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八子◎

富貴窩裏長大的夏和易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下意識就要張嘴想呸掉,在下一口糊進更多的沙之前,身後一塊帕子掩住嘴,将她拉回了車內。

墜進的溫暖懷抱讓人十分安心,就是滿嘴的土腥氣太煞風景,這時候熏了篤耨香的帕子有奇效,趙崇湛倒了杯茶水遞到她手邊,如果忽略他眼裏滿滿的嫌棄,夏和易還是很喜歡他舉手投足間那股不緊不慢的優雅氣韻的,外頭縱使飛沙走石又如何,車廂裏照舊是一片歲月靜好的惬意。

她接過茶水,咕嚕咕嚕漱了口,呸呸呸吐盡了硌舌頭的砂石,舒坦了,有閑心回想走來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酸甜苦辣鹹都嘗齊全了,這趟行程山高水迢迢,總算到了終途,不出意外,她将在這個黃沙漫天的地方度過餘生,即便她向來是個心大如盆的人,此刻也難免有些百感交集。

她放下手裏的茶盞,把玩着手裏的帕子,素青色的帕子,邊角細細繡了金邊,返璞的古拙中無聲地彰顯着身份。

她忖了忖,問道:“王爺,您知道京裏封了左柱國嗎?”

趙崇湛頓了頓,從她手裏将帕子奪回去,在方幾上慢條斯理地疊好,淡聲說:“不知道。”

一聽就是撒謊,夏和易沒拆穿他,只不着邊際地東拉西扯,想說的話迂回着拐了八十道彎,“哦,京裏宴席那麽多場,從春排到冬沒個消停,我都沒哪一回見過他們梁家的小姐。”

因為但凡潘氏看得上的席面,多半是不會有梁夫人帶着府裏姑娘出席的,梁林絕對屬于內閣諸位大人裏最人嫌狗不待見的,慣不幹正事見天兒見風使舵的人,瞧着哪個廟高就往哪個廟撞鐘,牆頭草到最後,哪方都得罪幹淨了。

這樣的人,一躍封了左柱國,閨女進宮當了皇後,一家子從此雞犬得道。夏和易不禁開始懷疑自個兒,她從前是為什麽會覺着萬歲爺是位明君呢?還是他本來是明君,這輩子因為缺了她當皇後,走上不歸路了?

算了,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跟她應該沒多大關系。

還是因為萬歲爺人性自主扭曲了,一抹黑走上了昏君的道路,食髓知味從此一去不複返。

夏和易唉聲嘆氣,喪氣完了,餘光習慣性地瞟了瞟武寧王,他正擡指揭起車簾的邊角,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她肚子裏的話,除了兩個丫鬟,還有碰不着幾回面的胡猴,找不着第四個人分享,憋了一路早憋壞了,城牆在沙石風中模糊顯出高聳的影子,北地到了,橫豎夫妻一體嘛,打這兒起就得開始學着信任對方。

她朝武寧王靠過去,伸手掩住嘴,鬼鬼祟祟地擠眼睛,“橫豎這兒就您和我兩個人,我說心裏話,您可別笑話我,我原以為我家大姐姐能當皇後的,當時好多人都那麽說,誰知道怎麽就半途出岔子了。”

趙崇湛沒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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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姑娘為什麽沒當上皇後,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勞。離京之前,他勸了當今聖上一句,迎夏大姑娘為後,聖上自然疑心其中有詐。

當然了,即便沒詐,聖上也會處處跟他反着來。

不過權衡半天忍痛說出去的悄悄話沒人搭腔,實在是一件落寞的事,夏和易不死心地擡肘拐他,“我跟您掏心窩子說心裏話呢,您好歹嗯一聲呀。”

“為什麽?”趙崇湛調過視線看她,“為什麽皇後會從泾國公府出?你想過嗎?”

