙,以後她好賴是要當家的,手裏有點私房,遇上事兒了也好張羅開。
況且她向他展示的全新世界,他雖然感到有些不齒,但實在又很新奇。
殿試時旁征博引侃侃而談的狀元郎,是不是剛從茶館裏請完狀元籌出來?朝上那些一本正經的古板老大人,逢年過節的,是不是也會神神叨叨地擲一個升官圖以求來年升發?
再看看她,難怪她死活不願意再進宮,那個地方真的不适合她,她那麽精怪的人,把她鎖進那個格格不入的黃金牢籠裏,遲早得憋死她。
回想起那三年她留給他的死氣沉沉的印象,人人都羨慕的鳳位,把如此生活的她拖得奄奄一息。
當初她奮不顧身擋箭的那一躍,與其說是為了他,或許對她也算是一種解脫。
橫豎都從皇宮裏出來了,規矩體統什麽的,以後就這樣罷,他不拘着她,她沒必要拘着自個兒,下半輩子有這樣稀奇古怪的人作伴,應當會很有趣吧?光聽她那一肚子的歪門邪道,就夠聽幾十年了。
他覺得有些無奈,同時也感到幾分慶幸,見她眼珠子都快飛到外面去了,沉沉嘆了口氣,吩咐道:“擺膳罷。”
外頭立刻應了一聲“嗻”,幾道傳話傳出去,最後一道的回聲兒還沒消呢,晚膳就魚貫送進馬車裏來了。
夏和易又哭又演戲又搖骰子的,早就餓了,目光磨刀霍霍向飯菜,一道一道橫掃着看過去,不知不覺眼睛一眯。
不為旁的,最後捧着大銅爐進來的那個小太監,實在是太眼熟了。
都不消費功夫辨認,就是跟在萬歲爺身邊近身伺候的得臉太監,名叫六河的,上輩子她在乾清宮裏沖萬歲爺嗷嗷叫喚之後出來,給她引路的就是六河。
夏和易借着琢磨飯菜的機會,遮遮掩掩地細細從頭到腳端量了幾遍,大眼塌鼻梁,笑起來臉頰右邊有個酒窩,絕對沒錯。
那麽問題來了——
本該在禦前伺候的六河,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