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藥◎
天旋地轉的猛烈晃動令人措手不及,夏和易尚停留在怔仲中,被一道從馬車上撲來的高大黑影護住了。
地動事發突然,沒人有準備,武寧王飛身護住了夏和易,将整個後背袒露在不斷掉落的碎石斷枝中,王府侍衛們吓得臉都白了,撕心裂肺大喊着“護駕!護駕!”一個個兒不顧餘波不斷的兇險,不要命地一窩蜂圍上來。
饒是如此,還是有從山上滾落的碎石砸中了武寧王的後背,夏和易縮在他懷裏,聽見他一顫之下悶哼一聲。
她慌得厲害,忙去抓他袖子,聽見他低聲斥道:“別亂動。”
場面混亂又危險,她再不敢有動作,不能幫上忙就算了,生怕多餘添出什麽麻煩來。
想想可真叫人欷歔,剛才白五爺又是寒暄又是敘舊的,結果地動了,五爺明明就在離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一勾就能夠到,也沒說是拉她一把,兀自抱着最粗壯的樹幹就穩住了自身。
夏和易倒也不是說埋怨白五爺,生死攸關的時刻,人家非親非故的,不落井下石就算人品很足意了,憑什麽多事管你。
只是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茫茫然擡頭望着武寧王緊繃的下颌,原來總是臭臉的人,也能有如此溫暖堅實的懷抱。
不知怎麽的,她一個平素最是不拘小節的人,竟打心底裏生出一種手腳不知如何安放的心悸來。
好在駭人的震顫沒幾下就停了,武寧王派出去前頭打探的人很快回來回禀,原來不是地動,是前方不遠處山路塌陷了一大段,波及了他們所處的地段。
估摸着暫時是安全了,夏和易趕緊去探武寧王的傷,常服上挂破了幾道長長的口子,瞧着觸目驚心,不免焦心道:“王爺,您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傷了?快褪了衣裳瞧一瞧。”
趙崇湛沒搭腔,平平看她一眼,又看了白五爺一眼,撣了撣衣服的塵土,冷冰冰抛下一句“不必”,拂袖而去。
可不是做善事後深藏功與名,那臉色臭的,那臉拉長的,跟誰欠了他八百萬兩銀子沒還似的。
夏和易空有滿腔的報恩之心,被扔在當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胡猴和羅布離得近,幾個箭步沖過來護住她,“姑娘沒事罷?”兩個人擋在中間,倒把她和武寧王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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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和易搖搖頭說沒事,這時見山路盡頭有一行眼熟的人由遠及近奔來,前腳才走沒幾步的老撫治扶着鐵翅烏紗帽從馬上跳下來,心有餘悸地嘆道:“天爺,真是駭死個人了,還好沒走遠!”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兩位進京參選的姑娘也由丫鬟攙扶着從馬車上下來了,分別向武寧王請過安,所有人全都圍攏在武寧王身邊。
細細捋了捋現狀,确實是麻煩了,前後就一條大道能容大隊人馬通行,眼下必然是走不了了。老撫治指着堪輿圖對趙崇湛道:“只能勞王爺折返回去,在小城碼頭乘船先到昌安城,屆時是換大船繼續行水路,還是轉行陸路,全憑由王爺心意。”
趙崇湛略思忖片刻,他們人多辎重多,若是硬劈荒路前行,不合算,而且山地未必不會再度塌陷,既然可以走水路,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小白将軍一心想多跟着他,當即拱手向二位姑娘請示道:“咱們一路進京,本就走水路更順當些,要不咱們換水路行,先乘船到昌安城,再與王爺別過,轉乘船向京城走。”
本以為二位姑娘不會同意的,沒想到左布政使家的姑娘掖了掖帕子,輕輕瞄了一眼趙崇湛,嬌滴滴地說:“路上的事兒,五爺在外行走多了,當然是個中行家。既然五爺說好,那咱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沒的憑白添了麻煩,那倒過意不去了。”
這話一出,把總兵家姑娘本想拒絕的話給堵回去了,要是不答應,像是刻意要添麻煩似的,總兵家姑娘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什麽話都沒說,轉身回馬車上去了。
他們一行人要選怎樣的路子進京,趙崇湛現在不過是一介不在朝的閑散王爺,沒有插手的道理,也沒什麽閑心管,自然是随他們去了。
兩大幫子人,又都是身份不凡的貴胄,待到總算折騰到碼頭,在船上安置下了,已是近後半夜的時辰,三層高的大游船,寬綽得很,給各位主子各辟了一間房,還額外有富餘。
船上衆目睽睽的,夏和易不用也不好再當上夜丫鬟,得了獨一間的房間。
她心裏始終惦記着武寧王的傷勢,武寧王是為了護她才受傷的,人不能知恩不報。于是拉着春翠秋紅一起在包袱堆裏翻找了半天,出門時以備不時之需的大包小包沒白費,真叫她找出一瓶藥油來,這就拿起來,往武寧王的房裏摸過去。
此時的武寧王房門口,六河賠着笑臉道:“四姑娘來得不巧,我們王爺剛歇下了。”
還沒當上僖嫔的姚四姑娘失望地“哦”一聲,旋即又展露出善解人意的大方笑來,“不打緊,今兒地動山搖的,王爺恐是操勞了。這兒是從家裏帶來的金瘡藥,瞧着不起眼,是我們家老太太好容易求來的不外傳的秘方,倘或是王爺不嫌棄,一日抹三次,傷處許能好得快些。”
“姚四姑娘有心了,趕明兒一早,小的一定替姑娘轉交。”六河笑着接過來,轉身送進房裏,禀道姚四姑娘送了藥來了。
趙崇湛筆挺站在案前,眉眼紋絲不動,毫無波瀾,連哦都沒哦一聲。
六河放低了聲音,“小的方才見夏二姑娘好像就在門外……”
趙崇湛手裏的筆尖一停,閉眼就想起她對白經義言笑晏晏撒嬌的模樣,冷哼一聲,“去,把姚左布政史的閨女叫回來。”
誰說偏就她能氣他?誰說他不能假模假勢狠氣她一回!
