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葡萄◎

大船迎着渾濁的水波,徐徐靠了岸。

混跡官場的大多是老油子,生怕跟老皇爺沾上幹系,在新帝面前落不着好。但也有不少人,只認準了一位皇爺,新帝才上臺多久,就攪得朝上一團亂,大家心裏都憋着有本要奏,早早便守在碼頭等候拜見。

夏和易不曉得這些彎彎繞繞,她撐在甲板的欄杆上,遠遠眺着碼頭上顏色鮮豔的各式動物補子,回身回來沖他笑,“沒想到您一個閑散王爺,混得人緣還不錯。”

趙崇湛無甚起伏地看着碼頭,“本王雖在野,官場中少許人情往來照舊避免不了。”

他認真起來的模樣,總給人一種打心底裏發顫的畏懼感,夏和易剛看愣住了,就聽見他下半句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了。他調過臉來,兇神惡煞地威脅她說:“你今日好好待在船上,別妄圖想法子上岸,否則本王回來饒不了你。”

夏和易因他的懷疑直瞪眼,不甘心反駁道:“我雖然貪圖玩樂,好歹還是分得清的,絕不給您平白添麻煩,您放心去吧。”

趙崇湛極不信任地看她一眼,那份鄙夷擺得明明白白,又惹來夏和易一陣憤怒哼唧。

不過再是不信任,倒也沒再擠兌她太多,不一會兒便被蜂擁而上的大小官員前呼後擁着去了。

雨雲向來是最沒準兒的,一片烏雲飄過來,雨說下就下,碼頭上做生意的攤販來不及收拾,手忙腳亂地鋪上油布,四下亂竄躲雨去了。

夏和易送別武寧王回來,只在自己房門前略停了一刻,心裏還惦記着京裏的消息,想去尋白五爺,她有很多話得問,可還沒邁出步子,就聽前頭有人來報,說姚四姑娘來串門子了。

話音未落,年輕姑娘百靈鳥似的嗓音便轉過轉角響起來,“我在船上兜了一圈,夏二姑娘原是在這兒呢。”

在大門口撞個正着了,再不待見也不好推脫了,夏和易笑了笑,“船上悶久了,我上去略散散,姑娘來得巧,我剛回來,您就來了。”

說着招呼人往屋裏坐,坐下來各自倒上香茶,客套的寒暄是少不了的,你來我往好一陣功夫。

姚四醉翁之意不在酒,橫豎昨夜她進了武寧王房裏的事兒大家都知道,幹脆也不遮掩了,每說上三句,話頭就得往武寧王身上引一引。

夏和易聽得心裏不舒坦,偏裝沒聽清沒聽明白,句句和她打太極,刻意略過那些,實在被問得煩了,直接說:“咱們這一路走來,也算得上是驚心動魄了,就問這世上,一道經歷過地陷的能有幾人呢?大難不死的緣分,足抵得過千金萬金了。可惜俗話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明兒就要分別了,我想着是極舍不得的。不知您問過白五爺沒有?路上是怎麽個處置法?心裏有數,早早準備起來,臨行也不至于太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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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四笑裏頓了頓,緩了笑意說:“這不,臨時決定換水路走,原先的計劃全打亂了,一切要勞煩五爺重新安排,據說少說要滞留三五日。”

夏和易往碼頭上瞧了眼,說正好,“姑娘可不趁這個時候上城裏轉一轉,将來嫁了人,再像今兒這麽自由自在可不容易了,我聽說總兵家姑娘一靠岸便領着人進城逛去了。”

逐客令的潛臺詞呼之欲出:你可快走吧,不要耽誤我辦正經事。

姚四是個穩得住的,笑臉都快僵了,仍說不急,“我跟姑娘一見如故,正愁尋不到機會聊上幾句,瞧着雨沒個完,待雨停了再去也不遲。”

做客還賴着不走的,也算是少見。夏和易見趕不走她,幹脆作罷了,反正她想知道的事兒,找姚四打聽也是一樣。

她招呼春翠備茶點來,一壁問姚四:“我長久在外,京裏的事反而疏忽打聽了,姑娘既然進宮參選,想必皇後娘娘已掌中宮了罷?”

姚四昨夜被武寧王晾了個透體,心裏本是恹恹的,一聽她問這個,立刻抖擻了起來。泾國公府想把大姑娘送進宮當皇後的事兒,權貴間早就傳遍了。瞧着昨兒夜裏武寧王對夏和易着急的樣兒,估摸是被迷得五迷三道了。姐姐嫁哥哥,妹妹嫁弟弟,全天下的好事都想被他們夏家一家子占去,也不瞧瞧祖墳埋得興不興旺,天底下哪兒有那麽便宜的風水。

姚四昨兒吃了啞巴虧,眼下巴不得看夏和易笑話,端起茶盞半遮住笑臉,答得十分細致,“是呢,娘娘出自左柱國家,是行六的姑娘。想梁爵爺位列六大學士之首,身上又兼着兵部尚書的職,夫人是懷親王家嫡出的小姐,論尊貴,的确再沒哪家能比得上了。”

嘴角咧得大了,說得就快要忍不住笑了,姚四按耐着拿帕子掖了掖嘴角,“姑娘打小京城長大,勳貴間來往見識多,應當比我更清楚才是,我在姑娘跟前解釋這些,可是太多餘了。”

夏和易慢慢放下茶盞,淡淡說“是嘛”。

面上平靜,心裏卻是結結實實慌了,借勢轉頭去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怎麽會這樣?她不過離京短短幾個月時間,京裏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她走之前,滿朝文武尚未有人得封左柱國,梁林又是什麽時候位列大學士之首了?那她的外祖父潘文忠呢?

