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瞞◎

武寧王一連多少日子早出晚歸,夏和易心裏揣着事,睡不好也吃不香,除了料理王府上下的大小事務,就是跟容貅一道打發日子,挨到冰雪終于開始消融的歲月,她的懷疑達到了頂峰。

起因是她不留心聽見了容貅跟随身嬷嬷的一段對話,嬷嬷催容貅回程,但容貅想在武寧王府多留些日子。

那随身伺候的嬷嬷是泾國公府帶過來的,潘氏瞧不上月姨娘和容貅,連帶着府裏下人對容貅說話都不算太客氣,嬷嬷高腮幫子縮得精明,高高哎喲一聲,“我的爺,出門前公爺是怎麽跟您說的?不讓您和這頭有過多牽扯,您忘了?”

容貅猶豫道:“可是二姐姐嫁過了門子,王爺就是我們家的女婿,這層關系是雷打不斷的……”

原本照夏公爺的意思,壓根兒就不該派人來,以後幹脆當沒這個閨女才是真的,成王敗寇,武寧王妃是他們泾國公府出的嫡姑娘,這事兒本來就夠在當今聖上跟前喝一壺的了,還瞎攀扯什麽,嫌命長是不是?

夏公爺上了年歲,又逢着家裏一連串污糟事兒,被瑣事煩亂了心神,想事兒想左了,後來還是潘氏點醒了他。帝王更疊一朝一夕的,畢竟當初他們哥倆兒內禪位就是兒戲般地換了個稱號,所以以後到底怎麽樣,誰說得準呢?今兒龍椅上坐的是哥哥,明兒誰知道會不會就換了弟弟。所以武寧王府這頭也不能落下,趁着親事的借口,送一個不起眼的庶子來,既算是維系上了,也不算太過招眼。

嬷嬷冷冷笑了聲,提了聲調架起威脅的派頭,“萬一将來打起來了,您偏不走,讓萬歲爺怎麽看待公爺?說泾國公府兩頭不耽誤,您把公爺置于何地?”

容貅對潘氏的懼怕的,連帶着潘氏派給他的人,他都不敢大聲喘氣兒,有種唯唯諾諾頂撞大人的讷讷,“可是……”

嬷嬷見他冥頑不靈,都打算搬出潘氏下點狠手吓唬一回了,沒想到擡頭撞見夏和易從長廊的轉角轉過來,迎面走來,眉峰淡淡含霜,“你是哪個房裏伺候的?瞧着眼挺生。”

嬷嬷看得心驚,原來那個只會上房揭瓦的二姑娘,幾時竟有這樣的風度做派了,忙斂下首回道:“奴是月姨娘房裏伺候的,姑娘沒出閣前院子隔得遠,許是沒太碰上過。”

夏和易哦了聲,有了計較,想來是潘氏指去監視月姨娘的。

夏和易跟着武寧王混久了,別的優良品質沒學會,趾高氣昂的态度倒是模仿了個十有五六,已經很夠用了,她眼皮子倨傲地一掀,“你一個伺候姨娘的,容哥兒是主子,叫你一聲嬷嬷都算擡舉你。你不感恩也就罷了,還敢在主子面前狗仗人勢,我倒不知道,你多早晚能代表公爺的意思了?”

她調過視線看向春翠,“照我們武寧王府的規矩,以下犯上者,是什麽處分?”

把春翠給看愣住了,武寧王府哪兒有什麽規矩啊,下人都是武寧王的人,本分得不得了。

但是話都說到這兒了,夏和易半轉身遮住嬷嬷的視線,拼命沖丫鬟擠眼睛。

秋紅當即領悟了,厲聲道:“該杖十——”

夏和易蹙眉擠了擠眼。

秋紅改口道:“杖二十。”

夏和易揚手一招,立刻有使人從廊下進來,一左一右架着嬷嬷就要往外拖。

嬷嬷吓得面色青白,手腳都不能動彈,梗着脖子掙紮,“奴是泾國公府的人……”

夏和易學着武寧王那副欠收拾的嘴臉,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我是泾國公府的二姑娘,處置你一個下人罷了,範不着特特兒修書回娘家請示,我的字縱是不抵千金萬金,橫豎你配不上。”

嬷嬷鬼哭狼嚎地被拖了下去,不一會兒,一聲一聲響亮的打板聲從隔壁院落奏響。

容貅邊上其餘下人都是從泾國公府跟過來的,以前二姑娘是什麽诨傻模樣,個個都還記得,一時有些轉不過來,都看呆了。夏和易趁熱打鐵,“你們從前是什麽規矩,我管不着,但你們既然眼下人在我武寧王府,就得照我武寧王府的規矩來,再叫我聽見誰在主子跟前目無尊卑嚼舌根,打斷一條腿都是輕的,聽到沒?”