憋悶了一整日的濁氣好歹長舒了一回,但一時舒暢過後,他又想到了一個更加可怕的可能性,萬一她壓根兒不介意,那他豈不是要被活活氣死?
大船就是不一樣,七拐八繞的廊道繞得人腦袋都發暈,上上下下的,走錯了好幾回道,多繞了不知道幾圈路,問了好幾回侍衛,終于踅摸到了武寧王的上房,穿過長長的走廊,再一過轉角就是了,腦袋剛一冒過牆角,竟然看見僖嫔還帶着個丫鬟守在武寧王的房門外,丫鬟擡着的托盤上置了個青白瓷小瓶,一瞧就知道是和她奔着同一個目的來的。
六河接了托盤進去,一轉眼又從房裏出來了,朝僖嫔蝦着腰笑着一比手,“我們王爺請姚四姑娘進去說話。”
夏和易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葫蘆瓶,收回邁了半步的腳,猶豫了幾下,還是轉身回自個兒房裏去了。
秋紅聽見有氣無力的敲門聲,一打開門,夏和易雙目迷茫地飄進來,藥油瓶子還在手裏,秋紅疑惑地問道:“姑娘,怎麽回事?難不成王爺沒看上咱們的藥?”
夏和易壓根兒沒聽見,失魂落魄地走到床邊,藥瓶子一扔,整個人往下一撲,手腳呈大字形埋進床鋪裏。
秋紅悚然道:“難道您又被王爺責罵了?”
夏和易終于有動靜了,奄奄一息地從鋪蓋裏屈辱地仰起脖子,“怎麽說話呢。”
春翠濕了帕子來給她擦臉,“到底怎麽一回事?”
夏和易撅着臉任春翠揉搓,“我問你們,大半夜的,年輕姑娘拜訪爺們兒的卧房,是什麽意思?”
秋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您伺候王爺起居也有時日了,不也沒能成事——”然後在夏和易怒目圓瞪中改口,“不也還清清白白嘛,所以這可說不好。”
夏和易接過春翠遞來的漱口茶,咕嘟咕嘟中含混不清地說:“萬一那年輕姑娘不是像我這麽光明磊落的大善人呢?”
她厚顏的自吹自擂被兩個丫鬟自發認同了,秋紅咂咂嘴,搖搖頭道:“孤男寡女,花前月下,那就……不好說了。”
夏和易手腳一僵,臉色都開始發白了,聲兒也虛弱地飄着,委委屈屈地提出了一個很是古怪的要求,“給我要一碗醋來。”
秋紅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照辦了,打開房門,門口一左一右守着武寧王府的兩個侍衛,秋紅露出個笑臉,“爺,方便給我們姑娘尋碗醋嗎?”
侍衛輪番守着門站班,一方面是為了保護夏和易的安全,另一方面,搭上白五爺的隊伍,眼下船上人口雜了,武寧王下令,絕不能讓禪位的風聲漏進夏和易的耳朵裏。
換句話說,只要不走漏敵情,其他要求都好說。
不過是醋罷了,侍衛立馬擺手說好說好說,踅身去了趟船上的夥房,眨眼就抱了一大壇子醋回來,哐當往地上一放,問夠嗎?不夠再來一壇子。
揭開壓壇的石頭,濃郁的酸味熏得人眼前一黑,秋紅忙說夠了夠了。
夏和易撅着身子,一拱一拱的,悶悶地鑽進了被窩裏,時不時頂着一張慘白的小臉從被窩裏鑽出來,吸一口醋酸氣,能緩一會兒,兩只本就大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頂着天花板,然後再吸一大口。
那模樣,合跟中邪了似的。
秋紅臉色大變,什麽詭異的猜想都出來了,“莫不是沖撞了河神?要麽是被地動吓魇着了?”
春翠在床榻旁團團轉,都要急哭了,“姑娘,您怎麽了?您千萬別吓我!”
“我好像……”夏和易猛吸了幾口酸氣兒,終于上氣續不上下氣地虛弱地開了口,“暈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