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暈船◎

姚四姑娘敲門的時候,心裏确實是忐忑的。

從曉事開始,她就知道,将來她是要進宮做嫔妃的。直到最受器重的那位皇子登基了,那份缥缈的未來似乎變得清晰起來,這些年她一直頻繁聽到他的動向,聽人們毫不吝啬地誇他,聽說他勵精圖治,聽說他任賢用能,他有一副好相貌,也有深穩的內裏,在反反複複的“聽說”中,少女的心思慢慢開始萌芽,早晚有一天會嫁給他,讓她懷了莫大的期望。不曾想突如其來的一日,她朝思暮想的另一半,變成了他那位無能至極的兄長,她哭過、失望過、抗争過,還是被家裏無情地送上了進京的馬車,本來該絕望的,可是峰回路轉,她竟然在路上遇見了他。

他身邊已經跟着一個姑娘,聽說是泾國公府的小姐,這讓姚四突然爆發了不顧一切的信念,什麽家族,什麽前途,她想親近他,哪怕只有一次機會。成功了,他就是她的;不成功,她就要斷掉他和泾國公府小姐的情愫,橫豎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不能得到。

得到應允,姚四姑娘欣喜地進了房間,卻連武寧王的正面兒都沒見着,被六河領着在屏風外坐了下來。

六河笑眯眯的,“我們王爺練字的時候,不高興有人打擾,還請姚四姑娘請稍待片刻。”

剛才不是說歇下了嗎?睡不着就起來練字?

姚四姑娘覺得不對勁,但想不出是什麽不對勁,都邀請她進房了,大概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暗示了。那就等罷,她在羞澀與忐忑中,不安地等待下去。

而屏風之後,本該在勤奮練字的趙崇湛端着茶盞皺了皺眉,“暈船了?”

坐在凳子上的姚四姑娘只感覺一陣風從眼前刮過,只有大敞開的房門尚在一扇一扇地告訴她:武寧王出門了。

趙崇湛腳步匆疾趕到夏和易的房門外,見胡子花白的老太醫正在隔着手帕子把脈,然後狐疑蹙眉地撫了撫胡須,問道:“姑娘可有惡心泛酸之症?”

夏和易閉着眼認真品味了下,說沒有。

老太醫又問:“那可有頭痛頭暈的症狀?”

夏和易再次感受了一下,還是搖頭說沒有,“就覺得心裏發堵,悶得慌,喘不上氣兒來,只有聞着醋酸氣才能好些。“

致仕多年被返聘回來的老太醫,生平頭一回懷疑自己的醫術,這怎麽看都不像是暈船啊。不過也沒法說,她說她暈船了,就算是大夫也不能篤定說她沒有,暈船這種事兒沒個明顯病竈在身上,很難驗得出個一二三來,畢竟身子骨是她的,舒不舒坦只有她自個兒能感受到。

老太醫從房間裏退出來,向趙崇湛回禀了夏和易的病情,轉身去夥房煎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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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沒什麽大礙,心裏總歸是松了一口氣,趙崇湛邁進房間裏,不能說一聽說她病了就馬不停蹄趕來,故作閑适地踱步進來,漫不經心道:“聽說你病了,本王來瞧瞧。”

“呀,王爺怎麽來了?”夏和易意外地瞧他,蒼白着臉,掙紮要從床榻上起來行禮,嘴裏一疊聲認錯,“是我的罪過,大半夜的,叨擾了王爺施展籴①粜②麝香一度春。”

趙崇湛腳步一頓,難以置信地被釘在門口,懷疑是他聽錯了。

秋紅沒聽懂,小聲問六河:“什麽春?”

六河其實也沒聽全乎,但光是觑着王爺的面色就知道是不該聽的話,拼命沖秋紅打眼色搖頭,把她的困惑蓋下去了。

秋紅不是唯一一個問出同樣問題的人。

趙崇湛也說:“什麽春?”

不過不是疑惑,是震驚、是質問、是叱責,是對人生的懷疑。

夏和易以為他沒聽清,撐着胳膊坐起來,正正經經地放開嗓子說:“我是說,籴——”

“閉嘴。”趙崇湛疾步走到她面前,制住了她狂放的言辭。

夏和易十分委屈,“我說了,您又非要我說,我再說,您就甩臉子。”

趙崇湛正在經受不應有的觀念重塑。

他沒和女人說過太多話,但也知道,在他認識的女人中,應該是沒有人會說出“籴粜麝香一度春”這樣的話來。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懷疑,她還是他的皇後嗎?不,她到底是不是夏家的小姐,說是街頭的潑皮是不是更為恰當?

