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嘬◎

亮堂堂的光刺在眼皮上,夏和易渾身綿軟,咕哝了聲“好亮”,翻身朝向床榻裏側,心裏想着上夜的丫鬟該罰了,太陽都挂樹梢了才知道要放下帳幔,便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她終于從餍足的飽睡中醒來,水浪緩緩拍打船舷,聲音太過助眠,她這一覺睡得渾身舒暢,伸了個懶腰剛想坐起來,才發覺帳幔上拓出個模糊的輪廓,光是坐着的上半身就足夠挺拔高大,那寬肩平直,挺出修竹的亭亭氣韻。

低緩的聲音,如同泉韻,又在誦念佛經。

意識慢慢回籠,夏和易從被窩裏爬起來,邊爬邊想,除了家裏早已仙去的老太太,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愛念佛經的人呢,聲音低緩深沉,真能叫人聽出一種靈魂被滌蕩的錯覺。

可是往深裏琢磨琢磨,她又害怕起來,武寧王此時念佛經,該不是在試着壓滅火氣,否則就要氣得抽她一頓吧?

她一驚,猛地掀開帳幔,跪在榻上行了半個不倫不類的禮,不好意思直視他,讪讪道了聲“王爺。”

誦經聲停了,他帶着一身的寒意轉過來,“醒了?”

不疾不徐的口吻中有種要興師問罪的意味。

夏和易惶惶然地小幅度往牆邊縮,眼珠子天上地下地瞅,就是不敢看他,手一會兒摸臉,一會兒撫脖子,吞吞吐吐的,“那個,我……睡着以後,應該,沒有,做什麽,比較奇怪的事兒……吧?我的丫鬟說我的睡相一向挺好的……”

趙崇湛平直說哦,“你的丫鬟該摳眼珠子了。”

夏和易被他的眼風刮得一噎,他就是換一句該洗眼睛了也好啊,說什麽摳眼珠子,怪兇殘的。

“我睡相不好嗎?”她胡亂瞟着,忽然将眼神落在某一處,恐懼地咽了口唾沫,“我……冒犯您了?”

武寧王的左側臉頰上,有一塊小小的紅印。

他本就生得白淨,突兀的一塊紅,顯得尤其紮眼。

直覺告訴她,那塊紅印跟她有脫不了的幹系。

Advertisement

糊塗死不如醒着死,夏和易勇敢地打探起罪責,“王爺,您的臉怎麽了?”

趙崇湛徐徐将目光看向她,“狗啃的。”

夏和易震悚捂嘴,膝行着退到不能再退,“該不會是我啃的罷?!”

這麽一說,有非常模糊的畫面從腦海深處翻滾出來,依稀是她在春橋斜街聽人彈小曲兒,有人敬上來一碟杏仁豆腐,那杏仁豆腐滑滑嫩嫩吹彈可破,勾得她腹中饞蟲大動,立刻伸嘴去嘬,卻怎麽都嘬不進肚子裏,她不信邪,更使了吃奶的勁兒去嘬……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她經歷了從驚恐萬狀到心如死灰的平靜,大起大落之後萬念俱灰地俯身跪下去,額頭貼住手背,“我失了體統,萬死難敵罪過,您罰我吧。”

趙崇湛俯視着她敢做敢當的後腦勺,睡得一蓬亂草,“本王真要好好問問你,你是夢到什麽了?跟餓死鬼投胎似的抱着本王啃?”

描述得太直白,讓夏和易不好意思起來,羞愧地哎呀一聲,“您這話說的……”

她擡眼含羞帶嗔地瞪了他一眼,趙崇湛也有點不大自然,不過只一瞬,立馬恢複了質問的冷臉,“你都好意思做,本王有什麽不好意思說?”

夏和易吓得一哆嗦,低下頭去,低聲坦白從寬道:“杏仁豆腐……”

他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十分明顯。

夏和易趕緊狡賴,意圖減輕罪責,“都是因為您膚如凝脂,我才犯下這等大錯。”

“膚如凝脂?”她的措辭引得趙崇湛滿面懷疑地擡手摸了摸臉。

夏和易嗯嗯用力點頭,“不對嗎?您是頂金貴的人,處處都作養得好,我是在誇您。”

他是男人,用膚如凝脂來形容像話嗎!

夏和易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她好像又把武寧王氣得續不上氣了,連忙想着轉移話題,聯想到皮膚,想起什麽似的響亮哦了一聲,“對了,您的傷怎麽樣了?”

