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維護◎

熱熱鬧鬧的集市,竟然是在地下的,這兒連屋子都修得不一樣,有山就就着山挖,沒山就就着地挖,地下是街道,地面上還留着秋收後的麥稈茬子。

夏和易看得啧啧稱奇,“真是長見識,人居然住在洞裏。”

趙崇湛斜着眼睛瞧她,說“靠山借山靠水借水,都是民間的本事,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

夏和易不住點頭,“您懂得真多。”

趙崇湛嘴角剛漾出的笑淺了,他的見多識廣是停留在紙上的,這式樣的房子,他也是頭一回親眼見,真的冬暖夏涼嗎?他也沒試過。

夏和易沒留意他忽然的沉默,她忙得很,新奇得兩眼放光,“怪道說人要行萬裏路呢,不親自走到這兒,都不知道,原來世間有這麽百般的活法。”

趙崇湛擡眼去看滿街熙熙攘攘的人,是啊,不走出來,幹靠說的見多識廣,遠不及親眼目睹來得震撼。過去他也有很多與民同樂的時刻,不過說是與民同樂,他當然不能當真走進市井裏去,被一層一層的士兵隔開的與民同樂,到底有什麽意思。

“爺,您快來看這個!”夏和易已經竄到前面老遠去了,不知道看到什麽新鮮玩意兒了,正興奮地回身沖他招手。

姑娘鮮亮的笑,照亮了鮮亮的人世間,這般鮮亮的活法,人或許才不枉來世上走了一遭。

趙崇湛淡然笑了笑,嗯了聲,不緊不慢跟了上去。

夏和易從前在家裏錦衣玉食,什麽精貴的吃食沒見過,對花裏胡哨的沒興趣,被一攤餅子吸引了注意力,這兒的餅子是貼在坑壁上烤的,又幹又脆,裏頭有包羊肉餡兒的,有裹牛肉餡兒的,還有什麽都不放的幹餅子,光撒上些芝麻,聞着就足夠香飄十裏了。

財大氣粗的夏和易,大手一揮,每樣來了十張,她自己各咬一口,其餘的說帶在路上給大夥兒當幹糧吃,衆人自然捧場謝過,大家都歡歡喜喜。

夏和易一人懷裏抱着一大包餅子,邊晃蕩邊聞味兒,想起來了就低頭啃一口,那滿足勁兒活像一個土財主。吃水不忘挖井人,她時刻謹記着假裝冤大頭輸錢給她的武寧王,每啃一口都要回頭看他一眼,那錦衣華服的貴公子,手裏搖着扇,佯裝不在意,實際眼睛都快轉不動了,明明喜歡又要端貴胄腔調,就跟她小時候頭一回上街的樣子一模一樣。

一道用膳有些時日了,夏和易多少有些了解他,到底是王爺,吃口上極挑,茶是雨前還是雨後的,剁餡兒前的鹿是放血沒放血的,他不用動筷子,鼻子聞一聞都能聞出來,那麽金貴的吃口,是多半瞧不上這些小攤兒的。

所以夏和易最初還是能控制自己,沒開口勸他嘗試,省得被堵回來,到時兩下裏過不去。直到見到有一家賣的餅子是雞肉餡兒的,雞肉餅,嘿,說起來該是個樸素又常見的玩意兒,可她還真從來沒遇見過,公府沒有,宮裏也沒有,她按耐不住了,想讓他也嘗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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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懷裏的餅摞子往春翠手裏一塞,手裏合握成一個小拳,在胸前前後搖晃,可憐兮兮地央求他,“爺,您賞臉嘗一口?吃口和京裏特別不一樣,可新鮮了!”

趙崇湛看了她半天,相當勉強地說:“既然你興致勃勃,我也不便掃了你的興。”

夏和易趁人沒人注意癟了癟嘴,瞧他那不情不願的樣子,其實早就想嘗試了吧!