衆人皆唯唯諾諾低頭稱是。

容貅一晌午都滿臉敬仰地看她,“二姐,你可太有氣勢了!”

夏和易笑了笑,教他:“你自個兒要強硬起來,別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她其實是想說架子要學着裝起來,那句“學學你二姐夫那種讨人厭的樣兒”已經到了嘴邊,但怕教壞小哥兒,想想還是作罷了。

一個挑事兒的嬷嬷不算什麽大不了,夏和易後來無意中多嘴問了一句緣由,據底下人回禀,那個嬷嬷是早晨跟着采買的出去轉了一道,回來就着急忙慌地催容貅走,似乎是聽到什麽閑言碎語,回來的路上嘴裏還念念有詞說要打仗了。

趙崇湛回到府裏,已是夜幕四合的時辰,往常無論多晚都會在二門上守着他的夏和易沒有出現。

人影投在窗紙上,筆挺的坐姿,釵環衣着齊全,不像睡下的樣子。

趙崇湛進了房間,立刻感受到兩道直勾勾的視線,腳步不着痕跡地一頓,“我回來了。”

夏和易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您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連尾音都沒上揚,是萬分篤定的肯定語氣。

趙崇湛心頭一縱,仔細分辨她臉上的顏色,心裏暗暗期待下一刻她就跳起來無法無天地喊“嘿,您又被我唬着啦!”

但是沒有,她就那麽端坐在圓桌的一側,兩只招子靜靜地,但是晶亮地,看着他。

天知道他此刻到底有多慌,完了,滿腦子只有一句話,完了,她知道他是誰了。

他避開視線,從她身邊錯身而過,壓住心跳,明知道糊弄不過去,還是嘗試用不以為意的口吻,“你又在瞎說什麽。”

夏和易神色清冷,緩緩道來的感覺,像頭頂上懸而未決的鍘刀,“我也不是非得要讓您透個底兒掉,只是事情總得分個高低緩急,這麽捅破天的大事您都不告訴我,我不知道夫妻之間還能談什麽信任。”

趙崇湛握了握拳,無聲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你有什麽證據?”

夏和易噎了下,“……是臆測不假。”

尋覓到一線掙紮的餘地,趙崇湛掩飾着喘氣的動作,把目空四海的慣性氣度架起來,“呵”了聲,“空口白話的,聽着什麽風吹草動就敢上來質問本王,本王看你膽子的确不小。”

夏和易瞥他一眼,瞧他滿口本王本王的,架子端起來了,說明什麽?

說明他心虛。

她也不繞彎子,“行,您跟我兜圈子,我問您一句實話吧。”

趙崇湛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冷汗從背上滑下去,從頭涼到腳,心裏涼透了,不敢面對接下來的疾風驟雨,負手背過去面壁,嘴上仍然硬氣道:“本王事務繁雜,你有話快說,耽誤了本王的時辰,本王拿你是問。”

夏和易說好,站到他背後,一兩步的距離,差點讓趙崇湛以為她要拔刀背刺。

“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麽?”趙崇湛錯愕,回頭看她。

夏和易因他突兀的動作吓了一跳,“您聽見我說話了。”

自己驚心動魄了一回,結果她竟然是為着這個在給他上眼藥,趙崇湛不可思議地重複确認,“你要問的就是這個?”

這話裏頭好像有學問,夏和易揪着刺兒跳起來,“這麽說,您還有別的大事瞞着我?”

“沒有了,就這個。”趙崇湛很果斷,一改剛才仗勢欺人的高遠距離,一副恨不得剖心坦誠的表情,一把抓住她的手爪子,使勁搓揉,“對,是要打仗了,我不是瞞着你,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南定王因私出封地,被當今聖上責令入朝受刑,結果南定王在被押送進京的路上叛逃,神出鬼沒的人,居然跟北方的瓦虜部落勾結,起兵造反。

瓦虜兵強馬壯,頻頻騷擾北方邊境,跟北地大小戰役無數。

當今聖上有心求和,竟允諾将封安關以北的地界兒全劃賠給叛軍。

那可是整片北地啊!