趙崇湛都快忘記背上的疼痛了,不過是被亂石擦破一點皮而已,不礙事,但是為了護她才受的傷,她到這早晚才想起來問,連着昨夜的種種,一齊合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洩氣。

他擺擺手,不欲再說,往門外走去。

夏和易緊跟着下榻,三兩下趿拉上鞋,搓着追上去送他,不忘笑道:“我這兒沒預備您的換洗衣裳,就不留您洗漱了,待用早膳的時候您別忘了打發人來知會我,我再上您那兒去。”

“還惦記上本王的早膳了?”趙崇湛蹙眉瞧了瞧她衣衫不整連鞋後跟都沒拔起來的模樣,實在太過邋遢,可邋遢中不掩飾地透出一種剛從床榻上下來的慵懶,紅暈未褪的面頰,松散的寝衣,無一不讓他不自覺心驚,他從交領延伸向下的雪白處撇開視線,态度生硬道:“沒有你的份。”

“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夏和易半蹲下去拔鞋子,手忽然頓住,眯着眼緩緩擡起頭來,眼珠子一提溜就知道沒安什麽好心,“我在夢裏抱着您嘬,您是沒有躲開嗎?但凡您推我一下,這紅印都不應當嘬得這麽這麽圓呀?”

就跟拿碗扣上去似的,滿滿的一圈弧度。

趙崇湛眼神缥缈起來,含糊地“唔”了一聲,以此掩飾那一刻的心虛。

當然沒有躲,盡管心裏清楚不是那麽回事,但那種模棱兩可的相蹭也叫他生起一團團的火來,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禽獸之舉已經很不容易了,趁機攬了一個滿懷的事是絕對不能讓她知曉的。

而她仿佛發現了天大的破綻,滿面狐疑,仿佛窺破天機似的盯着他,用正直的眼神拷問他。

趙崇湛巋然不動,凜凜正直的目光迎上去,“所以在你眼中,受害者該躲,施暴者反而無罪?”

一頂大帽子像小山一樣壓下來,夏和易腳下一拌蒜退了半步,匆忙擺着無措辯解道:“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呀——”

沒留給她繼續狡辯的機會,他大步如風,衣袍一陣風似的繞過轉角,再也瞧不見了。

廊上的太監侍衛們接連碎步跟上去,眨眼間,轉角處只留下一扇大敞的方窗。

原來外面并不是洶湧翻滾着的浩浩江水,是極為平靜的一片開闊水面,難怪昨晚大船行駛得那樣平緩,叫她睡得那樣香甜。

夏和易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離開的方向,腦子有點兒發懵,為什麽總覺得有什麽話題被糊弄過去了呢……

沒等她想清楚,春翠秋紅就一前一後提着熱水進來,臉上一個賽一個的喜悅,一句話接一句話,都沒留給她插嘴的時機。

“恭喜姑娘!”

“給姑娘道喜啦!”

“姑娘成人啦!”

“早晨在廊裏遇見胡猴,他還托我來問您,需不需要打發他回公府報喜。”

“熱水早早備好了,随時預備伺候您擦洗呢。”

夏和易在一堆話裏準确找出了最偏的一條,“胡猴是怎麽知道武寧王在我這裏過夜的?”

秋紅彎腰把盆放下,唔了聲,“整條船上估計都知道了罷。”

畢竟大船行在如此悠緩的水面上,能暈船也是很不容易的,武寧王興師動衆半夜來瞧她,鬧出了那樣大的陣仗,想不知道都難。

夏和易扶了扶微晃的頭,整個人都撲倒在桌面上,悻悻道:“你們以為的都沒發生,什麽事情也沒有。”

是啊,為什麽什麽都沒發生!武寧王怎麽就能那麽正人君子呢!想想還真是慶幸中帶着些許失望。

春翠困惑地撓撓頭,說不會罷,“可是屋裏那麽大動靜呢……”

秋紅連說對對對,“就是快天亮的那會兒。”

夏和易頹然從胳膊上露出兩只毫無生氣的眼睛,“動靜很大啊?”

春翠用力點頭,“大,很大,特別大,噼裏啪啦的,打拳似的聲響。”

秋紅還依樣畫葫蘆地模仿起來,“您還吆喝來着,說只要伺候滿意了就有銀角子賞什麽的,聲兒聽着特別美。”

好的,很好,光聽描述就知道場面有多麽的不堪入目。夏和易哀恸地捂住臉,“我平時睡相怎麽樣?”