夏和易半天沒得到他的回應,知道是她言辭不當冷場了,于是趕緊轉換話題,把自己放到正确的立場上來,苦口婆心地開始勸誡,“王爺,我如今厚顏,也拿自個兒當半個武寧王府的人了,今兒就是您怨我多嘴,我也得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跟姚四姑娘走得近了,不妥當。”

結果武寧王沒搭理她的責問,閑散地在榻邊坐下來,另辟蹊徑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跟她走得近?”

夏和易僵了僵,避開眼神對視,“我聽說的,就是方才在廊上閑散,無意中聽人提了一嘴子,說您深夜召了姚四姑娘。”

趙崇湛不以為意地哦了聲,瞥她一眼,“你暈着船,倒還挺閑。”

夏和易噎了噎,眼神飄忽起來,嘴上繼續講大道理,“姚四姑娘到底是要進宮做娘娘的人——”

趙崇湛說無妨,“名冊是報上去了,到底人還沒入宮,這個進不去,在姚左布政史家再挑一個添補上就是了。”

夏和易覺得喉頭一梗,突然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往帳外揮手大喊:“醋!快拿我的醋來!”

好歹王爺在,抱着大醋缸吸的動作不太雅觀。春翠改捧了滿滿一茶碗醋遞過來,夏和易接了,放在鼻下,用盡全身力氣吸了一鼻子,肺管子都快撐炸了,刺鼻的氣味往腦仁兒裏一鑽,當下“咳咳咳”猛咳嗽起來。

咳得厲害,眼眶都紅了,就連她也能透出幾分我見猶憐的柔弱來,趙崇湛忽然心軟,不明白他到底是在較什麽勁兒。

雖然她不是一個身嬌體弱的姑娘,可萬一她就是命裏被水妨克,那誰也說不準,眼睜睜看她在眼前死去的感受,他實在不想再承受一回。

所以暈船雖小,但也不能小觑,趙崇湛忽的嚴肅起來,細細問春翠和秋紅:“你們主子是什麽時候開始難受的?”

夏和易心頭一提,這一激動啊,咳得更厲害了,只好一手捂不停咳嗽的嘴,一手拼命擺手,示意她們別說。

可惜趙崇湛穩坐于床沿邊上,高大的身影将她的小動作遮擋得完完全全,春翠什麽暗示也沒接收到,畏于王爺威嚴,老老實實福身交代道:“回王爺的話,我們姑娘早先去給王爺送藥,回來就喊不舒坦了。”

“送藥?”這事倒是新鮮,趙崇湛挑了挑眉。

秋紅反應過來了,很嚴謹地糾正措辭道:“是送藥未遂。”

夏和易放棄抵抗,心如死灰地重新埋進了被窩裏。

這倆管不住嘴的笨丫鬟,一轉手就把她賣了。這下好了,僖嫔前腳送藥,她後腳未遂,聯系到一起琢磨琢磨,武寧王八成要把她劃到善妒的那一類裏去了,但凡大家爺們兒,誰也不願意娶一個善妒的媳婦兒鎮家,哪怕做到皇帝了,都由不得皇後喜不喜歡,還得翻牌子呢。世道如此,他肯定特別不滿意她,再也不答應讓她做親王妃了。

過了好久也沒聽見動靜,夏和易不解地從被山裏鑽出半顆腦袋來,發覺所有底下人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地退出去了,只留武寧王一個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爺們兒不錯眼珠地盯着看,就算遲鈍如夏和易也覺着有些別扭,拱着身子往回縮,“哎呀,您老瞧我做什麽?”

誰知躲避的動作一大,不小心牽動了枕頭,早前順手扔的藥油瓶子咕嚕嚕從枕頭底下滾了出來。

趙崇湛立刻伸手去撈,夏和易下意識探手去搶,只見小葫蘆瓶在四手亂影間蹦來蹦去,你争我奪之間,夏和易無意中猛拽了一把趙崇湛的袖袍,“啪”的一聲,一個貝殼形的小盒子從袖袍裏掉在腳踏上,“袴擦”一聲蓋盒分離,露出裏頭使了大半的油亮香膏來。

武寧王好半天沒動作,大老爺們兒随身帶這種姑娘用的東西,大約是覺得有點丢人吧。

夏和易精準地往他傷口上撒鹽,“您……竟然貼身帶着啊?”

趙崇湛含糊地“唔”了一聲。

藥油的事,叫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一個神經粗如麻繩的女人,原來也會吃醋,原來也會表達關心。如果她繼續窮追猛打地問,那他就會就勢應下,然後勉為其難地接受她的心意。

麻繩彎腰探下去,把小盒子撿起來,吹了吹灰,“看來您真的喜歡這個,是挺好聞的是吧?”