夏和易愣住了。

這還真是……沒想過。

人人都說她大姐姐要當皇後,再加上上上輩子皇後是她本人,就當真理似的接着了,其中的道理,确實沒有深究過。

“因為我們府上根基壯碩?”她試探着抛出一個可能性。

趙崇湛目光沉沉,久久沒有開口,良久才娓娓道:“當年跟着太宗皇帝一齊打江山的老國公先後開府,這麽多年下來,衰的衰敗的敗,只留下泾國公府一家尚算鼎盛。老派公府的确樹幹粗壯、枝繁葉茂,然而樹長得茂了,裏頭有蛀蟲的地方就多,老派公府的頹勢任誰也挽回不住。譬如你所熟悉的榮康公府,想當年是何等的風光,老榮康公上朝,說坐就坐,連先帝爺都要多給三分薄面,可如今又是什麽局面?既是子孫後代不成器的緣故,也因為宮裏無聲息的推波助瀾。”

“沒有人可以例外。”他沉靜地看她,“包括你們泾國公府。”

夏和易聽得呆了,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說不出話。

趙崇湛垂下眼,淺抿了口茶,繼續說:“泾國公府如今煊赫威望,至少十年以內,還保得住捧穩皇後的位置、固住皇子的底氣。十年二十年以後,待到皇子親政,一個門庭衰敗的公府,絕對沒有幹政的能力。”

夏和易心驚肉跳,難以置信,可是又是那麽合理,她滿臉震悚,“難道那些大人看不透嗎?為什麽明知道是個陷阱,還拼了命地攪合進去呢?”

趙崇湛內容空乏地笑了笑,“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誰都認為自己不是那份例外,誰又都認為自己是那份例外。”

夏和易往後跌坐着靠在車廂壁上,一個勁兒搖頭,“你們帝王家,可真會算計人。”

道理是這個道理,說到算計,趙崇湛帶着循循善誘的語氣,“你不想當皇後嗎?”

其實沒必要試探的,但他沒忍住,縱然裏頭算計和艱險重重,對許多人來說,那個至高的位置仍舊具有致命的誘惑力。

夏和易驚詫地猛搖頭,“當然不想了。”

誰還沒當過皇後呢,任誰都慘不過她。泾國公府被宮裏算計到連褲子都沒剩一條了,還要把阖家的頹敗算在她腦袋上,誰愛當誰當去吧,她可不上當了。

趙崇湛不動聲色地愉悅起來,“稍後到王府安頓下來,先暫且休整幾日,下個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覺得怎麽樣?”

說話兒呢,一冊老黃歷就遞進她手裏了。

“您真的遣人去我家提親了?”夏和易興奮起來,她的腦瓜裏永遠都能蹦出很多很多的問題,“我家裏同意了?”

他涼薄又志滿地翹了翹嘴角,“本王提親,還不由得泾國公府不同意。”

夏和易看着他,只顧着心動了,那種偶然間流露出的霸道可真讓人受用啊,他不是外頭爺們兒那種不講理式的霸道,仿佛比你多吃過兩年米,就萬物皆可認他做爹。武寧王的那種涼薄,是舉重若輕間透出來的千鈞,任誰瞧了都難以把持住自己心甘情願俯視他的沖動。

不過他沒要她俯視她,曼聲将成親那日的安排一一道來,連細枝末節的地方他也親自過問了,夏和易還能有什麽挑揀呢,爺們兒能大包大攬地操持起來,是願意在你身花心思。

盡管很窩心,她聽到後來還是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了,排場太大太複雜了,想想都累得慌,她谄笑着給他倒了杯茶水,“您受累了,先潤潤口。我倒是覺得,不必麻煩了,您沒戴過那翟冠,上頭又是金銀又是寶石的,連米珠都一大串兒一大串兒的,一整日大禮全乎做下來,脖子都被壓得短上三分,我是真不想吃那個苦頭了。”

趙崇湛顯然不信,眯起眼試探真假,“親事一切從簡,本王怕你受委屈。”

夏和易很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都說姑娘盼着風光大嫁,說到底都是風光給別人看的,我在北地又沒有熟人,炫耀也不知道炫給誰瞧,橫豎只要嫁給您就足夠了,那些虛禮能省則省罷。”

親事上尚未達成一致,車把式的聲音隔着車簾傳來:“禀王爺,前面再一轉角就到府門口了。”

啊,總算到了!