春翠雙手捧着漱口茶遞過去,猶豫了下,說:“甚好。”

夏和易面無表情接過,“說實話。”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春翠誠實道:“偶爾說很奇怪的夢話。”

秋紅補充道:“偶爾還拳打腳踢。”

在夏和易一點點熄滅的目光中,春翠不忍心地安慰她,“您別傷心,不過極少發生這種情況,至多一年有那麽一兩回。”

結果夏和易更洩氣了,一年就一兩回,還叫武寧王碰上了,他們是不是真的天定無緣啊。

唉聲嘆氣地梳洗完畢,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妝容也細細描好了,武寧王依然沒有差人來叫她吃早膳。

夏和易坐在繡凳上,對着鏡面苦惱地吸了吸鼻子,完了,他真的被她氣壞了,連用早膳都不帶她了。

但她一向是個堅強的人,秉持着“既然早膳不來就我,我便去就早膳”的堅定信念,從枕頭下摸出了她的小藥油,揣着出了門。

武寧王的上房門緊閉着,一衆站班侍衛裏走出了六河,大老遠就笑眯眯地迎上夏和易,“姑娘來了。王爺在沐浴,耽擱了些時辰,叫姑娘久等了。”

“沐浴?這麽久?”夏和易先是狐疑,旋即想到了一個萬分可怕的場景,吓一跳道:“姚四姑娘不會在裏邊兒罷?”

六河笑着說那沒有,“昨兒夜裏王爺上您那兒去,便把姚四姑娘請回房了。”

夏和易聽了,半點沒被安慰到,面上更加愁雲慘霧一片,登時垂頭喪氣道:“難道是總兵家的姑娘?”

六河滞了下,說哪兒能呢,那位心氣攀上天了的主兒,一心只想進宮攀高枝呢,“王爺沒留人伺候,屋裏就他老人家一人。”

夏和易腳下旋了半圈,“那要不我還是回去等……”

六河的小圓臉上呵呵笑着,哈了下腰,“小的要去夥房盯早膳,正愁分不開身呢,姑娘這就來了,解了小的燃眉之急,您要是沒有旁的事兒,在房裏等王爺一會兒多好啊,萬一王爺要人遞個帕子手巾的,不怕招不到人使喚。”

跟随武寧王伺候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怎麽會沒人使喚。夏和易明白六河是在給她制造機會,雖然六河是萬歲爺派來的奸細,這一點一直叫她不太稱意,不過這麽久觀察下來,他似乎也沒做什麽對武寧王府不利的事。她上道地笑了笑,透過去一個自己人的笑,“小六公公放心,要是我有一日升發了,必然忘不了您的好。”

六河忙擺手說不敢不敢,把她引進屋裏,給她倒上茶,“姑娘坐會子罷,小的先去忙了。”

夏和易颔首說:“勞煩小六公公”。

六河出了門,反身将門關得嚴嚴實實,不光自個兒出去了,還把門口站班的都撤遠了,給主子爺和主子奶奶留出了充分的體己空間。

夏和易端起茶盞,心不在焉地抿着,打量起周遭的陳設來,武寧王的屋子比她的要大得多,格局也不同,不像她那兒只有幾扇屏風作分隔,他有一間隔扇門單獨辟出的淨室。

悄悄踮起腳挪蹭過去,屋子可真大啊,耳朵貼在門的這一頭聽,連那頭的水聲都聽不見。

轉了一圈,沒什麽意思,又回來坐下了,茶喝完了一盞,又給自個兒倒了一盞,晃着腿等啊等啊,實在是有點餓了。

奇怪地往門那頭望了望,她對那種事兒的了解僅限于男女之間,沒人告訴她男人會自己纾解。

因此她只覺得困惑,一個大老爺們兒的,洗個澡居然要那麽久。

罷了,也沒人規定男人就不能夠精細,可能他們精貴的宗室子弟就是如此愛惜油皮兒。

接着安坐了會子,她腦袋裏忽然叮的一聲,覺得不對,武寧王是不是因為生氣了,所以在故意晾着她,等她自個兒受不住了離開?

夏和易幾乎要氣笑了,這等小心眼子,她不就嘬了他幾口嗎,較起真來,任誰都會認定是姑娘家吃虧吧,他怎麽還沐浴起來了?覺得被她嘬幾口就髒了?

氣歸氣,豐盛早膳還是是要蹭的,關于如何賣好,無非是讨好加賣慘,她已經相當熟練了。

夏和易半邊身子貼在隔扇門上,捏起嗓子,擠出這輩子最矯揉造作的一把嗓音,“王爺,我來伺候您啦,您可快些好麽?”

一聲出去,嬌滴滴地發着顫,千回百轉。

趙崇湛一下便宣洩了出來。

-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