更重要的是,一切都似乎和預想中不一樣,她不告而別之後,難道大姐姐沒有當上皇後嗎?為什麽?

門被輕輕敲響了,外頭有人送了茶點來,來人卻不是春翠,六河端着托盤進來,笑着說:“王爺在外不放心,特命小的來伺候夏二姑娘。”

夏和易哎呀站起來,“那怎麽能行哪。”

聽得姚四心裏一陣唏噓,姑娘見姑娘,嘴上不說,心裏少不得要從頭到腳比對一番,夏和易生得美,要是不美,大概也沒法子把武寧王勾住,只不過她不是時下流行的雨打嬌花似的美,她更像是蒲葦,原本柔和的五官裏莫名透出一股少見的韌勁兒來,中和掉了那份嬌柔的可愛。相貌是老天爺賞賜,旁人沒得挑剔的,也就不提了。對姚四來說,同是女人,能被爺們兒在意成那樣,說不豔羨當然是假的。

她心裏不舒坦,自然也不能讓別人更好過,趁六河碼茶點,笑着對夏和易說:“怪道呢,我來時聽人說王爺清早出去了,也不知道夜裏還回不回來,雨下得這樣大,官員們在外吃酒應酬,一時被絆住腳也兩說。”

爺們兒應酬時能被什麽困住一夜不歸呢?自然是美嬌娘了。雖說三妻四妾之風盛行,夫人們表面都得裝得大度,可打心底裏呢?沒有哪個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的。

夏和易神色慢慢變得清涼起來,原先還裝樣的笑意也淡了,“沒想到姑娘消息這樣靈通,王爺前腳剛走,您後腳就得了信兒。”

姚四被噎了下,握了握拳,假意沒聽出她話裏的意思,非得把窟窿捅到底了才高興,“倘或回不來,姑娘也不必太在意,爺們兒在外行走,有些逢場作戲也是躲不過的,瞧瞧外頭的夫人們,誰還不是睜着眼睛蒙着鼻子囫囵過日子呢。”

人與人之間相處,也就那麽回事兒,你待我客氣,我哪怕再不待見也會敬你三分;可你若是一上來就專為捅肺管子,那誰也不是泥捏的面人兒。

夏和易露出一個沒什麽內容的笑,“我倒是不曾知道這些,不比姑娘,許是賓客往來多了,對待客的門門道道這般清楚。”

這位姚四姑娘,前世是最愛挑事兒的僖嫔,這輩子又試圖勾搭武寧王,夏和易能忍住不忘她腦袋上澆熱茶就很義氣了,實在不耐煩同她再周旋,涼下聲調,絲毫不留情面了,“姑娘,您這趟是要進宮參選的,半只腳都跨進宮門了,我提前稱呼您一聲娘娘也不為過,現成的福分都在眼跟前兒了,不一門心思奔着大好前程去,又分心盯着我們王爺做什麽呢?您今兒登門的目的我很明白,我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實在話罷,您要真是肖想王爺,那他老人家的主意才是根本,您在我跟前挑唆再多也沒用。”

話裏外将楚河漢界劃分得你是你我是我,俨然把自個兒跟武寧王劃為一邊的了。

夫人小姐們交往,向來話是只說三分,面上一層,底下尚留九層餘地,姚四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直白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面上讪讪道:“我不過好心跟姑娘提個醒,姑娘這是說什麽呢……”

夏和易不客氣地把她堵了回去,“還是我跟您說的道理,王爺和我之間的事兒,不勞您費心插手提醒,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話說到這個地步,聊天是聊不下去了,姚四借口要去找白五爺問船行安排,匆匆走了。

夏和易在桌前呆坐了會兒,想了會兒大姐姐的事,腦袋裏壓不住的畫面蹦出來,武寧王在美人堆裏左擁右抱,姑娘們的纖纖素指捧着葡萄往嘴前一送,武寧王笑得極其蕩漾,把姑娘往懷裏一抓,然後你追我逃地嬉戲着,你喂我我喂你,黏糊得讓人反胃。

她轉過頭來,目光裏空空的,“王爺早晨出去,說什麽時辰回來了嗎?”

六河最初是防止姚四在主子奶奶面前提禪位才來的,不論初衷是什麽,總歸是在一旁旁觀了全程,

當然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問,心裏為主子爺坎坷的姻緣路着急,但又不敢對主子奶奶說謊,只能老實交代說沒有。

“哦。”夏和易眼睛竟然有點發酸,木木地起身往榻邊去,說,“我睡會兒。”

六河在後面提醒她到加餐的點兒了,問她要不要排膳。

夏和易滿腦袋全是水靈靈的葡萄,葡萄飛來飛去,飛得她眼花缭亂。她煩悶地擺擺手,一頭栽進枕頭裏去,透出的聲音甕甕的,“我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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