他拿她當幌子,她倒也甘之如饴,趕緊招手喚下人,“快來,爺要嘗個新鮮,把你們的家夥事兒都拿出來。”

底下人領命,事前有預備,眼下要用了,唰的一下就排開了,主子爺的碗筷都是自備的,這時候不用金的,改換銀的,便于鑒毒,這還不夠,額外驗毒的銀針換了三回,前後讓兩個人試吃,等了半盞茶的功夫,确認人沒事,趙崇湛才不疾不徐地咬了一口,不變的眉宇瞧不出喜好,不過從動作上可以判斷出大概不如何喜歡,淺嘗兩口便擱下了。

這大刀闊斧的架勢,把賣雞肉餅的攤主看得眼發直,他們這兒地方小,祖祖輩輩都沒見過什麽大人物,最了不起的就數鎮上的李員外了,可李員外也沒這麽大排場啊,攤主手裏搓着面團兒,嘴裏小聲念念叨叨,“六個指頭撓癢,多那一道兒做什麽,真當自己是皇帝爺爺了。”

趙崇湛聽見了,沒過耳朵,雖然不做皇帝了,他依舊有一顆對待百姓極為寬宏的仁心,百姓發發牢騷調侃幾句,沒有較真的道理。

不過夏和易呲着牙花兒嗖一下就跳過去了,食指尖兒憤然沖着攤主,指指點點跟一陽指似的,高高“嘿”了一聲,“你這店家好不講道理,你打開門來做生意,有銀子賺就足意了,非得多此一舉,管客人愛橫着吃還是豎着吃?六個指頭撓癢癢,偏多那一道兒做什麽!”

攤主挨了擠兌,心裏不服,頭一擡想幹嘴仗,先前沒注意,這才看清兩位主子打扮的人後頭跟了一圈持刀的,一個個兒身形高大,兇神惡煞起來跟索命鬼似的。

攤主心裏一哆嗦,頭低低埋下去,咕囔道:“我又沒說什麽……”

夏和易不依不饒,“你說其他誰都成,就是不能在嘴裏嘀咕我們爺,我聽見了,心裏就不痛快。別說我沒告誡你,大山也禁不住小勺挖,多嘴多舌編排我們爺,小心禍從口出!”

本來歡實得很,鬧了這一出,可給夏和易氣壞了,直說不逛了,偃旗息鼓回馬車上。她早就把趙崇湛當自己人,他太可憐了呀,情窦初開是從畫像上找補,想做皇帝搶不過別人,挨親兄弟下狠手欺負,還不能還手,指不定那天就一命嗚呼了,旁的她插不上手,不過要是連一個街頭攤販都敢罵他,那她是絕對不能忍的。

趙崇湛看着她氣呼呼離去的背影,擡手招了六河近前,“剛才姑娘看過的東西,各買一樣,回頭送她房裏去。”

主子爺日漸開竅,可喜可賀,六河嘿嘿笑着去辦了。

趙崇湛跟着回到馬車上,見夏和易還在生氣,雙手握拳在窗框上一下一下地捶,滿臉氣得通紅,哼哧哼哧喘大氣,“氣死我了!氣死我餓!”然後扯過一塊餅子,憤憤然咬一口,權當做洩憤。

趙崇湛支在扇角上,饒有興致地打量她。其實小販說了什麽,他壓根兒不在意,有句話她算是說對了,人缺什麽就愛标榜什麽,反過來也一樣,什麽都不缺的,就什麽都不在乎了,他不缺權勢,自然也不短人敬重,鷹哪會在乎蝼蟻的想頭。

但是看她龇牙咧嘴地維護他,天一句地一句根本沒邏輯,實在有趣。

當皇帝有當皇帝的學問,如果不是躺平了就奔着當昏君去,那皇帝就是全天下最難當的差事,做好了是應當,頂多被人不痛不癢地誇兩句明君,但凡哪一點想得不周全了,進谏的折子能把案頭淹沒,宮外是什麽樣就更不用想了,百姓們外頭不說,回家關起門來唾沫星子淹死人。

前後三世,這還是頭一回,有人那麽激動地維護他,他覺得很想笑,等他笑着笑着回過神來,她已經滿臉緋紅地被他圈在懷裏了。

夏和易的緋紅是被小販氣的,不是臊的,但看起來仍然很像那麽回事兒,“大白天的,您怎麽就上手了……”她嘴上羞澀,胳膊很正直地背叛了言語,紮紮實實地環了上去。

她手下力道依然是那麽大,趙崇湛被猛一勒,驟然醒悟過來,照他自幼受到的教導,男女敦倫,乃至親近,都應在月黑風高時,高枕床榻間,世風日下,如此摟摟抱抱,成何體統,簡直成何體統。