然後她在趙崇湛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大方地将香膏收回了袖籠裏,嘴裏還嘀嘀咕咕的,“這個很貴的,送您的時候我還挺舍不得的呢……”

趙崇湛臉都綠了,“你這個人,東西送都送出去了,還有往回收的道理?”

經過一場激烈的手打手厮殺,趙崇湛誓死捍衛住了他的香膏盒子,争搶中難免顧此失彼,藥油被夏和易搶了回去,抱進了懷裏。

陰險狡詐的夏和易,正在得意的笑,東西落在他不方便下手的地方,趙崇湛只好狠狠一瞪,“本王不屑同你計較。”

沉默了會子,話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一度春上,趙崇湛半是佯裝半是正式地問道:“你認為姚四姑娘怎麽樣?”

到處挑事的事兒精,況且娘家來頭大,必定不甘人下,若是真攀上了武寧王,将來鐵定是要做王妃的。

夏和易慢慢搖着頭,大義凜然得十足十,“姚四姑娘到底是上了冊要參選的,您要是從中插一杠子,就算宮裏面兒上不說,內裏未必沒有思量——”

趙崇湛一聽她說大道理就不虞,不耐地打斷她,“你別跟本王扯那些虛虛繞繞的,宮裏是什麽想法,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揣摩出來的?你就說你怎麽想。”

“您非要問我的話,那我覺得吧……”她捧着她的小醋碗,臉埋碗口深深吸了一口。春翠怕她受涼,醋在竈上隔水加熱過了,上方蒸出袅袅的白霧來。

夏和易擡起頭來,眨巴眨巴水靈靈的大眼睛,臉上有一圈好笑的紅色印記,“怎麽說呢?反正就不太合适。”

趙崇湛別過臉去,不再看她,那一圈紅痕實在可笑,他怕再看下去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到底要顧及一下她的面子,很僵硬地清了清嗓子,負着手背過去,義正詞嚴地說道:“本王亦作此想。”

既然人沒事,試探也初具成效,他心情不錯地站起來,“歇着罷,本王明日再來瞧你。”

可是夏和易的心卻提起來了。現在放他回去了,回頭被僖嫔鑽了空子怎麽辦?

“您要是不忙,能不能等我喝了藥再走?”她頂着一個尚未來得及消散的紅圈,咬唇委屈地牽着他的衣角,“不是,我是說,我打小就不愛喝藥,要是缺了您的監督,我怕是要耍渾不喝了,下人們拿我沒有法子。”

趙崇湛停住緩慢往外去的腳步,轉過臉來是一臉的不情不願,餘光瞥了一眼她的臉,那茶碗口鑿得可真是圓乎啊……丢下一句“怎麽這麽麻煩”,很勉強地繞回床榻邊坐下了。

夏和易本來覺得讓他坐桌邊就行了,畢竟他身上穿的是在外行走時的衣服,一張細致講究的床鋪,應該是要換了寝衣才能坐的嘛。

沒想到他如此熱情,雖然老大不情願的樣子,不過言行不一,坐這麽近,很難讓人不覺得是要親手為她端藥碗。

她搖搖頭,唉,算了,愛坐床就坐床上吧,別溜進美人懷裏就成。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說是送藥來了,六河開了門,趙崇湛從門縫裏看見送藥的人竟然是白經義,幾步走出房到外面的走廊上,眼神命六河接過托盤,說:“将軍辛苦。”

盡管天上換了太陽,受認可的依舊是曾經的天子。白經義永遠都是那麽熱血那麽澎湃,“但凡王爺需要,末将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趙崇湛微微颔首,正想轉身回去,餘光見白經義支着個腦袋往房裏瞧。年輕的小将軍,嘴上沒個把門兒的,腦子裏想什麽,嘴裏就無意識念叨出來了,“我得瞧瞧夏二姑娘去,到底是家裏有來往的,她病了,我理應關懷一下。”

趙崇湛不疾不徐地笑了,“夜深了,将軍閨房探望,不妥當。将軍的問候,本王替你代到了。”

說完,毫不留情地關上了小白将軍關心世交的大門。

趙崇湛回來了,身後亦步亦趨跟着擡着托盤的六河。

夏和易很想提醒他一下穿外衣別坐床上的事,可是不好直說,委婉擠出個笑來,連提醒帶誇的,“能得王爺衣不解帶為我侍疾,我真是三生有幸,您瞧瞧,這墨黑湯汁兒都鍍了金啦!”

趙崇湛瞬間沉下臉,說:“笑話,你多大的臉,讓本王替你端藥。”

然後扯着一側嘴角冷笑着,以最俾睨的姿态擡手端起了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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