夏和易記得封安關,來北地的路上,武寧王帶她去逛過山腳下的鎮子,她還跟一個賣雞肉餅的小販大吵了一架。不過吵嘴歸吵嘴,在領土大義跟前不值一提。

她在短暫震驚過後,想透了其中的謀算,北地往瓦虜一劃,讓武寧王府跟南定王争高下。

“這樣既能茍且求和,又把您這個心頭大患給處置掉了,萬歲爺這算盤打得真響。”

夏和易傻了眼,不得不說,這位萬歲爺的腦子确實很清奇,瞻前不顧後,一氣兒處置了兩個大麻煩是好事兒,可萬一武寧王和南定王一拍即合,聯手擁兵南下,到時他預備怎麽辦?

所以這位帝王是真心不夠格,趙崇湛嘆了口氣,伸手把她擁進懷裏,下巴輕輕點在她的頭頂上,“我答應過你不做亂臣賊子,但祖宗基業不能丢,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輕易相讓于人。所以對不住你,我必須要失言了。”

夏和易回握住他的手,說您放心,“這點好歹我還是分得清的。”

可是擔憂不會因為理解而減少,她從他懷裏仰起頭來,“您要上前線去嗎?”

“未必。”趙崇湛說話兒就拉着她一道往裏屋走,一邊吩咐人備水沐浴,看那架勢今晚是不打算離開了。

夏和易疑惑地扯他胳膊,“您不是長鼻子長臉說事物繁雜,多說一句都要拿我是問嗎?又唬我哪?”

趙崇湛腳步猝然一頓,再想回頭往外去已經來不及了,況且懷裏馨香撲鼻,要放手實在舍不得,于是理直氣壯地說不走了,“本王事後想想,怕冷落你獨守空房,你心裏難受過不去,所以勉為其難挪出一點空閑陪你。你心裏受用就成,不必謝恩。”

夏和易被他的臉皮厚度驚呆了,怔怔鼓了鼓掌,以表敬佩。

既然要沐浴,按照趙崇湛的意思,燒水不易,幹脆兩個人一起擠擠,還能省一桶水。夏和易知道他為了那事兒無所不用其極,半推半就地答應了。淨房裏揮不盡的白煙彌漫,浴桶的邊沿成了她唯一的倚靠,來自四面八方的沖擊,撞得人心都晃蕩。

沐浴完了上床,夜裏肉山是照常要疊的,兩個人氣喘籲籲結束又一場奮戰,胳膊搭胳膊腿搭腿地靠在一塊兒休息,期間趙崇湛百般利誘,聽她斷斷續續敘述她是怎麽推斷出來的,其實說複雜不複雜,邏輯也并不怎麽缜密,但還是讓趙崇湛聽出一身冷汗。雖然說她大多數時候神經都粗得像麻繩,冷不丁敏銳一下,真有叫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這一心驚,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免不了要多想,他瞞她那麽久的身份,是不是要瞞不住了,她是不是已經嗅出了些許端倪,趁着這個檔口在試探她。

所以這一晚,他理所當然地沒有睡好,輪番夢見夏和易死去的畫面,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任憑他如何哀求,終是挽留不住。

夏和易半夢半醒,突然手被緊緊攥住,她意外地掙了掙,沒掙脫開,便随他去了。

又過了一程子,他好像睡得更不安穩了,猛一下把她抱進懷裏,“皇後,皇後!”

夏和易有點懵,皇後,什麽皇後?誰?現在宮裏的梁皇後?

武寧王的睡相極好,比她要端穩太多,不打呼嚕不磨牙,規規矩矩,睡着時什麽樣,醒來還是什麽樣兒。夏和易還曾經笑話他,問他是不是小時候被人用麻繩捆着練出來的睡姿。

這是頭一回見他這樣,跟夢裏撞鬼了似的,她心軟地湊過去,輕輕地拍了拍他,低聲哄道:“我在……我在,我陪着您呢,別擔心。”

那廂趙崇湛急促的呼吸漸漸緩了下來。

夏和易趴在他胸前,手指撫着他依然緊皺的眉,喃喃道:“您真的想坐那個位子嗎?當皇帝有那麽好嗎?”

他顯然已經睡熟了,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夏和易本也沒打算得到什麽回答,只是拍着拍着,倒把自個兒拍得睡意漸起,迷迷糊糊就快要栽進夢鄉,忽然耳邊傳來一句——

“皇位本就是朕的,朕要打回天下,攜皇後共享這大好河山。”

一字一頓,清斷不黏纏,異常清晰,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響起,振聾發聩。

夏和易猛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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