夏和易剛驚嘆于他的熱情,還沒咂摸出滋味兒,然後他就背過身去了,不僅背過身,臉上還慢慢浮現出那副熟悉的生人勿進的神情,叫她想續都續不上。

她饒過身去想偷偷瞄一眼他,被他高大的肩背擋了個結實,只好作罷,哎喲一聲,“我就沒見過您這樣的,耍個流氓還能把自個兒耍害羞了。”

趙崇湛閉着眼,無論她怎麽說,他都維持着一副巋然不動的面具。

剛才和攤主的不快早已被夏和易抛之腦後,她有了更有意思的打量對象,她膝行着從他手臂底下鑽過去,支在他身前,非要和他臉對臉。

他不發脾氣的時候,那股打骨子裏的從容就不住往外散發,那小模樣,夏和易以前沒覺得,現在越看越覺得心動,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心底裏竟然生出一種吊詭的破壞欲,想想真是不滿足啊,他為什麽這麽鎮定呢?若是這般白的膚色上挂上紅暈,面上再露出幾分羞憤……

有什麽能比得上讓一個古板的人逐漸突破底線更快樂呢?大概只有将高僧拉下神壇能與之比拟了。

夏和易啧啧伸手到椅下,想把他常看的佛經找出來,結果摸了半天沒摸着,只摸到了她辛辛苦苦抄的《內訓》,想想湊合湊合也成罷,于是塞進他手裏,滿載笑意的大眼睛在發光,“我懂我懂,您先消磨會子,煞煞性兒,別再桅杆起船帆了,大白天的落人眼了,可不好看相。”

趙崇湛被她氣得倒噎氣,睜開眼看她的滿眼狡黠,說什麽大白天的不好看相,說得像他們夜裏做過什麽一樣,長久以來,實際除了一次不太成功的親吻,什麽都沒有。

他的底線,是打小被太傅一戒尺一戒尺抽手掌心抽出來的,她是篤定他不會奈何,但人如果不守底線,活起來會怎麽樣?那可是真快活了吧。

心裏都快燒起火來,可是瞧瞧她擡過來的一手狗刨字,火瞬間熄了大半,到底是于心不忍,她雖然是塊滾刀肉,但他看得出來,她的張狂是有權衡的,為什麽穿着紗衣進他的房門,又為什麽忽然改口不願意和他圓房,是怕他始亂終棄,沒有成親,身後始終沒有依仗,她周旋着為自己留了一線餘地,他也不想去較真,橫豎等到了北地藩府,親事就可以辦起來,不必為了争幾日功夫讓她不安。

總的來說,還是覺得有趣吧,那麽小的身板,敢挺着脖子跟他叫板,也敢挺着脖子替他出頭。

他忽然由衷地覺得,出宮是個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選擇,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把人也壓得不敢喘息,要是還在宮裏,他恐怕永遠也見識不到如此活泛有趣的皇後。

只是她狡黠的眼珠子不斷往他下三路瞟,有些畫面,光是想象,就能叫心頭的火氣一蓬蓬燒起來,不能再琢磨了,連她那一手狗啃的字一個個在眼前跳動起來。

他索性別開了臉。

再往北走,不光房子造得不同,氣候也洶湧起來,昨兒夜裏突然下了大雪,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大雪封住了視線,不能再前行,只好住了驿站,房裏攏了四五個火盆,夏和易被春翠秋紅包着被子圍在當中,還是凍得直打哆嗦。

她還以為是因為冬天來了呢,結果到了第二天正午,大太陽熱辣辣挂在天上,夜裏下的雪全化了,熱得人直汗淌。

一天天的,聽着狼嚎苦熬着嚴寒酷熱,終于聽見車把式隔着車簾回禀,說見着北地的外城牆了。

路上閑着無聊,趙崇湛曾告訴她,說北地有句老話,“一年四季一場風,從春刮到冬。”

夏和易從未見識過這樣的風,她好奇将車簾揭開一條縫,眼前漫漫風卷雲,什麽都沒看清,先糊了一嘴的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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