夏和易袖子捂住口鼻,急急掀開車簾去張望未來的家,宅子沒瞧着,先隐隐約約聽見了一聲嬌媚急切的呼喊聲,然後一聲聲的,層出不窮,此起彼伏。

她狐疑地轉頭,瞧見武寧王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她們是在喊,‘王爺’,對嗎?”

不用等到回答,從黃沙迷漫的縫隙裏,鑽出了一位又一位的姑娘,蒙着大紅大綠的輕薄面紗,穿得……很少,興許是北地的風情,露出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膛。

趙崇湛剛想說什麽,被夏和易狠狠一眼瞪回去,“停車!”

車把式拉缰繩停了車,夏和易穿着曳撒,一躍蹦下去,姑娘們頓時圍了上來,從打起的車簾瞧見趙崇湛,登時一個個委屈至極,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王爺,您可回來了!”“王爺,妾好賴伺候您一場,您厭倦了妾,直說便是了,至少叫妾最後瞧您一眼,怎麽随意就打發了呢。”

夏和易被如山倒的嚎啕聲哭得腦仁兒疼,随手拉住離她最近的一個紅面紗的年輕姑娘,問道:“你是誰?你剛才說什麽?”

趙崇湛試圖牽絆,“你先聽——”

肚子裏已經有了預判的夏和易沒好氣,“您先別說話!”

那惡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吊起來拿鞭子抽。趙崇湛将質問的眼神移向從王府裏匆匆奔出來的管事。

管事的知道闖了禍,哆哆嗦嗦的不敢直視他。

趙崇湛事先派管事的遣散武寧王府原本的姬妾,沒想到管事的圖輕省,只把人遣走了,後頭沒追究去處,這才搞出一衆“小嫂子”當街讨說法的鬧劇。

眼下怎麽辦,誰也攔不住夏和易刨根問底的心。

“這位想必就是夫人了。”紅紗女郎拭了拭淚,先福身行了個不太規整的禮,“回夫人的話,妾等都是王爺的侍妾。一個月前,府裏突然換了個管事的,也不說明個緣由,打發了點銀子,就叫妾們離開王府自謀出路。有奔處的都走了,只留下妾等,一時半會兒的,也不着個去處,只好先在附近找了家客棧落腳,想着等王爺回來,無論如何讨個明白也是好的。直到近日瞧着府上處處挂上了大紅綢子,才知道原來是府裏要迎夫人了。夫人是正經主子,倘或夫人不嫌棄,願意受妾等一杯敬茶,妾等絕無二心,這輩子伺候左右孝敬您。”

夏和易不是沒想過,武寧王以前會有侍妾。

但她真的沒料到,能有烏泱泱的這麽多,她舉起顫巍巍的手指,從一二三,一直數到十八。

兩眼發黑,真是發黑,打着旋兒的黑,手扶着紅紗女郎的胳膊才勉強站住了,她難以置信嘆道:“侍妾……十八位?”

春翠秋紅趕緊上來接手攙住她。紅紗女郎騰出手來,再屈了屈膝福利,低頭應是,“原先院子裏住了統共六十六位姐妹,眼下只剩妾等十八人了。”

六十六!多駭人的數字!

“您,您真是……”夏和易忿然回身,滿臉悲憤地望着武寧王,話都說不利索了,“您是真不怕貪多嚼不爛啊……”

趙崇湛站在那裏,迎着她的怒火,百口莫辯。

這一回,他真被他的好兄長坑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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